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不愿和他隔街对喊,特别还是交谈我如何丢人的事情,于是把声音捻成一线,传音入密过去:“腿麻…摔了…”
殷希声果然大笑起来。
我去到对面楼上,殷希声开着雅间门迎接我:“一别半载,小楼还是这样讨人欢喜。”
我想他原本怕不是想说我一如既往逗人发笑…
寒暄了几句近况,殷希声突然问起来:“小楼到了多久了?住在何处?或者还未有住所?”
我实话实说:“今日才入城,住所还没有找。”
“好,好。”殷希声说,“既然如此,你明日与我同赴青梅宴,宴后就在我殷家住下,这深州城里,能比我家更让你舒坦的地方,断断是没有了。”
我脱口而出:“殷兄也受邀了青梅宴?”
“哦,你知道青梅宴?”殷希声反问。
我说:“略知道一些…我也可以去吗?”
“受邀却没有,这青梅宴原就是殷家的品酒宴,至于什么时候起传成了武林盛宴,谁也记不清了。”殷希声道,“你有什么不能去的?不过是添一张桌案的事情。”
我一口应了好,又想起青梅宴的规矩,焉哒哒道:“还是算了吧…”嗜酒如命的人去赴酒宴,不给喝酒,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殷希声不愧是我的酒肉朋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笑道:“放心,也不少你那一杯酒。”
我嘟哝道一杯怎么够。
殷希声哈哈大笑:“多少都由得你喝,这下成了吧?”
我感觉殷希声真是个好人。
殷希声在的这个地方是个茶楼,我们又聊了些奇闻趣事,待到茶壶见底,守在一旁的德音刚要让人来添茶,殷希声阻止道:“别。”
殷希声过来揽着我的肩,把我带起来:“既然回家了,不喝一杯怎么行?走走走,冬日里烫热的红泥喝多了,也让你尝尝夏日过了冰的青梅。”
我听了殷希声这一句话,眼泪都差一点下来。多久没有人和我说过“回家”二字了,距离我上一次踏入深州,都也已经过了数万年。
青梅酒酸酸甜甜,带着新季梅子的清香,过冰湃凉以后,喝起来更是半点没有酒的涩味,很容易就会喝多。
青梅后劲比红泥小一些,但上头比红泥快,我和殷希声许久不见,再度凑到一起就是天雷勾地火,直喝得满桌满地都是随处乱滚的空坛。不得不说有殷希声这样一个又大方又会酿酒的酒友,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酒气上头时,殷希声就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奇怪的是我虽然没有听过,但偶尔也能跟上他哼唱两句。殷希声把我带到了一个钟塔一样的地方,我们两个醉鬼在塔顶勾肩搭背吹着风儿唱着歌,德音在一边精神紧绷,时刻准备着在我们坠楼之际把人拉回来。
唱着唱着,大概是嗓子累了,殷希声的声音就小下去,我也不再跟唱了,就坐在高塔边上,看着悬出在半空的脚尖发呆。
殷希声不唱了以后也在我旁边坐下来,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把我的脑袋按进他的怀里。
我脸贴在他胸前的衣物上,声音被闷住,显得说话有一点含糊:“做什么?”
殷希声胸腔颤动,叹了一口气,说:“哭吧。”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哪一点,我真的随着他话音落地大哭起来。是真正的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没人听得清的东西,还把眼泪往他衣襟上抹。
殷希声抱着我的头,仿佛很认真在听我说话的样子,时不时还“嗯”“啊”地应上一两声。我哭得昏天暗地,哭着哭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睁开眼睛,看到德音在我床前也不知站了多久,见我醒来,问我:“楼公子要起了没有?青梅宴酉时开始,公子还能再歇会儿。”
“不了吧,我就起。”我翻身坐起来,感觉头痛丝毫没有减轻,忍不住问:“德音,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我从前宿醉时也没有疼成这样过啊…难道是人老了身子不中用?可我明明才…嗯…四万五千四百一十七岁…
难道我确实是老了?
