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乱点一点头,原汀在我旁边满身警惕,那人已经走进,笑着对我点一点头,转对原汀道:“我与…这位,”他用目光示意我——说来也嘲讽,数万年的旧交,我们甚至不通名姓,“我二人的旧怨,司籍不便插手吧?”他咬重了“二人”的读音,原本平淡的语气就显出几分尖锐。
原汀不说话,横出一只手挡在我身前,我把原汀的手按下去,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从刚才抓住他他衣袖的那一下我就反应过来,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原汀的神体,神没有本身没有魂,自然也谈不上分身或分魂下凡,我身边的原汀只是一只傀儡。原汀也是经历过泽灭木之战的,但凡还有一战之力,绝不至于派一只无甚大用的傀儡来对敌,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原汀已经连自由行动也无法了。
我拍拍傀儡的肩膀,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傀儡看着我,我叹了一口气,抽出傀儡后颈处的嘉木叶,傀儡没了凭依,顷刻就化为飞灰。
“你把原汀怎么了?”我问那人。
“误伤,误伤。”那人摆摆手,“司籍来得太快,我破塔的时候误伤了他——谁能想到数万年过,竟还有人关注我这个塔中囚的动静呢?”
我刚要说话,余光瞥见叶鸣蝉的身影,他手里还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里面应当有花种,也有我们的午餐,他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
我极力克制神情不要有变,但那人还是转过了头,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叶鸣蝉,最终把视线落在叶鸣蝉腰间的云中君上:“你把刀给了他?”
“他”字还没落地,那人已经飞掠而去,叶鸣蝉当机立断扔开纸包,抽刀和那人缠斗起来,短短几息十招已过。我紧随而上,插入战局,生受了那人五指成爪的一个掏手,带着叶鸣蝉向后疾退。
叶鸣蝉被我扑倒在地上,我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压住他的肩膀:“把刀给我。”
“你…”
“把刀给我!”肩膀被掏穿,可能是因为疼,也可能是因为怕,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把刀给我…你不要看…”
叶鸣蝉瞳孔骤缩:“你做什么?”他把刀握得很紧,没有一个刀客会让他的刀脱手,我一边掉眼泪,一边掰开他的手指,把云中君夺到手里。
“你不要看好不好?”我的眼泪落到叶鸣蝉脸上,顺着他的鬓边流下来,倒像叶鸣蝉也在哭似的。我没有任何把握能赢那个人,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对他实在有难以抹消的恐惧,他曾在我面前犯下滔天罪行,不论他比之我是强是弱,我永远也不可能摆脱他带给我的阴影。我毫无自信,也没有凭依,曾经我最急于摆脱的神位与神力,反而成为我此刻唯一的筹码,不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想尽力一搏,换他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人能保护你吗?”那人的声音突然靠近,“当弟弟的总有特权,是这样吗?”
我心下大惊,早被贯穿的右肩再次迎来剧痛,我遮挡叶鸣蝉视线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人取出他的武器——一柄穿透我的肩胛,没入叶鸣蝉的胸膛的长刺。我死死地咬住牙,吞下喉中翻涌的腥甜。我是那样熟悉长刺的创口所在,我曾在叶鸣蝉怀中入眠,侧耳枕着他的胸膛时,睡梦中声声都是有力鼓奏。
那是叶鸣蝉的心脏。
叶鸣蝉摸索着握住我的手指,他的力气很轻,几乎只是虚抓着我的手而已。他温声说:“好,我不看。”
第96章 其类
观颐
越别枝曾对一个答案求而不得:云中君上的他山石配饰,究竟属于谁?
他不曾问,我也不曾说。那段远去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然成为我不可企及之梦想,从此家于我,除却一个单薄字眼,再无其它。
我厌恶云中君,甚至是痛恨它,我有千百种方法将它折损毁灭,但我没有,因为我也爱它。它斩断我和人世的一切关联,却又成为我和过往的仅剩纽系。
如果当初越别枝愿意问我,我也许会,也许不会给他回答。但如果那一天有高照的艳阳或微弱的风,或有任何可以给我造成幸福错觉的条件的话,我可以告诉他:云中君此刀,和云中君此位,都不属于我。
如果他再问我所现有一切的原主,那么一切美梦都碎成泡影,就连云中君的冰冷刀锋也变得灼手,因为这个答案淋漓着的鲜血,万年不曾干透:它们属于我的胞兄,楼雾起。
那个困扰过越别枝的模糊刻字,是“因岚”,我也曾用这个字号与殷希声打趣,因为它并不合理,岚本是山间雾气,雾起,怎么可能是因岚呢?
