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秦无心早已有些不耐烦这样的走法。
他的眼睛夜里也能视物,灯笼只是像少年这种从未习武或是武艺不精的人才需要的东西。如果由他带著少年走的话,怕是早就到山顶了。
但是每每看见少年清路时手被扎到,微微瑟缩的样子,不客气的话就怎麽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还有多远?」眼见著那微微弓著背的身影又绊了一下,秦无心终於开口。
以为他累了,少年一阵手足无措,匆匆指向山顶上一丝若隐若现的光,说著快了。
顺著那方向看了一眼,秦无心无言代替少年走在前面。一路上遇到枯枝挡路,随便一挥袖就清得干干净净,看得少年叹为观止。
「这山间除了你家,还有什麽人居住?」
试了几次绕不到对方前面,少年只得乖乖提著灯笼跟在後面,闻言习惯性地摇了摇头,之後才想起对方看不到。
「没有,这山上仅有我家一户人。有什麽问题吗?」
秦无心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你家最近可有姓孟的人来访?」
此语方出,耳边就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少年手上的灯笼落下,这次再无上次毫不破损的好运气。蜡烛滚出来转了两圈後熄灭,四周都被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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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明明凭著夜眼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苍白,秦无心还是问。
「公子……为什麽要打听这件事?」
黑暗中,少年的声音听来似乎少了平常低弱谦恭的感觉。
「因为我受人之托,要找一个孟姓的少年──说起来,你们年纪应该相差无几才对。」
少年沈默。良久,方才想好似的开口。
「是谁……托付你的?」
「你此事怎麽如此感兴趣?」秦无心的语调里,暗暗加入了几分严厉。
「因为,我就是孟灵宇。」
一句话,轻轻地随夜风飘来,便是早已有了预料,秦无心还是微微一愣──他所想过的种种可能中,偏没有对方主动坦诚的这一种。
但他毕竟还是镇定如常,稍微意外後,立刻就问:「有何为凭?」
「若你想要什麽证明身份的东西,那麽,我没有。」少年的语气里有些微的无奈。「但是,我知道公子要找的人的名字,难道不能证明?还是,我冒充这身份,有何好处麽?」
一番话虽是强辩,却也非毫无道理。
他看不见秦无心的表情,所以只能尽量平静的等著对方的回答。
忽然,少年觉得,秦无心似乎是笑了一下。
「的确没有好处。」他若是拿出一堆东西来证明身份的话,或许自己还要怀疑上几分,但是他这样干脆地回答没有证明物,秦无心反而信了──更可况,少年的谈吐举止,虽然有些自卑的成分在其中,却全无寻常穷人家的粗鄙浅薄。
少年闻言,知道他已不再怀疑,遂松了一口气。
「那我可以知道,是谁要找我了吗?」
「不行。」秦无心把这两个字说得无比坚决,带著绝不允许反驳的强硬。「等见了面,你自然会知道对方是谁。在那之前,别再问我。」
「见面?」
「我带你去京城。」这个决定,也同样是不容更改的干脆。
本以为对方接著回说一些反对的话,没想到少年却是沈默了一阵之後,接受了他的霸道决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本身就温和不善争辩的缘故。
明白他还要向照顾自己的人辞行,秦无心也没有要求立刻改变行程。
拉住看不清前方的少年,二人继续朝著山顶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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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竹篱围绕著的小小茅屋就出现在眼前。
少年──现在该称其为孟灵宇了──见了灯光,匆匆加快脚步,敲了敲门。
「罗爷,我回来了,请开门。」
等了片刻,不见门内有任何反应,孟灵宇又敲了敲,才听见衣裳摩挲的声音。似乎之前屋里的人,是守著烛火不小心睡著了。
柴门有些摇晃地打开,门内的人与孟灵宇年纪相仿,一见他的脸,眼睛瞬间闪过意外、惊讶、放心种种情绪,最终全化作了一阵叹息。
「你去哪里了?整整两天一点消息也没有,罗爷急得跑出去,已经找你半天了。之前我不是说过别自己一个人到处跑吗?你明明就很容易迷路……这次又什麽为了什麽把自己搞丢了?怎麽会现在才回来呢?」
一番话虽然温和却问得毫无间隙,孟灵宇回答不及,只得乖乖听著,脸上带著这两日来秦无心已看惯了的有些歉意的温和笑容。
「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救我一命……」
「救命?!你这次到底遇到了什麽?!」没等孟灵宇说完,少年已是一阵著急。
「狼群……」
「狼?!你跑北山去了对不对?可是你怎麽会去那里──」
「他很冷,你可以先进屋再说。」秦无心冷冷开口,瞬间冻结了少年关切的问话。
少年这才注意到站在自己好友身後,一脸严峻的男子。
秦无心本来就不喜欢话多的人,再加上他看到只穿单衣的孟灵宇缩著肩膀,一副很冷的样子,就没有情绪继续站在门口听人唠叨些没用的废话。
孟灵宇却是依然笑得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仿佛他完全不冷一般。
「这位是照顾我的罗爷的孙子罗福。」
「诶?」旁边的少年发出置疑的声音。
「我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秦公子了。」孟灵宇说完,少年一双眼睛瞪得更大。
