无心————飞砖

安州此处接近邻国东升，自古以来常是兵家必争之地，即使是如今两国表面交好，玉照派驻此处的士兵也未减少分毫。所以秦无心即使只是闲步其中，也感觉得到周围的人猜疑不安的眼神。
这里的人，给人的感觉都很胆小。胆小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如若两国哪日交起战来，这里不布下足够的兵力，怕是不到半日就要被攻破。到时候，又是……
秦无心闭上眼，不再去想那血流成河场面，只专心找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原本他还以为，到了此地後寻人根本不必花费太大力气，谁想到他上街打听半日，竟无一人知道孟家人的去向！询问此处秦家商号的人，按理他们对此处的大小事情都该格外清楚，却独独无人听说过有姓孟的人家搬来此地。
转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心知这样无头无脑的寻找并无意义，秦无心於是打定主意改日有了线索再找。
而今日……他刚刚赶路过来，一身疲惫，正待休息。
难得离开了京城到达这最淳朴的极东之地，不想错过此处动人的雪景，秦无心仗著自身并不畏寒，所以拒绝了商号人们的挽留，飞身往凉州城外的山上而去，准备露宿野外。
上山後游荡了半天方寻到一处平缓地势，才坐下片刻，秦无心便耳尖的听见有细微的骚动声。
那划破寂静夜空的，是狼嚎的声音。离这边大概有些距离。
秦无心本想不加以理会，但是却不经意发现狼嚎声中带有不少兴奋，仿佛狩猎时的喜悦一般。剑眉微皱，他心里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现在正是深冬狼群难以觅食之际，会让狼群发出这种叫声的……莫不是有什麽蠢人白白上山把自己送给它们当点心吧？
站起来弹去身上残雪，他运起轻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很多时候缘分的变化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如果这夜秦无心没有准备露宿野外，又或者他完全不理会狼群的话，那大概就不会有後来的种种事情──当然以後会发生什麽秦无心并不清楚，他此刻只是按自己的意愿做事而已。
利眸在密林中快速搜索，很快便看见丛林中有群狼围成一圈，眯起眼才辨别出来被围在中间缩成一团的那个影子赫然是一个少年。
深更半夜独自上山，遇到了野狼被吃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秦无心淡然立於旁边的树上，冷漠评价。生死由命，秦家的家训一向是「顺其自然」，所以他尽管赶过来，但是并不表示他就有救人的打算。
救了这个人，也许接下来就该狼群被饿死。这是自然轮回的必然道理。而在他眼中看来，人和狼，也没有多大区别。
那麽是救？还是不救？
秦无心看著狼群步步向少年逼近，却依然没有动手的打算。
这时那个少年却发现了他。
少年只是因为恐惧於狼群的靠近而移动视线，然後不小心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树上的异样──人在将死之际的感应是很敏锐的──秦无心有些感兴趣地对上少年的眼。却发现对方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慌忙求救。
少年只是静静地与秦无心对视，然後慢慢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傲骨！
秦无心在少年努力恢复平静的苍白脸庞上看到了他一向欣赏的傲气。
他本来是断了相救的念头的，现在看到少年寂灭的眼，他却觉得偶然救一次人，应该也不坏。
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因为以往遇到了太多被自己救下後拼命巴过来，想要利用自己的人而已。但是这个少年不会是那种人，这点从少年不向他求救就可以看出来。
冲著这一点，秦无心折下了手边的树枝，飘然而下。
他就以这样一种淡漠的姿态，站到了少年和狼群之间。
三
这人……可是要救自己麽？
少年看著站在自己前面，衣阙飘扬一派闲适的男子，眼中有著疑惑。
这不能怪他。因为他从刚才看到秦无心站在树上时起，就没指望过这个男子会救自己──因为有心救人的人，不会有那麽冰冷的一双眼睛。
更何况这个男子身上的气息干净得，似乎不容凡尘琐事沾染他一分。
所以少年不求救，也不指望会得救。
但就在他想著既然要死，至少死得有尊严时，这个男人却过来了。
少年看著对方的背影，只觉得清冷严峻一如刚才此人与自己对视时的眼神，又好像是，压在眼球上的一道伤疤，深刻得叫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却莫名叫人觉得安心。
他和这个人并不相识，而且刚才这个人还摆著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可是他现在站在这里，代替他站在那群狼的面前。尽管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让人安心。
仿佛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任何的危害都无法靠近一般。
少年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慢慢闭上眼，视野变得黑暗。
失去意识前他知道有人接住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带著灼人的温暖，仿佛多年前父亲抚摩自己的大掌一般。
再醒来时是在火堆旁。
少年睁开眼打量，看见之前的那个青衣男子正隔著火坐在自己的对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专注地盯著燃烧著的柴火，带著点孤冷之意。那簇火只是在他的视线里燃烧，却烧不到他心里。
