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九梨

楔子
初夏的傍晚，雷声轰鸣，伴着滂沱大雨降临至这苍茫大地上，一座老旧的小木屋在雨水的击打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似随时会倒塌一般。
屋里简陋的床塌上，有一个女子不住的呻吟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模糊了原本清丽的容颜。
“小姐，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一旁服侍多年的奶妈老泪纵横地安抚着正分娩中的女子，“马上就不会痛了。”
她苍凉一笑，担忧地望着摇晃的木门，像是在等待什么，“奶妈，带……我的孩子……走，南宫家……不会……放过他的”
“不，我不能丢下你……”
“如果让这孩子落在他们手中，那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她爱的人已经不在，若是这孩子不能活下来，那她何苦苟活至今呢？女子逼退了眼中的泪，仿佛用尽毕生气力的说。
“我……”
“恩啊……”突然一声洪亮的啼哭声打断了奶妈的话。
“恭喜小姐，是个俊俏的小少爷啊！”产婆抱着刚来到人世的男婴，眉开眼笑到。
“恩啊……恩啊……”孩子在产婆怀中不断地啼哭，似在呼唤自己年轻的母亲。
床上的女子正要接过孩子，却被窗外浮动的点点火光震慑住了。
“快……奶妈，带他走啊……”身为人母的喜悦被一脸苍白取代，声嘶力竭的哭喊中竟也泛着一股血腥味。
“小姐！”
“走啊！”
床边的老妇迅速塞了一些碎银给产婆，接过婴儿，往后门匆匆的奔出，在离去的前一刻回头凝视着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子，眼力尽是藏不住的悲凉，一种隔世的绝望。
不足片刻，紧闭的房门被撞开，冲入一群凶神恶刹般的男人，为首的男子冷冷的开口：“孩子呢？”剑一般的目光射向一旁抖如风中残烛的产婆。
“奶……奶妈……抱走了。”
“立刻去追，老的不用管，小的杀无赦。”男子下着命令的同时也望着床上了无生气的女子，毫不掩饰眼中浓重的鄙夷与残酷的阴狠，他绝不会允许家族中有血统不纯正的子嗣，这个私通外人，漠视规矩的女人，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会放过她。
一屋子的人很快散去，惊恐万分的产婆离去时散了一地的银子也不自知，碎银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分外响亮，清脆中透着诡异的可怖。只剩下塌上的女子睁着毫无焦距的双眼茫然的望向远方。
女子名叫南宫絮华，却在风华正茂之时已然结束了原本应彩华絮烂的一生。

第一章 凯旋
南宫和北堂是世代侍奉桀氏王朝的名门望族，两家均以占卜见长，凡其族人必定拥有或强或弱的占卜能力，每一代能力最强者胜任族长。
南宫和北堂就是倚靠其占卜术为桀王朝的历任皇帝探天问地，以助其统治历久不衰，也因此形成了“北御天，南宿地”的称号。
此外，为了弥补由于避免占卜结果而造成的逆天行为，桀氏王朝另设灵塔一座并委派圣女慰祭神佛。
于是，有了北御天，南宿地和灵塔，桀王朝的统治在风调雨顺中过了数百年。
可是现在南宫与北堂共同扶持桀王统治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前北堂家被人诬陷惨遭灭门，主宅也被御林军统领一把火烧了。
当时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言是南宫家为了独揽大权而陷害北堂一族，但朝中大臣多为其幕僚，再加上南宫家的占卜能力是桀氏王朝所不可或缺的，时间一久自然也没有人再提起了。
从此以后只余南宿地而没了北御天的桀氏王朝也渐渐走入了衰败前的风雨飘摇中，只不过无能的桀王是意识不到的。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彻云霄，这是京师的人民在为傲天将军的凯旋而举行盛大的庆典。
昂扬地骑在白马上，傲天的脸上挂着无比骄傲的神情，他与他的军队，在整条街的欢呼声中缓缓地来到皇城门口。
他利落的翻身下马，守卫的士兵在见到来人后整齐的一字排开致以肃穆的敬礼，然后恭敬的将傲天一行人迎入皇城中。
踩着庄重而肃穆的步伐一路走入大殿，原本庄严的殿上此时也沾染了喜庆的气氛，各公卿大臣乃至位于高座的皇帝，无一不是眉开眼笑，好不兴奋。
“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在地上对位于上座的皇帝行礼。
“爱卿快快平生。”皇帝开心的笑着，肥大的脸上写满了昏庸与愚昧，“此番北行，有劳爱卿了，降伏番部的事孤王已经听说，爱卿劳苦功高，孤王必定好好赏赐你，哈哈。”
傲天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嘲讽与厌恶，脱口而出的话却诚恳无比，“这全是托万岁爷的福，微臣才能顺利的平定北疆。”
“哈哈！”皇帝癫狂的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从那恐怖的笑声中不难听出他对这名不副实的恭维有多欣喜。
他清了清喉咙，以洪亮的声音宣布，“那孤王就封你为擎天元帅，另赐黄金万两，绫罗绸缎千匹，渔樵耕读各百户人，可好？”末了这略有些讨好的意味让傲天讪笑不已。