但这个不合理的字已经永远也得不到修正了,在它被刻上雾起腰坠的那天,楼氏也迎来灭顶。
有一位神,抽空雾起的血液,剥尽雾起的皮肉,碾碎雾起的骨殖,将我的胞兄,锻入一把冰冷的刀。然后用这把刀,屠灭楼氏七百八十九口。
我半生没有遍历生与乐,却在一日悟尽死与痛。然而刀锋在我面前突然止步,连刃上饱饮的鲜血都没有一滴沾染我。那位神君颇为兴味地笑:“当弟弟有特权吗?”他捞起掉落一旁的刀鞘,风轻云淡问道:“你痛吗?”
他收刀入鞘,抬头看一看天,道:“果然有特权,即便他不拦我,天也要拦我了。”天道已然察觉不对,晴好天气一下变得乌云密布,无上气势如泰山压顶般重袭而来。他的神情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像是夙愿得偿。他半是预言,半是诅咒:“你将重蹈我的覆辙…活给我看看,看你是先疯魔,还是先杀死我?”
我曾经说过,我并不为成神一事自豪,也不觉得当一个神有多么的好,纵使凡人看神觉得有多么风光,我也都不以为然。
天道将我提为神君,我便开始如那人所说一般重蹈他的覆辙,我活得很累,时刻都在崩溃的边缘,睁眼闭眼,全都是噩梦。我甚至开始怨恨雾起,恨他为什么不让我与他同去,但这个可怖的念头很快会将我惊醒。我耻于自己的无力,我背负着楼氏数百亡魂的恨意,我背负着雾起的死,和雾起的痛,我因雾起而得以苟延残喘,却恬不知耻想要逃避责任。
我不是没想过咬牙好好活着的,有时候也庆幸神体不死,我活着,就有雾起一半,就有楼氏数百人命的一半。可我活着也好像是死了,我其实没有楼雾起,也没有楼家,我只有我一个人。或许我还有永无止尽的痛要忍,永无止尽的苦要吃,这是我该当的一切,但我扛不起。
我最终还是屈服软弱,蒙蔽双眼视而不见,捂住双耳听而不闻,日子还是照样过去。但有时候喝着酒,弹着琴,突然看见云中君时,又会想起我是一个孤儿了,说难听一点,我叫丧家之犬了,又狼狈,又难看。但我的悲伤又好像是在梦里一样的,我一边想着“我好难过啊”,一边又想“我是在为什么难过呢”。
我半梦半醒地过了四万年,终于把自己全溺进了梦里,再滔天的悲伤和恨意,等到浮出水面时,也都变得轻飘飘的了。
此刻我再想起这段往事,那个为我造梦的人就在我咫尺。我所以为的弱化了的悲伤和遗忘了的仇恨突然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告诉我:“这四万年里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一分也没有减少过”。
新仇与旧恨并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人知仇恨的最高境界是啖其肉饮其血,其实不止,发酵到极端的仇恨,会让人想用整个世界,来给仇人陪葬。
他冲我笑一笑,真是奇怪,他还能对我笑得出来,但事到如今,似乎我们也合该有这样一个彼此礼貌的笑容:“又误伤了一个。”
他对我说:“当年来不及告诉你,我叫钟毓秀,也曾是个凡人。”姤使曾说过的另一位后天神君,原来是他。
我漫长如此的生命里,唯一未曾想过的一事就是有一天,我可以和屠灭我满门的仇雠心平气和地互通名姓,尤其是在这个人,用他沾满我亲人献血的双手,再次夺走我的爱人时。
“我希望永远也不必告诉你,我叫楼岚起,我的哥哥,叫楼雾起,我的爱人,叫叶鸣蝉。”
“我没记住名字的,还有很多人。”钟毓秀摇摇头,“来吧,岚起。”
他的目光在云中君上点了点,笑道:“你哥哥看着呢。”
无论何时,只要回到殷府,似乎总有人在等着我。只要殷希声抽得出闲,那人必是殷希声无误,倘若殷希声实在百忙,也有德音或者其他大侍女,总不至于让我回一个无人相候的家。
我扑向殷希声,他忙张手来抱我,我犹嫌不够,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
“希希,你骗我。”我在他怀里小声说,“一点也不快乐。我好痛。”
我流了很多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右臂几乎被撕裂,臂上被开了一个又长又深口子,腰腹也被贯穿,很痛,是真的很痛。但我不是没有受过比这更重的伤,那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当年,遥远到我记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没有这么痛,还是比这更痛。
“我真的好痛啊。”我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希希,你为什么骗我呀…”浮生龌龊,哪里能给人带来半点欢愉?瞧我,放手一搏,赢得满盘皆输。
“抱歉…”殷希声虚虚地环抱着我,他不敢收紧双臂,生怕压倒我的伤口,但我真的很痛,痛到需要一个和疼痛同样程度的紧密拥抱。