男子注意到了少年的清醒，但只是看了一眼，什麽都没说。
少年扯出干涩的笑。
他无声站起来理了理自己身上睡出褶皱的衣服，微微对男子一揖，道：「……多谢搭救。」
却只见对方仿佛没听到自己的话语一般，漠然地转开眼。
这个动作叫少年很是难堪，在他过去的人生里，还未曾见过冷漠如斯的人物。仿佛他做什麽都是为了自己，完全与旁人无关，也不许旁人插手一般。
站在男人面前，少年只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格外渺小……渺小到像沙一样，入不了对方的眼。
有些自卑般地缩了缩身子，男人的冷漠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麽的好。
刚才为什麽会觉得看到这个人就安心呢？明明是这麽一个，和他相处，与他交谈，都会叫人觉得害怕的人物……
等了半晌，见男人没有任何回应，他一步步挪动脚步，便想趁对方不注意时离开。那雕像般的人却选在这时候动了──
「站住。」
和想象中一样冰寒的语气，瞬间冻住了少年的脚步。
秦无心看著那个才听自己说句话就已经全身僵硬的背影，忍不住皱紧眉头。
看走眼了……这个小子全身上下哪里有一丝之前自己以为的「傲骨」的影子？分明只是个畏畏缩缩的寻常少年而已──刚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傲气，怕也是生於这世上之後，难得鼓起的勇气吧！
「你想死麽？」不理会对方有什麽想法，秦无心低问。
「……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少年转过头来，眼中有受惊的兔子般惊惶不安的神色。
秦无心静静看他片刻，见对方才看自己一眼就匆匆低下头的模样，顿觉心烦。
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往少年刚才准备离开的方向扔出，只听「刷」的一声──却原来那里是被杂草掩埋的断崖。
过了很久，才隐约听到回音。
少年瞬间白了一张脸。他不敢想，如果刚才对方没有叫住自己的话，现在会是什麽下场。
见他懂了自己的意思，秦无心也不再说话，径自闭眼休息，不管对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为难。
刚才救人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兴头过了，别指望他会负责到底。
本来想无视对方的存在，奈何身边不时响起的衣衫摩擦声叫人听了心烦，偶尔感觉到的偷偷打量的目光，也叫他难以忍受──瞧瞧他给自己拣了多大麻烦！
睁开眼看著那来不及移开目光，恰巧被自己逮了个正著的少年，秦无心目光愈冷。
「别打我睡著以後可以偷拿东西的主意，除非你自认比我强。」暗地里，他已经把这个迟迟不肯离开的少年列为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辈。
却见对方仿佛受了侮辱般涨红一张脸。
「我、我……虽然不及公子能力出众，但，自认也没有做过任何见不得光的事情，你不要随便误会人！」他本是想向这人道谢，谁曾想会招致这样的误会！少年心头火起，忍不住反驳。
可惜本来该是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却因为他有些颤抖的声音让气势减弱了不少。
秦无心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只穿著单薄到可怜的麻布衣服。
「坐到火边来。」
「啊？」
「同样的话别让我说两次。」秦无心拨了拨火堆，冷冷道──却不为自己的误会道歉。只因为从他出生以来，学的东西里面就没有向别人道歉这个词。
目光在火堆和秦无心身上来回几转，少年似在衡量著是凭著仅存的一点傲气离开，还是考虑现实问题，乖乖地坐到火边取暖，以免冻成一具僵尸。
良久，在秦无心的耐心将要告罄之际，他终於是打定了主意。
往火边挪动几步，还未完全靠近，已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渐渐温暖了僵冷的四肢。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感觉自己此刻才真正活过来。
他今日是听说山上有自己一直在找的草药才赶来，没想到药草没找到，反让自己迷了路。饿著肚子寻路寻到晚上，才想要休息一下又遇到狼群，险些成了对方腹中晚餐，实在是想起来都觉得後怕。
看来，自己又被骗了。
其实，仔细想想，李三他们又怎麽会识得草药？无非是骗著自己好玩而已，偏偏自己还不汲取教训，每次被骗了，还傻傻地跟人道谢。
其实他对於上当这件事，不觉得很生气，因为已经习惯了。可惜的是，药草的事是假的，那就表示……自己，又没办法帮到罗爷的忙。
罗爷年纪大了老咳嗽，本来是想采些药草帮他止咳的，结果却是白跑一趟。
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有没有休息……应该是没有休息的吧，因为自己还没回去呢……老是叫他担心……明天回家了，一定要好好道歉……
少年想著想著，渐渐觉得困起来，揉了揉眼，就这麽睡著了。
秦无心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缩著腿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的瘦小身影，顺手往火堆中多添了几根枯枝，驱散这冬夜里连绵不绝的寒意。
第二章
时近拂晓，秦无心从梦中乍然惊醒，目光如箭，直直地刺向那在距离自己二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的少年。
似乎没料到他会醒来，少年一时间慌了手脚。
「有事？」心里只想著他既醒了为何还不走，秦无心的脸冷得可以刮层霜。
