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见怪不怪,一边把殷希声扶到背上,一边对我解释:“公子其实也是宿醉,不过因为要主持青梅宴的缘故,拿白露霜强醒了酒,方才喝过露凝霜解了白露霜药性,所以才昏睡不醒。睡一觉,明一早也就好了。”
我庆幸还好没有喝了殷希声的药,又问:“不喝露凝霜会如何呢?”
“倒也不会如何,只不过会暂时丧失神智,但失智时候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所以还是尽早解了药性的好。”德音说,“公子方才若再迟上片刻喝药,恐怕就要在宴会上当众起舞了也不一定。”
我突然又后悔没喝殷希声的药了。
德音扶了殷希声回房,剩我一个人慢慢地在殷家四处晃,逛着逛着,就又遇到刚分别了不多久的青鸟。
青鸟开门见山问我:“楼岚起?”
我脱口而出:“我不是!”
“…”青鸟道:“楼岚起。”
我说:“我真不是。”
青鸟问:“那你是谁?”
我说:“我是楼因岚。”
青鸟就一脸“你当我傻子吗”的表情。
我对他一抱拳:“人在江湖,如江海浮萍,有缘则风吹而聚,风过则各自散去。我与信使已然经历过两阵风的相遇,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再会!”说完转身就跑。
深州富甲五十州,殷家富甲深州。富裕之家有个不好的共性,就是喜欢把住宅修得特别大,我家从前也是这样。不过我家纵横交通,前就是前后就是后,东南西北各自分明,不像殷家,活活把府邸修成了巨型迷宫。
我绝望地看着左边假山右边水,前面花丛后面林。举目一轮蟾宫月,低头一道青石路,环顾一片寂寥地,顾影一个伶仃人。
我,迷路了。
第61章 泰恒
观颐
殷希声醒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放下手里云中君,道:“你醒了?我名楼因岚,已是楼岚起的玄孙了。”
殷希声揉着眉心道:“好孙儿,给阿爷倒杯茶来。”
我:“…”我居然输了!
殷希声翻身坐起来,喝了一杯茶,清醒很多,但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欸,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说:“有老的觉悟,还是挺好的。毕竟只有我永远青春无敌。”
殷希声不理我,挣扎着去洗漱过,又回来呆坐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到云中君上:“好刀。”
“嗯。”
“小楼啊。”殷希声突然叫我。
“嗯?”
“和你哥说句实话,你家里,恐怕不寻常吧?”殷希声问我。
“是吧。”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大约和殷家差不多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殷希声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并不回答我,只是又问:“那你当初为何在绿蚁醅门前徘徊不入?”
“在想未成人买不买得着酒,何况家里还有两个更小的,怕做了坏榜样。”我说,“你呢?又为什么邀我进绿蚁醅?”
殷希声痛苦地捂脸:“我还以为你是囊中羞涩…”
我竟无话可说。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不错,我不过听了欧篁的话换身衣服,居然也有了被当做穷小子的一天。
“你居然未成人?”殷希声痛苦道,“我居然带坏了小朋友。”
“深州人喝酒哪有年纪小不小的说法?”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深州人一出生,就应当是要会喝酒的。”
“别说了,别说了。”殷希声摆手,“总之你不许碰酒了,小朋友。”
“我早不是小朋友了,希希。”
“我也不叫希希,小朋友。”
我坚决维护自身权利:“我要喝酒。”
“不行,小朋友。”
“不要叫我小朋友。”
“不要叫我希希。”
“不可以,希希。”
“那好吧,小朋友。”
殷希声之后充分用行动证明了他是殷家说一不二的家主,说不给我酒,我就真的再也没能在偌大一个殷家里闻到半点酒味。
我愤怒地留书出走,信纸上就一句话:“我出门买酒喝了!”然后连夜遁逃。
后来想起,这大概是我一生最不负责的举动之一了。出门买酒一去二十年,殷希声也整整找了我二十年。在这段没有神君天道,没有旧事深仇的,与纯粹人间交集的时光中,我最对他不起。
但那时的我哪里知道呢?我不过抱着对偷一口酒的渴望,还想要在天亮之前,被殷希声揪回殷家之前,再去看一眼我早已无存的,万年之前的家。
我才出门不多久,原汀就落在我身边,对我说:“许久不见。”
我算一算,据我们上回见面,天上时间大约只过去四天:“还好吧?”
