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飞砖

待秦无心等得不耐烦了出声催促，他才反应过来，迈著僵硬的步子往前走。
秦无心看著前面这个瘦小的身影，心知对方想歪了，却也懒得解释，任由他误会去──反正秦楼楚馆，在一般人眼里的确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却无人知道，它们往往还有其他功用。
那便是搜集情报。
凡是漂泊久了的人，谁不渴望软玉温香，轻言抚慰？几杯黄汤下肚，女人们再说上几句奉承的话，天底下怕是没有什麽消息她们探不出来的。而醉香楼身为这个行业中的龙头，分楼遍天下，最主要的目的，也正在於此。
只是，少年是还懵懂无知，秦无心却是一时大意──总而言之，简单的说就是，他们都忘了，醉香楼纵使有「天下第一楼」之称，它终究也是青楼。而天底下，是没有哪一家青楼，会在大白天开张做生意的。
所以当面对著那紧闭著的大门时，两个人都只有发愣的份了。
在街上闲闲晃悠了一天，正当秦无心快要受不了这种有违他原则的浪费时间的做法，而准备破醉香楼之门进入时，忽闻身边一阵喧闹，穿著各色服饰，望去身份高低不等的男人们竟都向著同一个方向冲去。
「怎麽回事？」虽然有护身罡气，旁人都撞不到他身上，但过於拥挤的状况已经足够叫秦无心心情大坏。
另一边险些被人潮冲走的少年好不容易才站稳，闻言摇了摇头。
算了，本来就该知道，从这仿佛白纸般的小子身上根本不会问到任何有用的情报的──秦无心拧紧眉头，通过一天的相处状况得出这样的结论。
今天一整天，与其说是少年给他带路，倒不如说是他在带著少年逛安州城。
天知道他为什麽没有把没用的对方丢下还和他耗了这麽久的时间。
凝神细听，很快就从旁人闲聊的话语中得知今日乃是醉香楼每月一次免费的歌舞表演时间，所以但凡久仰醉香楼大名又不得其门而入的男人们，自然是不会错过这场难得的盛宴。大约官府之人也混在其中，所以便是交通受了极大阻碍，却也无人敢有怨言。
见鬼，挑了个错误的时间过来。
不想和别人挤在一起，秦无心想暂时退出去，没想到後面竟也站满了人，顿时落得个真真正正「进退两难」境地。这时人群中的喧闹推挤之声却忽然静了下来，前方不知何时搭好的高台上，渐渐出现盏盏花灯。
表演要开始了。
少年自出生十七年以来，还是首次得见如此华丽的景象。
帷幕一开，先是身著嫩绿纱衣的妙龄少女们分为两列从醉香楼中步出，缓缓上台。而後乐声渐起，少女们合著乐声踏著步子，水袖轻舞，姿态优雅清新如弱柳拂风，叫这寒冬的安州城早早染上了春意。
乐声以箫管笛音为主，婉转空回，绕梁不绝。无寻常青楼的滟豔奢靡之气，反而带了几分思归的惆怅。在场众人大多或漂泊五湖已久，或生活困顿不堪，乍闻这乐声，最初还觉新奇，渐渐的，也就被勾起了相思惆怅来。
尤其出游已久的人，闻此乐声，只觉得仿佛又看见昔日送别长亭外，清风翠柳下家人们殷殷送别的情形，不由得色欲之心渐消，黯然之情暗起。
就在此时，曲调忽然一改，琵琶声声铿锵取代去箫声凄婉，和著逐渐响起的鼓点，一阵一阵，波涛般震撼人心。场面的气氛瞬间由缠绵转为豪爽，一扫观者们先前低落的情绪。一红一白两位舞姬边奏乐边起舞，不见丝毫妖媚的洒脱舞步仿佛踏在了众人心上，一时间掀起多少江湖男儿满腔热血，眼前仿佛得见万里荒漠长空如洗的景象，只望高啸一声仗剑而立独逍遥。
少年看得如痴如醉，却不觉身边秦无心乍见那两名舞姬款款登场时已是脸色微微一变。
「走。」
正看得兴起时，耳边忽然插入这冷如冰寒胜雪的声音，少年如梦初醒。正想询问对方人挤成这样该如何进入，却见秦无心利眸一扫，周遭的人都惶然让出一条通往大门的道来。
就仿佛王母的金钗，瞬间划开了这由人群聚集而成的「海」一般。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少年无限歆慕地看著走在自己前方，男人坚定而充满力量感的背影，一时间竟觉得周围的景色──连那华丽的舞台都变得黯然失色了。