德音听了我的问话,目光变得躲闪起来,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道:“实不相瞒啦楼公子,昨日小的将公子和您送回来的时候,到了门边,公子挣扎起来,眼看着人要掉下去了,小的一时心切,扶了一把,就成了楼公子您倒下去,后脑撞上门框了…”
我摸着鼓包的后脑勺,陷入沉思。
德音说:“没关系的楼公子,束了发一挡,谁也看不见那包,就当这包从来没出现过,您还是那个俊俏公子。”
我心想我要怎么当做无事发生过?别人看不到包,不代表我就不疼了啊。
但这事也不能怪德音,我龇牙咧嘴地梳洗过,后脑痛得厉害,也没法梳什么发样,只拿根发带束了,换了套衣服就往外走。
殷希声醒得比我早,看样子也比我清醒很多,打扮得很是那么个模样,意气风发地在指挥布场。
见到我,殷希声就把面前正说话的人打发走了,自己向我走来:“休息得好不好?”
“不太好。”我阴森森道,“脑壳痛。”
殷希声就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显然他也知道他酒醉时干了什么好事。我正要发作,他先声夺人:“你酒醉时干了什么也要我说吗?浣娘还没来上工,那件沾湿的衣服可还没人洗。”
“…”我服气,“你赢了。”
殷希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厨房做了甜粥,让德音带你去吃一些。青梅宴就要开始了。”
第60章 青鸟不传云外信
观颐
我的座位在左排第一,是仅次于殷希声的次主座。我同殷希声一道出席,路上还在说这么安排会不会有人不服。
殷希声说:“不服就出去。”
我“哇”了一声,说你还真是不怕得罪人。
殷希声的回答是:“那些江湖人大多都恃才傲物,换了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恃财傲人。”
我不禁为他鼓掌。没办法,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果然我刚一落座,下首就有人说:“武林何时多了这样俊俏的少侠?在下却不曾见过。”
我还没有说话,殷希声就开口:“就是今日。”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人道:“青梅宴座次历来都是能者居之,殷家主此举,恐怕有失公允。”
我说:“那你要和我打一架吗?”
我的话似乎正中那人下怀,他按着腰间佩刀,跃跃欲试地就要越过坐席来打我。殷希声阻止道:“欸,青梅宴不过一席酒宴,还能有什么比喝酒更重要的呢?”言下之意却是座次无关紧要,喝不喝得到青梅酒,才是对实力的真正评估。
旁边看够了热闹的人也应和起来,最先挑事的那人或许是看殷希声不愿意将事闹大,或是以为我实力不济,需要殷希声来打圆场,总之他推托了几句,也坐了回去。
于是青梅宴就开始了。
一开始也就是吃吃喝喝,看舞姬跳舞,听伶人唱戏之类的,并没有什么新鲜项目,我坐得无聊,就凑到殷希声身边去,小声问他: “今年云外信来人了没有?”
“信使来了。”殷希声说,“你连云外信都知道?”
“知道一点,知道一点。”我又问,“那青鸟坐在哪里啊?”
“你还知道青鸟?”殷希声挑眉。
我:“知道一点,知道一点点。”
殷希声暂且不和我计较,略微思索了一下,往右边看过去:“右下首,第三座…在那里。”
我顺着殷希声的指引看过去,我们看青鸟,青鸟也在看我们。我和青鸟一下子来了个四目相对,场面突然尴尬起来。
我偷偷的在桌下拉殷希声的衣角:“希希啊,你认识他不认识?”
“你叫谁希希呢?”殷希声怒视我,我假做不见。他坐在高处,看得比我更清楚,“澶州欧家的…欧篁?”
殷希声转回头,我与他又是一个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我崩溃道:“他不是个做生意的吗?”
殷希声疑惑道:“他不是个唱戏的吗?”
“…人家只是开了个戏园子。”
“哦。”
“但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杀手啊?”我惊恐地问。
“冷静些,你又同他无冤无仇。”殷希声安慰我。
我想了想:“我一千七买了他一个宅子,又拿了他两千回来倒赚三百;还去蹭了他的戏园听霸王戏。”
“嚯。”殷希声道,“你危险了。幸好我同他不熟。”
德音在一旁插嘴道:“您把他赶出过绿蚁醅。”
“嚯。”我说,“你死定了。”
殷希声惊了:“我怎么不记得?”
“您当时喝醉了。”德音说,“再说,您赶出过的客人那么许多,哪一个被记住了?”