“对我而言已然许久了。”原汀看着我,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一个消息。”
“哪个要紧一些?”
“都不大要紧。”原汀说,“你先要哪个?”
我“哦”了一声,说:“那不然先说消息吧。”
原汀说:“不,我还是先把东西给你。”
我:“???”你问我,是为了耍我玩的吗?
原汀给我的东西是一张纸,说纸也不大恰当,那是天界司籍处用的织云,和人间传说的织女织云不同,织女是织出云朵,天界织娘则把云织成纸片一样薄的柔软载体。专用于司籍处的织云还会编入嘉木叶的脉络,象征命轨。
我手上这张又与司籍处其他织云略有不同,充作命轨的嘉木叶脉各有不同,走向杂乱,我这张织云上的叶脉却规规整整,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原汀说:“这是越别枝的织云。”
手中轻飘的云织突然间重如泰山。我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以为继。
原汀别开眼睛,并不看我异常的神色。他看着夜色里的不知哪个角落,轻声道:“东西既已给你了,消息也告诉你:明始嗣子的麒闯入了仙住天。”
我小心翼翼地把织云收进衣襟里:“嗯?”
“那只麒是东君从泽灭木战场上带回来的,多少染了些煞气,先天灵兽实力强大,这回发狂闯入仙住天,短短几日屠灭了大半个仙天。”原汀解释道,“还伤了一位同是泽灭木战中回来的风使。从前这等杀伐事都是东君出面,但东君正在轮回洗罪,只能我们这些泽灭木回来的人出面了。”
“轮回洗罪是什么意思?”我敏锐地捕捉到原汀的一个陌生用词。
“泽灭木是仙天爆发的战役,神天虽然是因为沅君的参战才受了牵扯,但之后也有不少神君加入叛军队伍,东君斩杀过太多同族,不入轮回洗罪,寿尽后会被投入泰恒塔。”原汀说,“即便是实力强大的东君,泰恒塔也是他无论如何不想踏足的地方。”
泰恒塔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初上天那会儿还不懂规矩,原汀就总拿“罚入泰恒塔”一事来吓我,久而久之,虽然不知泰恒塔是什么险恶所在,我也还是不由得对它生出了一点敬畏之心。
我问原汀:“你总说泰恒塔,泰恒塔却是个什么地方?”
“不是什么好地方。”原汀明明从前总把泰恒塔挂在嘴边,我真正问起时,他却又不愿多谈,只道:“不如先忧心那只麒兽要如何解决吧。从泽灭木回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东君不在,剩了我们这些个,即便加起来再翻一番,也不如东君一个人的实力强劲。”
这话倒是没错…同为战友,打完仗以后,原汀成了司籍,还有我大概知道的仙天的几位,有成了相仪的,也有成了部君的,总之大多是文官,只有明粢上神一个,成了战神。
我更不必说了,我成了槁鱼。
单从这一点看,没了一个东君,就是再来十个百个云中君,恐怕也只是敌方多加战绩的。
原汀还没说完:“据说东君当年制服那麒兽的时候,都被打成了重伤。”
“好了。”我痛苦道,“你别说了。”
打麒兽是没什么问题,它实力强劲,运气好的话我还能趁势壮烈牺牲一把。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泽灭木战场上发现麒兽的第一人其实是我,之所以东君捕获麒兽的英勇传说里没有我的半点影子,是因为之后的事态发展实在与我而言足够丢人。
所以我也亲历过降服麒兽的现场,并且亲测,麒兽真的很强,打人真的很疼,但我依旧,死不了。
我光是回想一下麒兽当年给我的那一蹄子,都已经要哭出来了。
第62章 仙天
观颐
大约是因为神住天的众神都是天道化身的缘故,神天等级并不分明,出生时都是落进有泽,谁也不比谁多喝一口水。虽然神天有封赏制,但神君的名号比起地位象征,更像是个荣誉褒奖,只用来告诉大家:“瞧啊,这是个积极推动神天建设的神。”
仙住天就不大一样了。仙天分化出了八部,八部以下又有六十四卦,总揽仙天的仙君称王。这一任的仙王名叫明穆。说实话,若不是天界不行姓氏制,我都要以为神天仙天的上位者其实是一家,毕竟似乎两重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明某,比如明贞,明始,明止,明穆,还有明粢。
仙王之下就是相仪,相仪统领八部之首的乾部,其余坤震艮离坎兑巽七部之首都叫部君,八部之下六十四卦的头领则称使君。原汀同我说的那个被麒兽伤了的泽灭木战友,就是巽部姤使,名叫含章。含章可贞,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
仙天里同为泽灭木战场上下来的还有现任相仪贯鱼,巽君知光等等,原汀大概和我介绍了一遍,我边听边忘。