看著秦无心，就会让人明白为何人们总说，男儿生於世而应脚立地头顶天，成堂堂一方豪杰──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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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於外面热烈的气氛，醉香楼内觥筹交错的盛况也不遑多让。眼尖的女子见秦无心这般气宇轩昂的人物走进来，立时眼中放光，纷纷迎上。
而相对於秦无心众星拱月般的待遇，一身破烂，看起来连随从也算不上的少年就凄惨了许多，没被当场赶出门，已算是沾了秦无心的光。
扬手推开倚过来的女子，秦无心一本正经的表情立刻叫旁边经验丰富的妇人看出了门路，挥退姑娘们，亲自接待。
「一间清净上房，我要见你们老板。」负手看著大厅内的豔色无边，秦无心道──言语之间，竟是凿定眼前之人并非真正的老板，且幕後的老板此刻就在这醉香楼一般。
妇人闻言脸色一变，仔细观察片刻也看不出对方来路，直觉也一再提醒著对方绝不简单。不敢贸然得罪，又感觉不到秦无心有恶意的情况下，她慌忙赔笑，带著两人上了二楼。
廊道里转了几圈，下面喧哗的声音渐渐难以听闻，足见醉香楼之大，已非边关青楼应有的正常规模。
打开一间布置华美的房间，妇人见秦无心一路行来脸上面色丝毫不贬，当下更确定此人必是人中龙凤，招待得也就更加的尽心周到。却是绝口不提自家老板的事。
秦无心不急不躁地坐下，从腰间解下一件物事，随手丢上桌面──只见得是莹白无暇的玉佩一块。
「他若不肯来，你便将此物交予他看，别让我等太久。」
低沈的语调让妇人相信，她若不照做，对方就是动手拆了这醉香楼也并非不可能，当下只得为难的接过玉佩，关门离开。
先前在廊道上已转昏了头的少年，这才被那关门声唤回神志来。
头一次进入这种地方，他虽然对於情爱之事还是懵懂，但方才在大厅里看见的景象却已叫他大概明白了一些，如今回想起来，满脸面红耳赤。本来就低得厉害的头，如今更是低到几乎看不见他面目的地步。
「秦、秦公子……我们来这种地方做什麽？」被陌生的环境弄得神经紧绷，他低问。
「找人。」镇定自若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秦无心虽对青楼没有兴趣，从小身在富豪之家，却也多少是出入惯了的，倒没觉得有何不合理之处。
听他的答案，少年好奇心起，胆子也就大了点。
「是你先前说要找的那人？」
「不是。」不过，也有关系就对了。
心里暗暗补充一句，秦无心嘴上却不说什麽。
「拿去吃。」看见少年的眼睛在桌上转了几圈，他这才想起二人尚未吃过饭，顺手就将桌上水果推往对方所在方向。
犹豫地看了一眼，见秦无心脸上渐渐出现不耐烦的神色，怕他一怒之下把自己丢下楼去，少年接过水果默默咬起来。
甘美的味道在口中传开，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饿了，却顾虑著旁边的秦无心，不敢太放开吃──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本来像自己这样的人，早该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却不愿在秦无心脸上看到任何轻视的情绪……虽然对方的存在，处处刺激了他本来就已泛滥的自卑感。
顾忌太多的情况下，反而是食不知味了。
就在秦无心看不下去要说些什麽时，门外却传来悠扬笑语。
感觉到秦无心身边的气氛起了变化，少年也停下咀嚼的动作，愣愣地看向那被人推开的房门，和那悠然步入的人。
「我当是谁要见我，原来是秦大当家。」爽朗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是一种享受，但是其中的细微调侃却也是藏不住的。
那被众人簇拥著走进来的公子年纪与秦无心相仿。一身黄衣华丽雍容，仿佛一缕阳光般看了就叫人心情愉快。脸上的笑容亲切中带著些玩世不恭，比起总是冷著脸的秦无心自然是要讨喜很多，却惜於轻浮。
他进了门，灵动的眼珠在秦无心和少年之间转了几圈，忽然笑得很是暧昧。
「我听说你带了个少年来，没想到是真的……秦家不是一向家风严谨吗？怎麽──」後半句话，终结在秦无心忽然靠近的动作上。
「给我闭嘴。」想都知道这家夥脑袋里从来没装过正常东西，他以为人人都像他男女不拘老少咸益？
