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衔玉也冷静下来,神情复杂。
“个个道貌岸然,个个人面兽心,”女鬼喃喃道,“我本想,只要有一个就好,只要有一个男子,不对我起意,善良正直,我就不再做这些事了,安心投胎去,可是,并没有,一个都没有。”
周遭沉寂。我听着细风拂过林间的声响,心里一阵阵发空。
“算了,”女鬼笑笑,擦掉泪痕,站起身,“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是捉妖除鬼的,对吧?不然我这栋小楼,你根本看不见。”
我点点头。
“那你觉得,我是恶鬼吗?”女鬼问我,“要除掉我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希望我从没来过,没见到眼前这些,放你任意而为,反正对这些男子,我也没什么同情,你爱怎么收拾他们,都随你。”
“但是?”
“但是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对衔玉和她娘亲的所作所为,她爹爹已经算是有了报应,你也不能免罪,为了那些女子,我无法就这么放过你。”
女鬼又笑了笑。
“那便如此吧,”她说,“不过你就那么确信,你能对付我?”
说着,她露出了杀意,四周忽然变得无比阴寒,连风都停了。
……又要打架了吗?
我叹口气,掏出生墨笔,准备开始画咒。
但还不等我动笔,半空中猛地一声脆响,一道白色的铁链从虚空里飞出来,转眼间把女鬼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46章 衔玉(六)
“是谁?!”女鬼放声大喊,她卯足了力气挣了挣,铁链丝毫不动,“别缩头缩脑的,有本事出来!”
“别喊,别喊。”一个声音说,紧接着,又有两个身影在楼上出现,悄无声息,像是从夜色中钻出来的。
“喊那么大声,我都忘了该干什么了。”那个声音又道。
这是名男子,至少看着是个男子。他身边那位,样貌、身型和他差不多。两人都穿着严整的黑衣,说话那位,手里还拿着一杆笔、一本册子。
“让我想想啊……”他皱眉细算一阵,“亥时五刻,捉拿女鬼一名……”
看到他们,那女鬼立时噤声了。她眼露恐惧,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并不理会她。他把自己方才说的,认认真真记在册子上,扭头问身旁那人。“还剩几个?”
身旁那人也拿出本册子翻了翻。“这一带……还有十四个。”
“还有十四个?”这人惨呼道,“怎么还有这么多……得了得了,你带上她,咱俩快走吧,明日鬼门就要关了,赶不上,又有的麻烦。”
他们拎起女鬼就要走,我急忙喊住他们。
“二位大人稍候!”我说,“小女还有事想问!”
我看出来了,这两个是地府的阴差,来捉女鬼下去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一名阴差不耐烦地说,“你是玄师是吧?这儿没你的事了,走吧,回家睡觉去吧。”
“我有两句话想再问问这女鬼。”我说。
“用得着你问?”阴差瞪我,“我地府是没有能审她的人了?差不多得了,别耽误我们赶路——”
“怎么了?”又一个声音凭空传出。
听到这声音,我还有些高兴。
崔判官在楼上现了身。他照旧一头青丝直垂到地,闭着两眼,白衣映出月亮的光华,说不出的娴静。
“崔判官!”我从楼下对他挥手。
“有灵姑娘。”崔判官对我点头。
他一和我打招呼,旁边两位阴差都有些尴尬。“见过大人,”他们对崔判官施礼,“不知大人和这位姑娘是旧识,多有冒犯……”
“没事。”崔判官又一笑。他轻轻抬了一下手,眨眼的工夫,已和楼上诸人飘下楼来。
“你怎么在这?”我问他。
“今夜鬼门开,为防有鬼作乱,地府要巡查。”崔判官说。
“然后呢?”
“刚好阳间还有些孤魂野鬼没抓回去的,就一并抓了。”
“还有呢?”
“这次轮到我监管,听到姑娘声音,便过来看看。”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这人还真是惜字如金,说话不紧不慢,想说时才说,不想说时,问一句才答一句,难怪阎罗瞧见他气就不顺。
“姑娘又如何在这里?”崔判官问我。
“我也是路过,”我说,“觉得这边不对劲,就过来看看,结果真的撞上了鬼。”
崔判官点点头。“抓回去就没事了。”
我想了想,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不早些抓她?她做鬼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崔判官笑笑。“忙。”
……就完了?