「我想请大人到家里坐一坐，聊表谢意……」少年低著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看一眼他身上缝著不少补丁的衣服，秦无心漠然道：「不必了。」他倒没有贬低轻贱对方之意，只不过觉得没有必要的程序，能省就省而已。
少年却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般。不催促，也不肯轻易放弃。
为他的固执皱起眉，秦无心一向以冷眼出名，常人见了他要动怒的目光，莫不是怕得赶紧退开，无人敢触其锋芒，却没见过几个像这少年一样硬是与他杠上的。
不欲多言，秦无心径自站起，拍掉身上残雪就走人──对於言语说不通的对象，再说什麽都是白费。
背後轻轻的脚步声跟著响起。
他加快脚步，对方也跟著加速。到後面对方已经是用跑的跟著他了，却始终不肯放弃。受不了这样的固执，秦无心终於停步，回头。
「你到底想怎样？」
「请多少让我为你做点事报答，不然我会良心不安。」似乎也考虑到自己的家境问题，少年把原本的话改了改，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没变。
冷冷盯著对方片刻，确定了他是一心要报答自己，不达目的绝不会放弃，秦无心终於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安州这边的路你识得多少？」
奇怪他的问题，少年偏了偏头，思考片刻，答：「大小路径我基本都知道……大人可是要我带路？」
还不算太笨。
秦无心点头算是回答，顿了一下後交代：「别叫我『大人』。」他对这两个字过敏。
「那……」
见少年又是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懦弱模样，秦无心真真觉得自己算是遇上个难以看透的家夥了──他到底是傲气还是软弱，是固执还是没有主见？
「我姓秦。」说完，他不再逗留，直直朝山下走去。
匆匆跟上他的步子，少年心里其实在暗暗奇怪──这位秦公子明明连安州旁边的山路都走得这麽熟，怎麽进城还要自己带路？他却不知，秦无心暗地里对於自己难得的心软已经後悔无数次了。
「秦公子……」走了一会，大约是觉得两个人这麽一路行来半句话也不说有些奇怪，少年终於开口。
秦无心没有回头，前进的速度也还是一样，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对方在听。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来安州是为了什麽事？」要说这安州城，没有什麽灵山秀水也就罢了，吃喝玩乐也没有一件特别的，加之地处偏僻，时常有强盗出没，一般人谁没事会来这种地方折腾？
等了许久也没有回答，他刚要苦笑著放弃时，却听见对方说话了──
「找人。」要随便编个借口骗过去也可以，但秦无心一向不屑於说谎。
找人？找什麽人？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
少年很想问得仔细一点，但是看对方的脸色也知道他不喜欢在这个话题上多谈，於是只得闭嘴。
刹那间又是一阵死寂。
少年平时虽然也不是一个聒噪的人，但是因为周围邻居大婶们喜欢闲谈又常抓他作听众的关系，还没想遇到过像今天这种完全无法和对方搭上话的情形。
早些时候他还试著攀谈，等过了一会发现秦无心的确没有交谈的意思，也就沈默了。
其实想想也是，像秦公子这样的人物和自己又能有多少话题呢？他肯耐著性子让自己跟著，就已经是值得感谢的事情了。
到了安州城里，恰好遇上赶集，人挤人的热闹非凡，而那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自然也是大得非凡，刚进城门的那一瞬间，少年只觉得自己耳朵都险些被震聋了。
他在安州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却从来没见过赶集的情景──今天还是第一天。
平日里，他只是负责在家中编些稻草做的小玩意，然後由罗爷带进城里去卖。因为他体质弱，所以只有在闲天的时候才进城里逛逛，还要防著被一些城里的公子们欺负。
畏畏缩缩躲在秦无心身後，难得看到这样热闹的情景，少年一双黑亮的眼睛眨巴著，正走神之际，忽然被人一把拎住。
「你这带路的，怎麽反走在我身後？」本来不想管他，但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方那怯弱的样子，秦无心忍不住问。
被他问得词穷，少年瞬间红了脸。
「对、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刚才路边的杂耍实在有趣，所以不小心就走得慢了些……再说要跟上秦公子的脚步，真的很难啊！
把少年像拎小鸡一般拎著看了片刻，秦无心终於哼了一声，将他放回地上。
双脚落地的塌实感叫少年松了口气，能够不再直视秦无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让他安心了不少。想起对方先前置疑的话，匆匆赶前两步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又才一脸迷糊地转过头来。
「秦公子，您准备去哪？」
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哑然，秦无心忽然觉得，这个意外拣到的「麻烦」……似乎也蛮有趣的。
「醉香楼。」想了一会，他淡淡吐出这三个字。
但凡江湖上行走，见过点世面的人，大多都知道，这名字里带了个「香」字的地方，多少都和豔妓妖姬们脱不了干系。少年虽然没有闯荡过江湖，但是多少也是听闻过安州第一青楼「醉香楼」的大名的。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俨然不可侵犯的秦公子来安州的目的居然是……做那种事情，他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就这麽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