皇上此言一出，各大臣均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投向他——他们少说也比他多活了二十年，有的还在地方上苦苦等待晋升到中央的机会，而年仅二十岁的傲天竟能成为桀氏王朝拥有最多军队的“擎天将军”，这如何叫他们不眼红呢？
“臣谢主龙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当然要谢他，不是为了那区区黄金，布匹与土地，而是为了到手的权力。“擎天元帅”这一头衔在桀氏王朝里算是官拜上品，与太宰同位，这样的赏赐早已超出了他原本的期望，怎能不让他感到兴奋，兴奋自己终于可以爬到皇帝的身侧，终于离自己毕生的愿望更近一步。
“对了，爱卿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下个月时逢祭灵塔孤王要你负责护驾，哈哈。”
“臣遵……”
“启禀皇上，关于祭典的护驾人员，一向都是由微臣安排御前侍卫长修大人执行的，现在距离祭祀仪式举行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临时换人的话……是否会有些不妥？”站在一旁的德王爷打断了傲天的话。
“哎！临时换个人有什么关系，况且傲爱卿他几番出征都没赶上这样的祭典，让他随孤王一起去参拜参拜，不是很好吗？”
“皇……”
“这样，南宫爱卿你来说吧。”皇上见德王不好摆平，便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一旁的南宫钦。
“这……”南宫钦心中不无抱怨，他分明小心的不开口说话，却还是被卷入这场拉锯战中，一边是与他交好的德王爷，一边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有，南宫钦往右边一看，哪知傲天正用足以刺穿一切的冰冷眼神射向他，瞧得他一身冷汗，这个仕途顺利的年轻人现在可是皇上眼中的红人，在没有摸清那个人有几两重之前他哪敢得罪。
不过，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臣以为，皇上龙体平安滋事体大，德王爷反对换人也是为了皇上您的安全着想。”先为同僚说句好话。
“这孤王当然知道，孤王要你说现在怎么办？”
“谁护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安全，不妨让元帅与修大人比试一场，谁胜出，谁得以护驾。”这方法两全其美，既维护了皇上的面子又不至于得罪德王，至于那新上任的擎天大元帅，等于是提供了他在皇上面前显耀的机会，而自己亦不会落人口实。
“好，这方法好，就这么办。”皇帝一听有比试可看，当然龙颜大悦。
于是，一柱香过后，较场上傲天与侍卫长修夜的比武正式开始，而结果，当然是傲天胜出。
第二章 祭典
一年一度的祭灵塔活动是桀氏王朝最喜庆的日子，从足月前的筹备工作开始，整个国家都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
直至皇帝亲自主持祭典的那一天，这种气氛将达到最高潮，祭拜仪式完成后，朝廷会开仓放粮，大赦天下。其间，各地方也会举办各式各样的民间活动。
久而久之，每一代的君主都将之看作最重要的日子，极尽奢华地举办这一活动，借以彰显他所在位的时期，这个国家是多么的强盛。
而这一代的皇帝也不例外，先不说砸下了大量的金银建造了别苑，光是这次出行的随行人员，就达到了将近十万人，用在祭典上的钱财多得令人难以想象，而全部的花费到头来只不过为了说一句，“祈求上天赐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俯视底下早已空无一人的广场，一阵阵空虚与孤独的感觉如浪潮般向傲天袭来。
先前的人潮在祭祀仪式过后迅速地退了去，如今的祭坛周围只剩下清冷的秋风带着落地黄叶在空荡的广场上转着圈儿，而身后巍峨的灵塔在暗夜的月光下竟显得有些许狰狞。
“将军，起风了，还是快回去吧。”一个小厮走近傲天，以恭敬的口吻说到。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你先下去吧。”傲天冷着脸，如一尊远古的雕像般伫立原地。
“是，属下告退。”他朝傲天作了个揖后，三两步便奔入了夜色中。于是，湛亮的月下又只剩下了傲天一个人。
时间在静谧之中流逝，突然有一点小小的动静惊扰了独自望月的他。
“是谁？”傲天严厉地出声，同时进入了警备状态中。
“对不起。”灵塔之下，一个孩子探出头颅，怯怯地回应着他。
看到出现的是一个比他小了一轮有余的孩子，他放松了警惕，用稍微柔和的语气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我……我就住在这里。”男孩轻声说。
“哦？”傲天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附近根本没有任何民宅，唯一可以住人的地方……他一抬头，但见高耸入云霄的灵塔，“你住在塔里？”他对这个孩子突然产生了一股好奇心，灵塔里怎么会有男孩子呢？
“恩。”孩子点头，“我一生下来就在这里了。”
“你叫什么名字？”难道是塔里的圣女与人私通？傲天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到，圣女一生都住在灵塔中直到老死，会与人私通也不无可能，只是没想到还留下了子嗣，这未免也太大胆了，被发现的话可不是杀头就能解决的事。
“我……不可以说。”嬷嬷说过绝对不可以对外人说起自己的名字。
