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蒙。守城的兵士打着哈欠走向城门,,四周寂静一片,只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鸡叫声和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但还没有走到门口,却发现已经有一个人骑着马等在那里了。“谁啊?”士兵粗声喊道。“出城的。”对方跳下马来,缓缓答道,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男子,但光线朦胧,看不清面貌。士兵警觉地走过去,厉声喝道:“干什么的?有通行证吗?”那人并不答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熠熠闪光的紫玉。士兵大吃一惊,慌忙跪下,道:“拜见王子殿下。”这紫玉乃是玉中极品,只有王子才可以佩戴,一般人虽然未必能分辨真假,但私藏这种颜色的玉就等于犯了叛国罪,也不太会有人会以身犯险的。
希伶收起紫玉,示意士兵开门。好像是早了点,不过正适合他吧,这样清冷的黎明,独自踏上路途,不要说王宫的排场,就连最起码的送别也没有。唯一会来送他的无咎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吧,这样也好,省得再连累他。本来父王倒是派了些随从一起去,但他只是摇头说不用了。那些伺候他的人已经够惨了,服侍一个从小就受到冷落的王子,永无升迁和发达的机会,现在算是被流放了,正好也让他们得到解脱吧。虽然看不到,但希伶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轻松的笑容。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对谁来说,他的离开都是可喜可贺的吧。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样——青郡,听说似乎是一个跟名字不太相符的地方,自己本来都还不知道在边境的某个角落居然有这个州郡。希伶骑上马,朝着缓缓敞开的大门过去。
“殿下,殿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那个熟悉的声音,居然赶回来了吗?一阵风驰电掣,无咎飞身下马,冲到他旁边,牵住马络,嘴里又急又气地叫着:“殿下!”希伶苦笑一下,下马道:“无咎,谢谢你来送我——”“殿下,”无咎恨恨地打断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这么仓促地接受了?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担心吗?”“无咎,”希伶柔声道,“这样不是很好吗?留在我身边你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我不能那么自私啊,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无咎死死地盯着他,突然直直地跪下,抓住他的手说:“殿下,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吗,我——我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你啊。我已经恳请陛下封我为青郡兵马统领,也请允许我继续陪伴在你身边,一同前往青郡。”希伶怔住了,但很快地又释怀地微笑了,是啊,无咎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如此。“好了,起来吧,还要赶路呢。”“谢殿下成全。”无咎这才如释重负地起身,二人二骑,伴随着初升的一抹红晕,渐渐消失在晨色中,京城,从此不再有一个七王子了。抛弃纷扰,远离尘嚣而已。
希伶印象中那个慈爱的父王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了,当年的父王应该是相当宠爱母亲的吧,希伶其实是惜伶,他的母亲正是伶妃。只是在母亲的背叛之后,一切就全变了。堂堂的一个王妃居然爱上了一个游侠,就这样抛弃了丈夫和儿子远走高飞了。疯狂也好,荒诞也好,在希伶可以了解这些的时候,就只能见到冷冰冰的脸孔和鄙弃的目光了。有人甚至暗地传播谣言说希伶其实是个野种,根本就是侮辱了皇家血脉。希伶只是不声不响地接受了所有的定局,正如他同样毫无反应的喝下第一碗毒药一样。他知道那里面放了一种叫幻升幻死地慢性毒药,剂量很少,但几年下来沉积在体内的量也够让他一命呜呼了。许多人都等着看好戏,等着他毒发身亡,只是也不很容易,因为这种毒药是在人情绪激动时才会发生作用,促使人极度亢奋然后心力衰竭而死,但希伶一直是个冷静而又恬然得近乎超脱的孩子,即使想故意激怒他也做不到。希伶继承了他母亲清新脱俗而又雅逸的气质,以及俊美到令所谓的京城第一美人都汗颜不已的外貌,看到他的人都不得不感慨,陛下怎么可能不宠爱伶妃,同时又不得不感叹伶妃的骇人之举。
