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呢?!”我急问舜华,“这是什么回事!”
舜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小姐临睡前说……那些东西实在太难闻了,她睡不着,让我……让我把它们搬走……”
“你就听她的了?”我一下手脚冰凉。
“我以为……前两夜都没事,今夜该也不会有事……”舜华抽噎着说,“况且屋里味道还在……”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喊出了声,“有用的是味道吗?是那些脏东西!你这不是害死你家小姐了!”
“算了,不能怪她,”我说,“她毕竟只是下人。”
但不管怪谁,方玉蕊的魂魄都已被拘走了。
我急得要发疯,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周围阴气未散,招她魂魄的轿子应该还没走远。
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咬咬牙,心一横,立时做了决定。
一瞬间,我头一个念头竟是找九枝。他就站在卧房门口,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来。
四目一交会,他便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我去找她。”我说。
“小有灵你说什么?”翠玉反应过来,“你疯啦?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能回得来,只是不好回来。”我缓声道,“但我既已答应过方家夫人,要救她女儿,那我就一定要去。”
我说得笃定,翠玉也无法再说什么。“舜华,”我转向舜华,“你快去禀告你家夫人和老爷,让他们多喊些仆役家丁过来,在这屋里点上七七四十九盏灯,小姐魂魄要回来,需给她照明方向。”
“九枝,翠玉……”舜华走了,我又对身边那二位说,“你们是妖,进不了地府,但我去追人,肉身带不走,就麻烦你们替我看着,我不知多久能回来,要是……要是许久都没回来,九枝便把我的身子带回山上吧。”
九枝默默点头。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小有灵!”翠玉嘱咐我,“不然三娘会把我撕了的。”
我笑笑,面对床铺的方向盘腿坐下。
我第一回 尝试元魂出窍,倒十分奇异,念了几遍咒,仿若自己凭空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离了自己身子,自上方看着九枝和翠玉。
他们俩看不见我,直盯着我的肉身。过了片刻,我也看不到他们了,周遭暗下来,回过神,已站在一片虚无里。
这虚无黑沉沉的,却看得分明。四下里瞧不见什么,只脚下是延伸开去的无边荒野。
渺远处,一点红光正往前走着。
“等一等!”我喊着,拔腿追上去。
那红光走得慢,渐渐离近了,我看清那确是一顶红通通的轿子,却无人扛抬,离地几寸自己悠悠飘着前行。再前头有个同样脚不沾地的媒婆,身形一顿一顿,兀自为红轿引路。
一阵阴风吹起,掀开了轿子上挂的红帘一角,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正对着我坐在里头,面色惨白,身穿着一套嫁衣,看不出一点神情。
是方玉蕊。
“停下!”我快步赶上,厉声道,“把轿子停下!”
那媒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骇。她脸上竟看不见眉眼鼻口,像是一张纸做的。
看到我,媒婆忽然加紧了步子,那红轿也跟着行得更快,转瞬便同我拉开了距离。
这下我彻底跟不上了,也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它又要去哪里。
幸而没追多久,目力所及内现出了一座庙宇,孤零零立着,媒婆引着轿子直向庙宇而去,转过庙宇后方,不见了。
待我赶到庙宇旁,已彻底寻不到影踪。
没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向庙宇大门。
这庙宇上挂着几盏阴惨惨的灯笼,照不出什么亮,反更显得森然可怖。我也不懂该不该敲门,索性双手一推,闷头闯了进去。
门内居然是灯火通亮,十来个鬼差紧步来回,大堂上设了张长桌,一个像是曹官的人坐在桌后,正埋头阅一些文书。
我这么进来,鬼差们都愣了,曹官听得周围安静,自文书上抬起头,也怔了片刻。
“来者何人?”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读面前的文书,“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我硬着头皮说。
“找人?”曹官头也不抬,“我这里是地府阴曹司,进来的都是死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有个姑娘被错带到这里了,”我说,“我要寻她回去。”
“姑娘?”这下曹官终于眼离了文书,认真打量我,“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阳间的玄师,”我说,“敢问大人是?”