「你怎麽会……怎麽可以……」
「我一会再和你说,先进屋吧。」安抚地拍拍对方的肩,孟灵宇虽然性格比较软弱,但比起後来这个少年,却是稳重得多了。
一脸戒备地看了秦无心一眼,罗福似乎也感觉到孟灵宇的手有著多冰冷的温度,遂没有多说什麽,把两人让进屋来。
「不行!」
刚听完孟灵宇的想法,罗福立刻就出声反对──也许是顾虑到在外间休息的秦无心,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样做太危险了,我绝对不同意你去京城。」
「不会有事的。」习惯性的低著头,孟灵宇虽然答得极无气势,但却同样的固执。
没有事先和对方商量就决定了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好,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会愿意和秦无心一起前往京城。但是他至少还知道,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君子重诺守信,别人方才会给予信任。
「可是,你连他是谁派来的人都不知道。你明白吧?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察觉到了友人难得的固执,罗福尽量让声音更温和些,试图说服对方。「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爷爷也不会同意。」
两个人同样坚持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想相信秦公子。」孟灵宇叹息一声道。
「即使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你知道的,那封信不能一直放在这里。罗爷也说了,最近似乎时常有人在安州城内打听『孟灵宇』这个人……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低低的说著,目光悠远,仿佛在说著别人的事一般。「与其被其他人找到,我宁可相信秦公子,跟他一起去京城。」
「……」罗福争了半天争不过,只好由得他去。「你既如此说,我也劝不了你。」
孟灵宇脸上浮起笑容。
「但是,多少等爷爷回来再决定,好吗?」
「不能等他回来的……他不会答应……」摇著头,他很清楚那位老人是绝对不愿意让自己接触任何危险的。「拜托,我不想一直做一个只会让人保护,却始终不能为重要的人做一点事的无用的人。」
罗福听了後沈默片刻,还是叹息。
「你若这样说,那无能为力的我……又算什麽?」他不看对方的眼,仔细盯著那摇曳的灯心,神情忧郁。
「我……」
「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决定了要走,就早些休息吧。」打断孟灵宇解释的话,罗福将床上的被褥打散。「爷爷有说过要顺便去邻村办点事,明天晌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你可以早上再走。」
「好的。」乖乖钻近被窝中,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多谢。」
「你若真有心谢我,一路上就对自己的安全多加小心一些。绝对不要随便信任什麽人,也绝对不要随便一个人去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地方也不行。」想到对方完全不会记路的个性,罗福一阵头疼。
「我不是在哪都会把自己搞丢的!」一直被他指责这一点,孟灵宇终於忍不住反驳。
但罗福只是笑笑,完全的不相信。
委屈地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头,孟灵宇没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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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感情很好。」
夜里,罗福因为太过担心,实在无法入睡,在门外来回徘徊时却听闻身後传来这听不出情绪的话。
回头,秦无心倚在门上,月光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也是那副冷冰冰的棺材脸。
「我们俩之间,可以生死相许。」心知秦无心所指何人,罗福坦然承认道。「……他很单纯,容易上别人的当,所以,这一路上,还请公子多费心了。」
「你在警告我?」尽管对方已经极尽婉转,秦无心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不敢。只是……我也信不过公子。」罗福直直看向秦无心的眼神,刀子般利。
无所谓地和他对视,过了片刻,还是罗福主动转开目光。
「也许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个人的眼神虽然淡漠,却绝对坦然。
「他跟你说了什麽?」
「他说他信你。」罗福轻描淡写地,把孟灵宇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也只能信你。请绝对不要伤害到他。」
「我是要护送他去京城的人,又如何会伤他?」
罗福闻言,淡淡笑了一下。
「真要伤人,又何需用刀?」心灵上的伤害,才是极致。
不欲多谈,罗福略微低了低头,转回房中。秦无心看著里屋的门缓缓关上,眼中流露出一丝兴味──这次帮司徒未央这个忙,也许也不是那麽无聊。便这小小的安州城,就已经藏著不少奇特的人物了。未来,想必更值得期待吧!