希伶的生活是清静得如同永无止息的深夜一样,清冷而又悠长,直到无咎出现才多了一点生色。无咎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主子,忠心耿耿又无怨无悔地伴随在他左右,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希伶一个人。当他无意中得知希伶每天喝的竟然是毒药时,他怒不可遏地拖着希伶硬闯到国王的书房,愤怒却又冷峻地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如果自认连野兽都不如,就请立即赐殿下一死,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属下倒是很愿意为陛下分忧。”周遭的人吓得厉声斥责他以下犯上,国王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又看看他旁边的希伶。希伶温婉一笑,责备说:“无咎,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还没打算去死呢!如果连你都巴不得我去死的话,我会很寂寞的。”无咎终于松开他的手,倒退一步,跪在他面前,低声请他原谅自己。那以后,日子依旧一如往常,希伶的住所依旧是冷清得只能听见鸟叫声,国王没有治无咎的罪,也没有再叫人送汤药过来了。
希伶和无咎差不多花了一个月左右才到达青郡,是一个偏僻得有些过火的地方,面积倒是挺大,因为连周围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都算在了内的。无咎是一路紧锁着眉头进了城的,这样荒芜破落的所在,对于希伶来说是怎样的苛责啊。希伶只是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抱怨什么,反正也过惯了这种日子。两人走在大街上很少引人注目,这里外来的人本来就稀少,更何况,希伶本身又是出众得无法掩藏,一路上尽是艳羡而又钦赏的眼光与议论声。有几个地痞样的人居然大刺刺拦住他们,想查问他们的来历。希伶压住大为光火的无咎,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是新来的郡首。那些人讪笑几下做了个揖终于推开了。周围的百姓又纷纷议论开了,并且更加堂而皇之地对着希伶评头论足。希伶舒了口气对无咎说:“看样子,郡首在这里没有什么威严啊。”“都是些粗鄙之人,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你就是那个被谪贬的七王子啊?”身边突然冒出一个悠闲而又略带轻慢的声音,希伶转过身,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男子手提酒壶,站在一旁斜视着他。“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跟殿下说话!”无咎已经忍耐不住了,竟然如此胆大包天。那人瞥了一眼无咎已经按在剑上的手,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目光仍旧回到希伶身上打了几个转。“不错嘛!皇宫倒是能养人的地方,这么细皮嫩肉的,你不做女人倒真是可惜了。”希伶收敛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太无礼了。”“粗野之人,没见过世面,不懂得怎么向尊贵的王子摇尾乞怜,还请见谅。”“既然如此,我来教你怎么做个奴才。”话音未落,无咎的剑早已刺了过去,不料剑锋却抵上了酒壶,无咎略略一惊,但手下毫不放松,对方却只是步步退让,并不还手。希伶沉吟着,盯住了那人的步法,果然不简单。“无咎,小心点!”“主仆情深啊。”那人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容,身形又迅速地避开无咎的剑锋。
这时,酒店里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出一个中年男子来,大声叫着:“二公子,二公子,请……请不要……”下面的话却被畏畏缩缩地掩住了。那人飞身退到他背后,中年男子又是打恭又是作揖,一脸的央求。无咎也站到希伶身边,望着莫名其妙的两个人。
“二公子,就当卖我个面子,麻烦您高抬贵手。”那年轻人举起酒壶说:“不是卖你的面子,是看在酒的份上。好了,我也玩够了,伺候你的新主子去吧。”中年男子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这才急步跑到希伶跟前,跪倒在地,高声喊:“参加王子殿下,下官迎接来迟,还请恕罪了。”希伶和无咎面面相觑:“你是?”“下官是青郡长官保久。”“怎么这幅打扮?”保久尴尬地解释道:“青郡贫瘠,官吏的俸禄低,下官为了养家糊口才在此开了一家酒店。”希伶颇为无奈地叫他起来。“府邸早已收拾妥当,下官来为殿下引路。”“等一下,那个狂妄之徒——”无咎望过去,一边却早已不见了刚才那人的踪影。
保久一路在前面驱散围观的人群,一边又不停地恭敬地回头向希伶表示歉意:“乡下小民,平时没见过世面,请不要见怪。”“没什么。”“不过我们青郡倒是第一次有幸能瞻仰到王室的风采,三生有幸,殿下的风姿……”“好了好了,”无咎不耐烦地打断他,“刚才那人到底是谁?你们好像很熟嘛?”“噢,这件事倒有必要提请殿下注意了,刚才那位是杜家堡二公子寻芜。杜家堡是本地一霸,势力极大,城里的生意往来大部分都由他们经手,而且匪寇来袭也全仗着杜家堡才得以保全。上任郡首就是因为慢待了杜家堡的人才会被驱逐出去的,所以这些年郡里的大小事务也基本由他们经管。”
“怪不得那么嚣张,直可惜刚才没能挫挫他的锐气。不过殿下放心,以后只要训练起一支军队,要铲平区区一个杜家堡也不是什么难事。”希伶点点头,并不做声,保久却是吓得没了血色。“无咎大人,您千万别这么说,杜家堡不好对付。”“你怀疑我的能力?”“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但跟他们对抗有百害而无一利,请三思啊!”
