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只能回山上了。”我闷声说。
九枝想一想,沾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元卿上人。
“你是说我们去道观里找元卿上人帮忙?”倒也是个办法,可之后呢?
“唉,”我叹气,“我还以为学一身捉妖的本事,能随便走天下的,没想到这么难……”
正说着,旁桌一个男子忽然站起身。他方才就一直在打量我和九枝,我也没在意,可他居然走了过来。“二位师傅可是捉妖的?”他急急问道。
“是啊。”我顺口答。
“姑娘是道姑?”他又问。
“那倒不是,”我赶紧说,“就是……捉妖的。”
“那快请随我来!”这人说,“我家小姐正到处寻姑娘这样的人!”
第4章 冥嫁
一
我不明就里,本想推脱,忽又一想,他既然说“他家小姐”,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可不就有钱了吗!!
至少有地方住了啊!
“快带我们去!”我喜出望外,都忘了客气两句。
那人被我一脸热情吓到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原本要干什么。
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动身前他还帮我们付了茶钱。“我叫谷四,”他殷勤地拿过我和九枝的包袱,“二位这边走。”
我心里那个开心,唉,可算是看见能来钱的活儿了。
宣阳城比潞城还要大许多,我们离了茶铺,走了老远的路,才来到一栋偌大的府邸前。我之前觉得许家宅子已经够大了,到了这里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家老爷姓方,”谷四一边叫门一边说,“是这里的员外,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家,看见姑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被他说得有些好奇。“这城外不是便有上清观么?你们为何不去请他们?”
“唉,姑娘有所不知,”谷四面露难色,“这事儿吧,不便请道爷们相助……”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不能教道士插手,已有护院过来开门,谷四也不再和我搭话,快步带我们走进去,不等穿过院落,先放声喊起来:“老爷!夫人!我带能救小姐的人来了!”
不多时,从外廊走出一对夫妇,看相貌该近不惑之年,但目光炯炯,一看就是过足了富足日子的模样。
“谷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夫人走在稍前,看见我,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野姑娘?”
“夫人,这是捉妖的师傅,”谷四忙说,“我在城西茶铺碰见的。”
“捉妖师傅?”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心下有点不爽。不过九枝气宇轩昂,算是让她放下了一些戒心。“进来吧。”夫人不冷不淡地说。
这家堂屋足足比许家大了一圈,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谷四将包袱递还给我,垂手在门外没进来,也没人请我和九枝落座,我只好站着,看着方家员外和夫人在正对面坐下,等旁边丫鬟给他们沏上茶。
“姑娘是捉妖师傅?”方员外喝了口茶,沉声问。
“嗯。”我懒得给他们好脸色,随便回答。
“哪里来的?”他接着问。
“俱无山。”
“什么山?”夫人又皱起眉,“我怎么没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答话,冷着脸看她。
员外赔笑两声。“那……敢问姑娘师承是?”
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没有师承,自己学的。”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满地看向员外,“我就说这谷四不靠谱,这请来的是什么野狐禅,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说有事相求,我们才来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辞了。”
说罢我一拉九枝,“我们走!”
可巧这一转身,力气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头一些东西,我赶紧弯腰一样样拾起来,心想还说走得漂亮些,结果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员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着的物事。“你说这个?”我把元卿之前给我的那个宝箓举起来。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方员外大为震惊,“姑娘和上清观有何关系?”
“没关系啊,”我说,“道观里的上人给我的。”
“可方便给我看看?”员外问。
我起身递过去。方员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错,这是上清观的,”他再抬眼时,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请坐!这位公子也请坐!”他躬身双手递回宝箓,亲自把我们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来历,误会啊,误会。”
他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习惯。
那夫人也不摆脸色了。“芍药,上茶!”她叫了个丫鬟过来,给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说。
……没出息。
员外乐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观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计较,直入正题。
员外和夫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来这方家有个年方十六的独女,从五天前开始,突然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边,唤她去成亲。
起初没人当回事,以为就是寻常的梦,夫人还调笑她,说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给她寻门亲事去。
可小姐一连三日都是同样的梦,梦到同样的人,这人看不清面目,问什么也不答话,斥骂她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道:“成亲了,成亲了……”
直到两日前,梦又生了变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唤着,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还出现了一顶大红轿子,悬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无论如何踢打都挣不开,只得死死扳住床帮,才万幸没被拉走。
而卧房外随侍的丫头,却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员外还当是小姐被梦魇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见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见了小姐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紧张起来。
他安排了几个女仆役守在小姐卧房外,又叫家里年轻力壮的男家丁彻夜巡视,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异状,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梦里来过了。
到我来前一日,小姐已经不敢睡觉,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会现身,拉她去成亲。
员外和夫人心知这样下去恐有灾殃,于是广出家丁,在城内城外四下里寻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铺遇到我和九枝这档子事。
我听得满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来这确是我娘书中没提到的邪祟。
若说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无察觉,若说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外来的东西?”我问。
员外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来历不明的人打过交道么?”我又问,“或者外出时受人赠予过什么奇怪物件?”
“我问过她了,都没有。”夫人答道,“能问的都问遍了,随侍的丫鬟也不记得有过此类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内应该有道人来往啊。”
夫人迟疑一下,又和员外对视一眼。
“唉,”员外再叹口气,“小女如此年纪,又还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来看的,遑论还要入她卧房……其他坤道观,离此地又远一些……”
……迂腐啊,上清观离宣阳这么近,早请个道人来,早都解决了。
不过我都来了,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这事这么奇异,我也想探一探究竟为何。
看我没说话,员外误以为我在想别的。“师傅别担心,”他说,“若你真帮小女除了这梦魇,不才必当重金酬谢!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爱钱吗?
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准备些饭菜么?我饿了。”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