我抓着殷希声的手臂,仰起头哀求他:“抱紧一点好不好?抱紧一点…”
殷希声闭上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抛却底线的溃败鸣金。
“好。”殷希声摸着我的头发,“小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毓秀死在了那场不为人知的战中,死得很快活。他流了很多血,比我多很多,但他很快活,他抬头看天,露出一个挑衅似的笑:“你要我活活看——我活给你看了,也死给你看了。”他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沫和细碎的内脏,但还是很快活。
我冷眼看着他,却几乎克制不住嫉妒,嫉妒他能这样快意地死去。钟毓秀就是来找我送死的,他要借我的刀死,还要让我生不如死。我自认为不是罪大恶极,也没有愧对天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钟毓秀很快乐地笑,他看向我,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让你痛,明明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姓。”
“楼岚起啊楼岚起,我们是一样的,生不生,死不死,人也不是,神也不是,只有我们是一样的,只你和我。”钟毓秀小口小口地倒吸着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他还是在笑,“我太寂寞了,活着的日子那么难熬,你也不能比我好过,我们是一样的。”
“楼岚起,你要痛着,只有痛着,你才能明白,我们是一样的。”
我很痛,但我和钟毓秀终究不一样,再痛也不一样。我见过走出寂寞的世界,得过压抑疼痛的拥抱,我和钟毓秀始终不一样。
钟毓秀已经没了气息,我不知怎么地,无论如何也想反驳给他听,告诉他,我曾经几乎重蹈他的覆辙,但我最终回归自己的道路。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说给他听,却像自言自语,“明月别枝,乌鹊惊飞,你都不曾见;大音希声,清风鸣蝉,你都不曾听。”
“我们怎么会一样呢?”
第97章 叶鸣蝉·不看·一
观颐
如果说世界上存在最悲伤的一句话,叶鸣蝉想,那句话一定就是:“你不要看。”
叶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血脉几近断绝,只叶柳氏一位夫人在诞下长子叶鸣蝉后又喜得佳讯。这本是好事,但生产实在是女人的鬼门关,能过一遭是上天保佑,再走一回,却未必幸运。
鲜血淋漓的叶柳氏被抬出产房时,是叶父陪在叶鸣蝉身边。父亲宽厚的大掌附上年幼的叶鸣蝉的双眼,对他说:“你不要看。”
男子汉大丈夫,软弱逃避的次数不能太多。那之后很久,叶鸣蝉都睁大双眼,泼墨点漆的黑眸沉沉静静,龌龊人间的种种龃龉,都看在眼中。
天冷下来的时候,荣州就开始飘雪。一开始是细细的雪点,落上一天,在地上也只薄薄一层,人在上面走过,就留下杂乱的足迹,黑黑白白混在一起,像霉烂的棉絮,很不好看。
天渐渐冷下去,雪渐渐大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就开始有了形状,被风卷着荡起来,洋洋洒洒满天都是。积雪压弯树梢的时候,地面也盖了一床雪被,厚厚的,人踩上去,也只陷进去几个小雪坑;走的人多了,雪被上就凹进了大大小小的陷坑,若是站得足够高,譬如站到荣州最高的登瑶台上时,往下看,雪被很宽很大,上面足迹却变得很小,使人不由得想起那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来。人生来去,漫无目的,不正如无趣飞鸿乱踏雪泥吗?
叶鸣蝉十五岁那一年,荣州的雪被上最大的那个印迹,是一个人。
人救回来的时候气息奄奄,亏得叶家财力雄厚,叶父也宅心仁厚,人参鹿茸灵芝草,样样稀世珍品都用了一圈了,才堪堪拦住了生死簿上勾命的一笔。
自称林宇的男子性格极温和,在许多领域广有涉猎,谈诗说剑,辩佛论道,他都能在淡淡微笑中提出不凡见解。
未悟靠师,即悟靠己。诚然叶鸣蝉是天才,但起点高的人,道路总是与常人不同,普通的先生根本不能帮打通叶鸣蝉自悟的道路。
但林宇可以。他仿佛是上天送来助叶鸣蝉一步登天的阶梯,只言片语就胜过叶鸣蝉曾听过的所有苦言规劝和淳淳教诲。
林宇同样是个十分尊重学生的师长。他从不以长自居,也不对叶鸣蝉提出任何期盼与要求。唯一一句,唯一似是而非的一句劝诫,是在叶鸣蝉潜心钻研菩提拈花锁时,林宇在一旁静观,半晌,他轻轻叹息道:“武道歧途,善终莫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