花慕秋呵呵一笑，虽是乖乖闭嘴了，但是看那眼神也不像是完全老实的样子。
在众人进门时就匆匆站开的少年，此刻却是一脸奇怪的打量著二人之间的互动──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秦公子好像……有些头痛的样子？
「叫这些人出去，我有事问你。」
本来在别人的地盘上，寻常人都要客气许多，他却偏偏逆常理而行，反倒命令起主人来。偏那花慕秋也不介意，略微扬掌，身後那群俏丽女子便都要退了出去。
「等等。」
命令刚下，花慕秋居然就改口了，秦无心的冷眼立刻扫向对方，像是想剥了他一层皮般。
「我这醉香楼好歹也是上流人士才能进来的地方，你带来的这个小朋友如此模样，会坏了我的招牌。」对秦无心说完这席话，他转向後面等待的女子们。「带他出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
「是。」
也不询问两个当事人的意见，一群女子拥上，就这麽拖著少年出了门。
看著少年被拉住时无助得慌乱的眼神，秦无心几乎就要脱口叫那些人住手，但是理智却明白花慕秋那麽做只是把旁观的人顺利赶开的借口，所以最终还是什麽也没说。只是心里还有些不快，却不知是针对花慕秋，还是针对险些忘了少年只是个外人的自己。
心中思绪换了又换，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
秦无心却不知，他就是这点让花慕秋很不喜欢──人嘛，本来就该有喜有悲，有七情六欲、各种表情。但是看著秦无心……有时候他真觉得，马脸也比对方的俊脸好看些。
为自己的联想偷笑两声，花慕秋随即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
「谈正事吧！」先前的话，终究只是玩笑，秦无心会跑来醉香楼找自己，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没有异议地与他对桌坐下，秦无心将司徒未央托付自己的事简略地说了出来。
「……目前就是这样的状况。」他说完半天，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只是瞪著双眼睛看自己，不禁奇怪。「怎麽？」
「你连对方长什麽样，有什麽特征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找人？」花慕秋只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个笑话般──那位事事严谨，要求完美的秦大少，居然也会做这种违背常理，且近乎於莽撞的事？哈哈。
不问也知道对方现在在想些什麽，秦无心只静静看著他，端茶就口。
「否则你以为我来醉香楼做什麽？这些人还不至於入得了我的眼。」要不是这家夥收集情报有一手，他压根不想见对方。
「是是，你眼高於顶，气度非凡。」懒洋洋的答句也不只是贬是褒的话，花慕秋也不与这死脑筋之人计较。「你让我探听这件事的话，有些难度。」
秦无心扬眉。
「首先，你要找的孟灵宇非富非贵，又不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他这一失踪，怕是没有什麽人会注意到；其次，你连对方长相也不知，只道是十六岁左右的少年，你可知光凭这个条件天下就有无数姓孟的了？再者，他既是逃亡，想必也不会用真名，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无异於大海捞针。最後……未央怎麽确定，孟灵宇人在安州的？」
一席话分析下来，最终的矛头，却指向了引起这一切的司徒未央。
其实秦无心并非没有想过花慕秋说的这些，甚至该说，这些疑问他一听司徒未央说起寻人这件事时就有了，只是没问。
看著他沈静的样子，花慕秋忽然顿悟──
「你也早就想到了？」
秦无心闻言，眼中一片理所当然。
「你帮我找一下，最近一段时间和京城千凰府有来往书信的『寻常人家』。」
「那不用找，我都知道。」明白二人想到一处了，花慕秋少有的干脆。「最近与千凰府有往来的人家只有一户，就住在城外小山上。」