“我乃这阴曹司的城隍,鄙姓江,”这人说,“专掌这一方的生死。你方才说,你要找的女子,是被错带来的?你确定?”
“有人误将她配了阴亲,”我解释道,“我一路追过来,看着她进了这地方,不会有错。”
不知是否我眼花了,提到阴亲,江城隍脸色忽有一变。
“哦,记起来了,”他眯起眼,笑着说,“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刚进门,现就在内堂,若是她的话,玄师可以放心了,她本就准备成亲的,并非误配,你回去吧。”
我站着未动。“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她并未答应这门阴亲,不该作数,请大人放她归家。”
“况她阳寿未到,按理不该如此。”我又说。
“这话说得,”江城隍又笑笑,“她阳寿到不到,你说了算?既是今日来的,那今日就是她阳寿已终啊。”
我在心底冷笑。“大人说笑了,那媒婆索魂索了少说也有十日,难不成这十日都是她阳寿到的日子?”
江城隍面色不好看了。“随你怎么说,既已成婚配,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她连要嫁的是谁都不清楚,这也算成了婚配吗?”我据理力争,“女子自己的想法,不该纳入考虑么?”
“哪有这么严重,”江城隍哂笑,“那男子有心,成了亲好好待她,不就是一桩美事?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什么那么多想法。”
这话说得混账,但我气愤之余又觉得奇怪,我爹很早前同我讲过,阴曹司不过地府里分管地方的小衙门,下面的也只是些阴帅鬼差,怎么会有媒婆?又怎么管上了婚配?
我看着四周鬼差奇怪的神情,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问。
江城隍身子一震。“你这是什么话?”
“我问,那个登徒子给你了多少钱,教你把一个在世的女子活生生判死?”我高声说,“你这阴曹司,暗地里做了多少这样的营生?!”
我大概懂了。要同活人成阴亲,单那些红线纸符必是不够的,是那登徒子死后,暗通阴曹城隍,贿以重金,改了方玉蕊的阳寿,是以才能有鬼媒往来,将方玉蕊的魂魄带入地府。
不然方玉蕊一个寻常人,阳寿不到,根本过不了鬼门关。
一想到连这阴曹地府都如此腌臜,我气得不禁握紧了拳头。一名女子,是可以这样用钱财交换的?
看江城隍轻车熟路的模样,又还有多少女子被这样强配了阴亲?
我料定我说中了,不然江城隍不会涨红了脸。“一、一派胡言!”他指着我说,“我江某人行得直坐得正,岂容你如此污蔑?左右,把她赶出去!”
几个鬼差得命,立刻向我扑过来。我早捏了符在手里,未及他们近身,双手一亮,将他们齐齐震开。
“好啊你,”江城隍不成想我这么狠厉,也吓了一跳,“敢闹我阴曹司?我倒要看看你还回不回得去!”
他再一声喝令,从大堂后又跑出不少鬼差,拦在我前头。
同时又有两个鬼差,急急跑入了内堂,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心急如焚。就这些鬼差,还好对付,来多少我也收拾得了,只是这么纠缠下去,若有鬼差把方玉蕊带走,藏起来,到时不光人追不到,有人问罪我都百口莫辩。
看来还是要动那个咒了……
来之前我在心里做过预备,我爹那书里也写得明白,将来在地府遇到难处,还有个大人物可以动用。
只是我原本不敢用,而且这咒要用喊的,真喊出声,我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因为这个咒,只有一句话——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五
我使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心想这回算是把地府上下都得罪尽了。
周围鬼差连同江城隍都吓了一跳。“放肆!你胆敢对殿下不敬!”江城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但没等他多说两句,府衙的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了,一个声音咆哮如雷:“李修德!你活腻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
来人同我打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
阎罗愣的是——“你谁啊?”
我愣的是——阎罗是女的?!