殷希声道:“别说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记得,我赶了裴珏衣出去。”
我拽着殷希声的衣角,把他拽趴下了身子,附在他耳边道:“你可小点声,青鸟同裴氏兄弟有仇。”
殷希声痛苦地翻了个白眼。
我们这边还在窃窃私语,那边青鸟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来,端着一杯酒朝我们走过来。虽然青梅酒还没上,但青梅宴也不至于真的小气到一杯酒也不给的地步,在敬酒环节之前,人人桌上都有一壶鹤祝寿。
此刻青鸟手上端的就是鹤祝寿。鹤祝寿口感温和绵软,中规中矩的没有什么特色,听着曲子看着舞的时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倒还挺好,但此时我和殷希声正抱团瑟瑟发抖,青鸟一杯鹤祝寿敬过来,总觉得有点不好的味道,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青鸟道:“殷家主似乎看了在下颇久?听闻家主曾在澶州定居,莫不是见过我那在澶州经商的胞弟?”
殷希声道:“也是巧合,定居澶州的人却不是殷某,而是家弟。殷某人前月去探望家弟时见过一名与信使七八分相像的青年人,却不知原来是令弟。方才也是觉得信使眼熟,却无记忆,信使这一提醒,殷某就想起来了。”
我惊了。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熟练啊?弟弟是这么用的吗?而且你们哪里有弟弟出过场啊?剧情都进行到一半了不要随便给自己加设定啊?
青鸟转头看我:“这位少侠也在澶州有弟弟吗?”
我说:“对啊。”
青鸟笑了一下,向殷希声敬过酒,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一会儿太极,青鸟就回了座位。又过了片刻,宴会歌舞将尽的时候,敬酒就开始了。
两队花枝招展的侍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队左一队右,收掉了众人桌上乘着鹤祝寿的酒壶,然后像先前悄无声息地出场一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一阵花香忽起,梅子略带酸涩的清香飘来,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时,已有几张桌案上多出了一个朴素无华的白玉杯,杯中淡青色酒液映着远天月轮,荡开甜香。
桌上有酒的人,露出势在必得的自信笑容;桌上空空如也的人,眉头禁皱,有几个面有不甘的人,也只能暗自愤恨。
我低下头,看见面前桌案上也上了酒,只是别人是一杯,我是一壶。
“满意了吧?”殷希声小声道。
我美滋滋地拿起壶就要倒酒,下头原本就盯着我,又没资格敬酒的好些人又叫起来:“殷家主,这位少侠如何又能够得上一杯酒呢?”
殷希声回道:“殷家家主的朋友,喝不得殷家的酒吗?”
那些人道:“青梅宴乃武林盛宴,坐得一席的皆是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这位小公子寂寂无名,却坐得次首;武力平平,却喝得青梅酒。即便是殷家主的朋友,也未免逾矩太过吧?”
我手还停在半空,听到这话,不由得想:这些人不过看我拿壶喝酒就不服了,要是知道我昨天同殷希声拿他们无比稀罕青梅酒当白水喝,岂不是要吐血三升?
这么想着,我就说了:“这位兄台要不也分一杯?我昨日饮多了青梅9"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8" > 上一页 11 页, ,醉了一夜,此时头脑还隐隐作痛,倒确实不大适合再饮了。”
殷希声和我一唱一和,故作痛心道:“这倒是殷某招待不周了,竟让小楼你痛苦如斯,德音,快换了露凝霜来,给楼公子醒醒酒。”
我倒不知这露凝霜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看那些发难的人闻言变得更加黑沉的脸色,想来露凝霜也是稀罕物事。
德音似乎早有准备,奉上一个巴掌大琥珀杯,杯子是双层的,外层镂雕,内层浮雕在杯壁内,杯中液体大概只有一小口,无色无味,在月光照耀下倒映着杯中浮雕,我这才明白,杯壁上看似无章的花纹,原来倒过来却是一只异兽,鹿角牛耳,人身鱼尾,竟和传说中妫州的女怪有几分相符。
德音要把那壶青梅撤下去,我心念一动,拦住德音的手,做了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举动。我看向坐在右排三座的青鸟,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对德音说:“就把这壶酒,给信使送去吧。”
德音也不多问,也不迟疑,应了一声“是”,就下场把酒壶送到了青鸟桌前,然后又垂手敛目,沉默着退回殷希声身后。
青鸟不愧是一门之主,仅仅愣了一下,很快挂上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多谢楼公子。”方才他们还一口一个少侠的叫我,现在却像是约好了一样,通通改口成了公子。
一时间,随着我那壶酒的易主,全场焦点都转到了青鸟身上,他心态不知比我好了多少,做出恍若不见的样子,一直到酒宴散场,脸上都挂着完美的微笑。
露凝霜我倒是没喝,我总觉得那原本是为殷希声准备的。果然人都离开以后,殷希声探手捞过露凝霜,“咕噜”一口喝下去,没过多久突然就一头栽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