我和原汀是这一回神天下来的唯二两神,明止君理说也应当同行,但他老人家不爱走动,且又是不重等级的神天里稀有的高等神君,谁也不敢催请他。
麒兽是神天跑下来的,于情于理,我和原汀都应该去看看那位素未谋面的,受了伤的前战友。
姤卦主风客天,天下有风,万物兴盛,是很有生机的一卦,所以姤卦的地盘也是万物生发,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
但姤使似乎就不大有活力了,我同原汀进门时,姤使一点动静也没有,隔着一道纱帘,里头的人影安稳地躺在床上,气氛静得有一丝凄凉。
“这个气氛,好不对啊…”我搓了搓手臂上,感觉背后一股凉风扫过,吹得我汗毛倒竖。
“大约是死了吧。”原汀低声说。
“???”我颤着声音道:“你不要吓我。”
“你在想什么?”原汀奇怪地看我一眼,“这位姤使在泽灭木时受过蜉蝣之术,朝生暮死,现在已经日暮了,姤使大概是又死了吧。”
为什么原汀可以用那么寻常的语气说出“又死了”这种残暴的话啊?而且他看我的是什么眼神啊?明明奇怪的是这位姤使才对吧?正常人…神…不是,仙,哪个会把死当成日常啊???
这么想着我突然又羡慕起这位姤使来。我是想死不得死,他是不想死也得死,想来他大概也是羡慕我的。果然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原汀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对我说:“你且在这里等着,我稍后回来。”也不多做解释,匆匆地就走了。
我倒是个不大挑剔的人,随手捡了一把椅子坐下等他。等了有一会儿,我慢慢地抬起手,从怀里拿出了那张织云。
只要把手放到嘉木叶脉上,织云里储存的信息就会一五一十地显现在使用者的脑海里。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抚上了那道暗绿脉纹。
在没有万分不幸地遇上我之前,越别枝的人生都还算是过得去,渡荆门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到底也没到灭绝人性的地步,基本的生存条件一样不缺给原玉。
本该属于越别枝的是一把叫做“动星文”的刀,刀身和云中君有几分相似,都是三尺长的直刀;最大的不同在刀尖处,云中君是两边开刃,似刀似剑,动星文却是斜方型前刃,活像是被当中折断了一般。
越别枝是东君轮回洗罪的人身投影,既然是洗罪,就注定越别枝的一生不能顺风顺水,而是诸多险阻磋磨,但他蛰伏多年,一朝乍起,最终是成为了渡荆门的实际掌权人,并如同原汀所说,寿终正寝。
可以说,如果没有我,这个名叫越别枝的人,本可以有很好的一生。
我一边感叹司籍处真是对上神奉迎偏心,一边在想,越别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存在着的呢?
能证明一个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生命,那越别枝从未存在过;如果是人生,那越别枝从来只是越别枝。我想知道。
然而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对于“越别枝”的一切过错和亏欠,又要去哪里安放呢?
我茫然地坐在椅子里,思考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直到木门再次被推开,进门的人问:“是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到了近前:“哎呀…哭什么…含章他没有事情,哭什么呢?”一边说,一边扯起衣袖来给我擦眼泪。“吓着了吧?”
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居然哭了,来人动作擦干净我的眼泪,他的动作太过轻柔,我吸吸鼻子,头脑还有些跟不上嘴,瓮声瓮气道:“母亲…”
来人:“…”
原汀还没有回来,来人是谁我也不认识,但这尴尬的气氛还是得我打破。我若无其事问:“你是哪位?”
来人还捧着我的脸,表情有些僵硬:“在下屯使既鹿,您又是哪位?”
我有预感,这个问题我要是回答不好,很可能捧着我脸的这双手就要把我脑袋拧下来了。我说:“我是云中君楼岚起。”
“失敬失敬。”既鹿放过了我的脑袋,“神君今日到的?”
我想要不然呢?神天就在仙天上面,若不是要过一道勾陈门略费一点功夫,往来就跟上下楼一样方便,还能走上几天?
原汀恰在这时回来解了围:“屯使,幸会。在下神天司籍,原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