我们俩对看半晌,她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李修德女儿吧?叫那个,有什么来着,我在生死簿上见过一回。”
“有灵。”我忙说。
“对对,白有灵,跟了三娘姓嘛,”阎罗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生得也好看,像三娘,这就对了,要是随了李修德那混账,才是倒了大霉。”
……我爹到底和她有什么恩怨啊……
这一下过于震撼,我一时忘了我叫她来做什么。那城隍连同率下一众鬼差早已仓皇跑过来,齐刷刷跪下便拜。
“不知阎罗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江城隍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行了行了,少来这些没用的。”阎罗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有灵,你这么急着叫我,有什么事?”
我回过神,立时把方家小姐的事前前后后大概对她说了一遍。
阎罗面色阴冷。“还有这回子事?”她转身瞪着江城隍,“姓江的,你这阴曹司,背着我开了不少小灶啊?缺钱了?功曹司年年批给你的俸禄,都给你吃了?!”
江城隍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殿下,莫听这玄师扯谎,绝无此事啊!”
“绝无此事?”阎罗冷哼一声,“你敢说今日你阴曹司内,没进过命不该终的女子?”
“我……我……”江城隍发起抖来,“真的未见过……”
“江启年!”阎罗直接喊了他大名,“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糊弄?人呢!”
见江城隍死硬着不说话,她干脆揪过来旁边一个鬼差。“夜游神,你说!敢有一句假话,我活剥了你!”
那个做夜游神的吓坏了,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在……在内堂。”
“带出来!”
阎罗的话还是有用,夜游神忙不迭跑进大堂后面,不多时,领了个魂魄出来,正是方玉蕊。她是被强带来的,到现在还没意识,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启年,你现在还有话说吗?”阎罗对着江启年踢了一脚。
江城隍看看方玉蕊,又拿头嗑得脆响。“殿下饶命!”他扯着嗓子说,“启年、启年一时鬼迷心窍……”
“一时?”阎罗再踢他一脚,把他踹翻了出去,“你做这没脸没皮的营生,怕是有日子了吧?”
江启年打个滚,还原样低头趴着。“小的心想,既然有男子有此心意,小的为他们……成个婚配,也算是功德一件……”
“去你爹的功德!”这阎罗言行粗暴,跟我想象中的全不是一个人。
她指指方玉蕊,道:“她答应了吗?你强行配的那些阴亲,那些女子答应了吗?”
“就只有男的讨老婆重要是吧!”她气不打一处来,撸撸袖子上去又要打,我赶紧拦着她。
“你拦我干什么?”阎罗怒视着我,“他不该打?”
“不是,那个,大人……”我小心翼翼地说,“打他可以等一会儿,我是怕方家小姐魂魄离得久了,便不好回去了。”
阎罗拍拍脑袋。“也是,我都给气糊涂了。”
“夜游神!”她喊道,“你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天明前必须送到,若有差池,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点了两个小鬼差,护着方玉蕊紧赶慢赶跑出了阴曹司。
阎罗喘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江启年。
“其他的女子呢?”她问。
“禀大人……”又一个鬼差小声说,“其他女子……都早婚配了……如今当都在酆都做游魂……”
阎罗气得在大堂里转圈。“好啊你们,”她挨个点着四周的鬼差,“江启年收下的贿金,你们想必也有份了,好端端一个阴曹司,枉害了这么多人,你们行啊!”
无人敢说话。阎罗一抬手,唤出一团白烟,白烟散去,里面现出一个仪态端庄的男子。
这男子满头青丝直拖到地,面孔白净,可双眼闭着,竟是盲的。
“崔判官,都听到了吧?”阎罗问他。
“大人嗓门这么大,当然听到了。”男子微微笑着答道。
“把这合司上下,统统拘拿起来!”阎罗下令,“还有那三个送人回去的,待他们回来一样抓!该怎么判你心里有数,一日内,把结果报给我。”
“就一日?”崔判官问。
“不够啊?”
“还好。”崔判官仍还微笑着,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几道白链飞出去,将大堂里一干人等全捆了个结实。
“那些女子,你叫功曹司去追,”阎罗又说,“我不管追多久,一个不差都要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