“阳间游魂颇多,阴差有限,抓不过来,”崔判官解释,“此事也是阴曹司失职,这女子的游魂跨了多个地界,分属不同的阴曹司管辖,几个城隍相互推诿,便耽误到现在。”
我有些无奈。
“她被抓回去,会如何?”我问。
“既是枉死的,就看她的心意投胎吧,”崔判官说,“她虽有过错,倒也不是大罪,归根结底,这桩桩件件都并非她一人而起,不会为难她,姑娘放心。”
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我可以再和她多说两句话么?不会耽搁太久。”
“好。”崔判官微微一笑,把两位阴差带到旁边,只留下我和那女鬼单独相处。
女鬼如今是彻底沉静下来了,反正她也逃不掉。
“你要问我什么?”她问。
我没说话,而是把手放在她心口。
一瞬间,无尽的苦楚、屈辱和恼恨从指尖涌入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叫静嫣,宋静嫣。”我说。
“这样你就知道啦?”女鬼睁大眼,“有些本事呀,方才要是动起手来,我还真未必打得过你。”
那你肯定打不过我,放心吧。
“那……那肮脏男子,后来如何了?”我问她。
“肮脏?肮脏的,不该是我么?”静嫣反问。
“是他染指于你,自然是他肮脏,你有何肮脏之处?”我说,“我从不听信什么女子清白之说,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非说污了清白,那也是他污了自己的清白。”
静嫣愕然,随即低下头,苦笑起来。
“我早些听得这种话,该有多好。”她说。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那男子,已经死了。”
“死了?”
“吓死的,”静嫣说,“我变作鬼后,也没有放过他,夜夜站在他床头向他索命,没出几日,就硬生生把他吓死了。”
她眼里露出快意。“他夫人想请道士来驱鬼,他不敢,怕事情败露,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恨他死得太快,我还有好多吓他的法子,没来得及用呢。”
倒也正常。心里有鬼的人,那当然最怕鬼了。
“还有一问,”我说,“卢家剩下的人,后来如何了?”
“你说姓卢的他爹娘?已经死了,”静嫣说,“卢家上下都盼着我生下儿子,我突然消失,急得姓卢的一病不起,徒弟也跑了,他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出去做活养家,累死在外头,他娘亲跟着病亡,后来我回到他家,把他带走的时候,家里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
她撇撇嘴。“哎呀,真是活该啊……”
衔玉听着,面无表情。我也一时无话。
静嫣又看看我,忽然问:“你叫什么?”
“我叫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去过地府是么?”静嫣再问,“地府是什么样?黑不黑?我最怕黑了,以前睡觉,都要央求我娘亲给我留盏灯的。”
“和阳间差不多,”我说,“你不用怕。”
“刚才那个判官说要让我投胎去?”静嫣说,“我可以投胎成男子么?不想再做女子了,太苦了。”
我想了想。“你还是再做个女子吧,”我说,“这一世未竟的心愿,下一世还有机会的,待你再世,世间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静嫣沉默一阵。
“对不起啊,”她越过我肩头,对我身后的衔玉说,“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你娘亲……”
衔玉没说话。她只是摇摇头。
差不多了,我冲崔判官招招手,示意他可以带人走了。
两名阴差拘起静嫣,准备把她送入地府,静嫣一挣扎,看向我。
“等到来生,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她问。
“你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最好也别再见我了,见到我,没什么好事的。”
静嫣笑了笑,随阴差而去。
崔判官没走,袖着手安然观望。
“这拿鬼的阴差,居然平平无奇,”我看着那三人消失在前方,随口说,“我还以为会见到书上说的那种,就是一个白衣的,一个黑衣的,还有个人吐着条长舌头……”
“姑娘说的,是白无常与黑无常,”崔判官说,“他们是统领,若非大奸大恶,不会亲自来。”
“那还有一个长着牛头的,一个马脸的……”
“那是牛头马面,”崔判官说,“也是统领。”
这样啊,我还想着开开眼,看来只能下回去地府做客才能见到了。
“对了,”我问崔判官,“静嫣走了,剩下这些男子,该怎么办?”