从醉香楼大老板口中说出来的消息，自然是没有不准确的道理。
秦无心点头算是谢过，也不去追究对方监视京城动向一事，反正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与自己无关的就少管，省得麻烦。
「你就要走了？」声音忍不住扬高，清楚表示出他的不满。
虽然交情算不上特别好，但是也算是朋友吧！来了这里居然问到想要的东西就走，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这事不能拖。」平淡地答他一句，秦无心没有说出自己今天已发现有人跟踪这件事。
「哼，天生劳碌命。」懒得再和他多说，花慕秋反倒先拂袖而去了。
走进廊道，秦无心没有多注意外面站著的侍从就要下楼，忽然想起被带走的少年一直没回来，想问花慕秋又发现对方影子都不见了，只得耐著性子站在门口等。
做事一向有始有终，超於平常人的责任心是秦无心的优点，只是有时候也让他心烦就是了。
只不过再烦，他也不会把那少年独自丢在此地，只因为他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喜欢这种地方，甚至可能……还很害怕。
就像兔子一般，善良单纯，容易受惊。和自己的三弟比起来，竟也有几分相似。
秦无心想到家人，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那个……」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叫他，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侍从终於鼓起勇气，再度开口。
秦无心正想问他到底想做什麽时，却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秦公子……」
回头，只见一张清清爽爽的脸，不见得多出色，只是叫人看了心里一阵舒服。
「你是谁？」他不记得自己和花慕秋手下的谁认识过。
那小侍从的脸上一阵扭曲，似乎不知该如何跟他开口解释一般。
「秦公子，你认不出我了？」少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刚才只是任著那些姐姐们折腾，後来连自己变什麽样都没看清就被丢了出来等对方，结果秦无心却来问……他是谁？
终於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误，秦无心一时也是无语，只得干咳两声。
「走，我送你回去。」昨天晚上夜色昏暗，今天一天他又是一脸的脏污，自己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会认不出……也是自然。
不敢也没有异议地点点头，少年匆匆跟上他的步子，两个人之间维持的那不近不远的距离，仿佛多年培养的默契一般。
第三章
安州本不是什麽热闹地方，出了城门就更加荒凉。
少年手中拿著从醉香楼借的灯笼走在前面，一路上尽量用手拨开两旁的荆棘杂草也还是没能把路况改善多少。
他不禁觉得有些心焦。free
这山路自己以前曾走过无数次，从来也没嫌过什麽，但现在却忽然觉得崎岖不平的路面碍眼起来。
才在城里看过那灯火辉煌、夜深不寐的醉香楼，如今却要他带著秦无心来走这反差极大的荒凉山路，少年简直是满心的尴尬。虽然秦无心没有说任何抱怨不满的话，他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对方。
烛火幽暗，不小心一把抓到刺丛，少年吃痛地後退一步，先前换上的长袍不比平时穿惯的短褂，脚步凌乱间不小心就绊得往後倒去。
秦无心顺手就将对方扶住了。
少年记得昨日他救自己时，手也是如现在一般温暖、坚定。他也好想要这样一双温暖可靠的手，那样就能保护好自己重要的人，而不是永远等著别人来保护。
低低地向秦无心道了谢，拾起地上翻倒的灯笼，所幸刚才掉下的力道不大，所以并无破损，否则接下来的山路就更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