连这也保密？傲天对他的好奇心更甚了一层，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淡笑地问到，“今年几岁了？”
“十岁。”孩子竟看得呆了，原来这个叔叔笑起来这么好看，连塔里的霜姐姐都比不上他。
十岁呵，傲天想起了自己十岁那一年——他生命中最大的转折点，将他由天堂推入地狱的犹如噩梦般的那一天，突然间一股锥心的恨意来势汹汹，将他的表情立刻替换成了罗刹般狰狞的一面。
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住了眼前的孩子，等傲天回过神来时，他发觉那孩子已经躲到一边正用一种无比惊恐的表情注视着他。
“已经很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他惊觉自己不该外露的情绪，连忙安抚着孩子。
男孩点点头，一转身从侧门进了塔里。
但愿你能够永远保持天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傲天真诚地祝愿着，可是，那有可能吗？
 
祭典结束后，各人都开始了其各自的忙碌。
位于京城最大的酒楼——“添香楼”的二楼雅座，一干闲来无事的富家子弟正进行着他们例行的“每日一聊”。
“高兄是否昨个儿夜里没睡好，怎么这副惨象？”一个身着兰色长袍的公子掩面笑着。
“别提了。”被称为高兄的男子纸扇一揭，“昨天夜里一群黑衣人闯入我家，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不说，还惊扰了我的好梦，真是可恶至极。”
“哦，是强盗吗？”另一个身穿青衫的公子问。
“谁晓得，听侍卫说，这帮人个个身手了得，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另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不往我家的账房和藏楼去，却闯到了我那侄子的房里。”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青衫公子问。
“他呀。”男子回到，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原本是不知打哪儿来的孤儿，我哥生不出孩子，才把他给捡了回来，这也才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嗳，我告诉你们这件事，你们可别给我说出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是也。
“那孩子多大了？”绿衣男子问。
“今年刚满十岁，你问这干什么？”
“难道是他们？”
“是什么？”其他两人紧张地问，与其说好奇不如说兴奋，毕竟挖新闻谈八卦可是他们茶前饭后打发无聊时光的重要活动。
男子压低嗓音悄声地说，“南宫家的死士。”
“不可能吧，那个南宫家？”两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嘘！”他示意他们小声一点，“早些时候，我听闻南宫家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听说十年前病死的南宫小姐在去世前还生了一个孩子，南宫小姐死后，她的奶娘就抱着那个孩子逃出了南宫家，从此杳无音训，所以这十年来，南宫一族不断的派人寻找这个孩子的下落。”
“天下何其大，纵使是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南宫家，也不一定找得到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当初他们追那个奶娘可是一路追到了灵塔，后来才跟丢了。”
另两人优哉地品着茶等待下文，不想他却迟迟没有开口，其中一人忍不住问到，“后来呢？”
“什么后来？南宫家的人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绿衣公子白了他们一眼。
“啧，无聊。”三人对视一眼，自以为幽默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就谈起了别的话题。
此时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傲天却将刚才的一席话尽数收入耳底。

第三章 父子
“少爷，小心。”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转身一个回旋踢，将身边身着华服的贵公子头上即将掉落的木板击得粉碎。
贵公子优雅地抬手抖落身上的木屑，脸上一派和煦的笑，慢条斯理的说，“小秦，别这么大的动作，会吓到别人的。”
连差点被砸死都还能面不改色的人也只有他们家公子了，不过，小秦偷偷瞄了他一眼，即使这张脸看了那么多年，还是要让人忍不住地脸红，尤其是那温文尔雅的招牌笑容，每一次见到都让人如沐春风，心旌荡漾。
“你在发什么呆，走了。”贵公子回头轻唤着，带笑的目光扫过路人，引起一片发花痴的连锁反应。
“是。”哎呀，他刚才在想什么呢，小秦暗斥自己，边走边看着前头的男子，先不说那张俊得过分的脸，光是从背影看，身着白衫的公子走起路来轻盈得不得了，仿若足下生莲，而公子的那种淡雅清灵的性情，更是惹人无限怜爱呵，他一定是上辈子烧了不少好香，才能有幸服侍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