再思索片刻,秦无心也重新落坐在床榻上,却不躺下,只靠墙而坐。
这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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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虽然没有事先约定什麽,秦无心和罗福却都像有了默契一般,完全没有流露出昨晚曾交谈过的痕迹。孟灵宇本就不善怀疑,也就没有注意到什麽反常的地方。
安安静静地道了别,给罗爷留下一封书信後,他就这麽随秦无心上了路。
此去篷山隔万重,再与好友见面时,也不知是什麽时候了。想到这里,孟灵宇一路上情绪不免有些低落,话也少了许多。
这却让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与自己说些无关紧要话题的秦无心有了几分不适感。
只是虽觉得不适,他也没有多说。
孟灵宇不惯骑马,两个人一路上都共乘一骑又未免有些不太方便。是以秦无心索性买一辆马车回京,也省了自己带行李的麻烦。
行走半日,终於到了安州边界时,秦无心却忽然止步不前。
「秦公子?」从车里探出头,孟灵宇不明白他在此处停下的原因。
看著那块标明地界的石碑,秦无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在这个时候有了几分犹豫。沈默了片刻後,他终究还是开口──
「过了这里,就彻底离开安州境内了。之後的路绝对比你想象中更艰险难行,愿或不愿随我回京,你现在考虑,还来得及。」他也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麽药,一向不管别人想法的自己,明知此次的事绝无转圜余地,却问孟灵宇这种无益的问题。
也难怪对方脸上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
事实上,孟灵宇内心的情绪,绝对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夸张得多了──之前就算给他无数次机会,他也断不可能想到秦无心会对自己说现在这席话。惊讶间,信任对方的心,却是更坚定了。
「我娘曾说过,给出的承诺就如泼出的水,没有收回的可能,也不能收回。所以……我既然答应了与你回去,就不会再改变主意的。」腼腆地笑了一下,孟灵宇似乎觉得,自己现在的年纪还成天念著娘,实在不是件光荣的事。
一抬头,却见秦无心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认定他是笑自己还未长大,孟灵宇脸一红,匆匆想著辩解的词。耳边却听秦无心恢复常态,淡淡丢下一句「走吧」,马车又重新开始了晃动。
把头缩回车厢内,如果不是知道对方很赶,孟灵宇真的想走路进京算了。因为这样坐著久了……呃……屁股真的很痛……
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呆得久了,思绪就会开始不受控制。感受著马车节奏规律的摇晃,孟灵宇的心却已经不知神游天外去了何方。
其实他一直没有对秦无心说,他很不想乘马车,因为这会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他本来以为自己过了这麽久,应该已经可以克服对於过往记忆的恐惧了,却没想到还是不行。
刚上车时还不觉得,等现在意识到整个空间里只有自己一人时,那种恐惧才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他,挣不开,甩不掉。
似乎又回到了母亲带著自己逃亡的那个时候。
不知道尽头的逃亡,完全没有停顿的,不断的前进,看不到前方的迷惘。
双手环住自己的肩膀,孟灵宇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当初紧抱著自己的那双手上传来的温度,冰冷,冷浸骨髓。
以至於到了如今,他还弄不清楚,自己之所以会感到恐惧,是因为自己恐惧,还是因为感染到了母亲心底的恐惧──只知道,此次京城一行,自己很有可能,会重温当年的噩梦。
母亲压抑著的低泣还犹在耳旁,挥之不去。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他什麽也不知道……真的!!他什麽也不知道!!』
那一天,母亲紧紧地抱著自己,对追来的人高喊,完全失了平时端庄的仪态。
『忘记一切,不要记得仇恨,也不要记得过去……你要有新的人生,要好好活著……』
那一天,他抱著母亲渐渐冰冷的躯体,听她在自己耳边呢喃。
『不要想报仇,那只会毁了自己……无论多麽难,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天,他看著母亲缓缓闭上眼睛,留下的只有这最後的交代。
孟灵宇忍不住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声音却一直没有停。
「不要……不要再来打搅我了……让我安静一些……不要再说了……」
他喃喃说著,直到一道光从打开的车门外透入。
「怎麽了?」秦无心耳力极好,所以刚才一听见孟灵宇的声音不对,立刻就停止前进。
对比起阳光明媚的外面有些昏暗车厢里,少年蜷缩著瘦小的身子拼命想挤进角落,就仿佛有什麽东西逼迫著他一般。
看见秦无心的出现,孟灵宇稍微镇定了一些,往对方的方向靠了靠。
刚要开口说话,一阵女人的哭泣声蓦然响起,让以为是梦魔追到了现实的孟灵宇猛地往秦无心的方向冲去。
「鬼……」
听到他不自觉的低语,秦无心一时愣住。
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鬼?
「你听错了,是有人在哭。」而他之所以先前没说,一是因为没机会,二是因为不想惹麻烦。
沈稳的声音有超乎寻常的安抚作用,孟灵宇随之冷静了一些。
仔细一听,果然是路旁的树林里面有人哭泣和说话的声音,那麽真实,完全不是来自过往的错觉。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秦无心的衣服被自己揪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