“好了,不说这个了,府邸还有多远?”希伶开口发问。“是是是,就是前面。”无咎顺着保久指示的方向望去,几间破旧的屋子有气无力地横陈在前方,唯一看得出鲜亮的地方就只有刚被擦拭过的“郡首府”三个大字了。“什么?这也叫府邸?”不是他挑三拣四,但这样破败的住宅也太委屈希伶了,保久只好一个劲在一旁作揖赔礼,着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希伶也确实有些累了,从来没赶过这么久的路。无咎端着一碗参汤进来,他已经趴在窗口上睡着了。“殿下,殿下。”希伶费力地睁开眼睛。“这样会着凉的,先把参汤喝了再到床上去睡吧。”希伶笑着接过参汤,无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这里也真是太过简陋了,殿下暂且委屈一下。”希伶伸手抚去他紧锁的眉头。“无论如何,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无咎点点头,是啊,在看到青郡第一眼时,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想着还好追上了殿下。
“累了的话早点休息吧,我看这里没有什么公务,殿下可以先安心休养一阵子。”“嗯,无咎,我想明天去一趟杜家堡。”“什么?”“要灭了杜家堡这种话,无咎也只是一时赌气说说的吧,不管怎么样,少了他们青郡大概也太平不了。好歹现在也是一郡之长,突然地背负了责任,觉得似乎也应该做点什么。无咎,和我一起去吧。”“那是当然,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准备一下的。”无咎转身告退了,正要关上门时希伶叫住他:“无咎,那个人,那个杜家堡的二公子,可能是个阴阳师,他的步法踏得很不一般。”“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身形若有似无,飘忽不定,想不到阴阳术还有这种用法。”“嗯,只要运用得当,对功夫的确会大有帮助。”“好了,不管这个了,殿下早点休息吧。”无咎退了出去,希伶沉思了一会儿,从包裹中拿出一个藤条编的小球,仔细地端详了许久。
第二天一大早,希伶就带着无咎去了杜家堡,但接待他们的管事相当傲慢,只是说堡主不在,大公子正在处理其它事务要请稍候一下,送了一壶茶过来之后就不再露面了。无咎颇为恼火,希伶倒是自得其乐地四处查看了一下,杜家堡的气派的确不小,相比之下,他的府邸就要寒碜许多了。“殿下,杜家堡的人太傲慢了,我们又何必自贬身价来迎合他们。”“无咎,你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什么七王子,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下级官吏。身份不身份的无关紧要了,比起在王宫里,这样的生活不是更加实在吗?”“在我眼里,殿下永远都是殿下。”希伶微微颔首,转身走到庭院里,那里倒是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希伶在几株颇为夺目的蓝紫色花朵前停留下来,花瓣中央还有一抹淡淡的白色,很是别致。希伶伸手摘下一片花瓣,放到嘴边,吸吮着花瓣上的晨露,微凉而又清新,沁人心脾的芳香。无咎走过去,一把夺过花瓣。“殿下,这种不知名的花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无咎知道他一向有吃花的癖好,但杜家堡这种地方出来的东西恐怕不得不多担一份心了。希伶温婉一笑,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般,说道:“杜家堡的花也许比杜家堡的人要讨人喜欢多了,我猜它还没染上主人的傲慢呢。”说着又伸手摘了一片优雅地放进嘴里。
不远处几个人缓步过来,看到他们在院中,稍稍停了一会儿。为首的男子远远地打量着希伶,略略呆了一下,又很快地回过神来,朝他们走过来。“王子殿下大家光临,不甚荣幸,家父外出,请允许我代表杜家堡上下对殿下表示欢迎。”大公子风响不卑不亢地略一屈身。无咎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推到了希伶身后。
“大公子不必多礼。对了,这个是什么花啊,很特别啊。”“只是野草闲花而已,殿下若是喜欢,我可以叫人移植几棵到殿下的府上。”“可以吗?那样就多谢大公子了。”“殿下似乎对花草别有兴趣?”“每天无所事事的人自然要找点事来做,大公子的花大概就很难有这种闲暇了。”希伶轻轻地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娇莹的花瓣。一只蝴蝶飞过来,居然安详地停在他的手上,微微扇动着翅膀。希伶欣喜的习惯性地回头说:“无咎,你看!”无咎如同宠溺一个孩子般地赞许的点点头,眼里的温柔与呵护流露无遗。一旁的风响若有所思地看着和谐的二人,神情不禁有些肃然了。“殿下,请到大厅用茶吧。”“好。”
希伶和无咎只呆了一会儿便告辞了,风响送他们到门口,返回大厅,却看到寻芜懒洋洋地靠在希伶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抚弄着茶杯。“你很闲吗?”寻芜不理会他,却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那位年轻的郡首倒是长了副好皮相。”“寻芜。”风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自己这个弟弟也真是的,总是那么尖酸刻薄。寻芜却毫不在意他,依旧自管自说道:“他倒好,一眼就看中了我的抹烟秋芷,我的大哥就更好了,竟然那么大方地慷他人之慨,把握辛苦栽培的芷草随便就送人了,我倒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大方过。”“只不过是几株花草而已,我哪里知道你那么小家子气。”只不过?寻芜的眉头都快要打结了,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养活了这几棵芷草。“你想讨他欢心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抹烟秋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养得活得。”“寻芜,注意你的用词,”风响有些愠怒,“什么叫我想讨他欢心!”寻芜站起来颇为审慎地打量了他几下:“真被我猜中了。想不到啊,大哥你还真让他给迷住了。”“你胡说什么!我还不至于连男女都分不清楚。”话虽这样说,但被弟弟说中心事,风响仍旧有点心虚,干脆气呼呼地走开了。寻芜却幸灾乐祸地在他背后大声喊道:“大哥,有空对着我发脾气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他那个大内侍卫给踢掉。有需要的话,我这个做弟弟的倒是乐意效劳。”“寻芜!你给我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