那些失魂落魄的男子,还原地杵着呢。
“已经活不了了,”崔判官说,“三魂七魄丢了大半,也无处可寻,便如此吧,明日日头一出来,身形也就散了。”
“余下的魂魄呢?”
“魂魄不全,地府不收,”崔判官道,“以后在世间就是无路的残魂,终日彷徨,反正也害不了人,随他们去吧,终归是自作孽,有这个下场也应当。”
我偷眼看衔玉,衔玉还是一脸平静。
“那,女鬼盖下的楼,又该怎么办?”我又问。
“楼?哪里有楼?”崔判官笑。
“那不是——”我一回头,却发现那栋小楼一整个都不见了。
楼去哪儿了?我转回来,想问崔判官,却看见他手上托着一方木做的小物件,正往怀里放。
这物件,就是那栋楼缩小了的模样。
“这楼盖得别有情致,”崔判官说,“毁了太可惜,我留着把玩。”
我瞠目结舌地看看他。
“你假公济私,我要跟阎罗告状去。”我说。
“姑娘可切莫声张,”崔判官说,“叫大人看见了,要从我这里抢走去玩耍的。”
……你们地府还有没有个正经人了?
“姑娘还有事么?”崔判官收起他的新玩物,问,“没事的话,我也回去了。”
“没事了,”我说,“辛苦大人,劳烦替我给阎罗带声好。”
崔判官点点头。他临起行,忽然回身看看我。
“有灵姑娘,你万要小心,”他说,“这人间,该会有大事发生,护好自己周全,顺便,也看好九枝。”
九枝?九枝怎么了?
还有,你说这么严肃的事情,就不要笑了好吗?
但崔判官已经走了。
我看看九枝,九枝也是一头雾水。“我怎么了吗?”他问。
就是不知道啊……
无奈,我只好先带他和衔玉回去。眼瞅着已经子时了,赶回去还能睡一会儿。
离开这片空地时,衔玉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爹爹,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林中。
“静嫣说你家姓卢,”走到一半,我问她,“你为何姓宫?你也随你娘姓吗?”
衔玉犹豫一下。
“我的姓,是我自己起的。”她说。
我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我娘姓什么,”衔玉说,“从没有人告诉我,我娘亲故去后,我住进宫里,录册时就用宫字做了姓,我已经不再是卢家的人了,我是宫里的人,是公主殿下的人。”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夜所见之事,你可以瞒着殿下么?”她恳求道,“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好,”我说,“原本我也不打算说,你我配合一下,就说那楼是个虚影,鬼门一关就不会再出现了。”
我一拍九枝。“九枝,你听见没?别说漏嘴啊。”
九枝点头。“反正也不会有人问我。”
我三人同时一笑。
找到大军扎营处,我也是这么对云卿和谢将军说,云卿没有起疑,谢将军倒不好说看没看出来我在扯谎,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次日,我等继续往北行军,谢将军取了条近路。按他的说法,前面有一道山,山里有道关隘,叫近乡关,取道关口,去菏城便是一条坦途,可以少绕一些路。
但到了关口,关门却紧紧闭着,把守的兵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关放我们通过。
“建宁卫都指挥使在此,还不速速开门!”有疾一马当先,在关下喊门,高举着谢将军的腰牌,给关上的兵士看。
“我等收到敕令,”兵士喊回来,“任何人不许通过!得罪将军,将军请回吧!”
“何人的敕令?”谢将军高声问。
对啊,我在书上看过,敕令是皇帝发布的,皇帝都死了,哪来的敕令?
没人理会我们。
“会不会是内阁首辅大人,假托我爹爹下的令?”云卿打马到谢将军身侧,“怕有人趁机作乱,先护住各关口。”
“有可能。”谢将军说。
“将军,冲进去?”有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