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小仙,你这么厉害你倒是从我怀里出来啊。
我懒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镇邪的符在手上,才推开门。
一阵尘土飘起,正对着我是一张木床,床边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时看不出男女,瘦得厉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连头都遮着。
我碰碰九枝。他心领神会,手指生出长长的枝条,把袍子一下掀起来。
翠玉在我怀中发出一声惊呼。我也吓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动,白骨孔隙里又钻出数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这尸骨当成了巢,占满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拿生墨笔挥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来,争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撑,向侧旁一倒,歪在木床上。
这时我才敢靠近前,将手摸上白骨头颅。
一股强大的怨念自我手心传过来,这怨念比潞城许家那次还要凶狠许多,我一下险些没站住。
不过我认出来了,这是位女子。看屋里的模样,她在生时该当是在这里住过个把月,但不知是何时死的。
翠玉冒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躲了回去。“别给我看这个!别给我看这个!”她喊,“这是谁啊?怎么成这样了?”
“是蜈蚣吃的。”我说。
“胡说,蜈蚣哪里会吃人?”
“寻常蜈蚣不会,”我又说,“但化了妖……”
没待我说完,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身,刚好看到那个元卿上人带着几个道人杵在门口。
看到屋内情形,他们也骇住了。连上人都有些惊疑,但他没问什么,少顷就镇定下来。
“先把这白骨抬出去吧。”他对两边人说。
几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轻放在荒地上。这时间,有几个村人也从山下赶了过来,其中还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见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气,跌跌撞撞直冲向前,离我们还有几步,又顿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手抖得厉害。
“这是……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说,“这人……你认识的。”
大娘扑通跪倒,泪刚涌出,口里先哭喊出声:“我苦命的儿媳啊!娘对不住你啊……”
“儿媳?”几个道人愣了。
上来的村人也愣了。“王氏,你说啥,你儿媳不是早没了?”一个鬓角发白的男子问。
大娘嚎哭着说不出话。我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儿媳没有投河,对不对?”
一句问话又激起周围村人的惊异。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中,大娘抹着泪,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想到啊……我还当在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说,”我安抚她,“我想,她本该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声悲泣。“我儿已经在北边战死了,”她说,“哪有她也得跟着走的理呀……颜儿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没了娘……”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却无人答我。
还是元卿上人给了我回话。“此地有个旧俗,”他说,“丈夫故去,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贞。”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道旧俗。”他板着脸道。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时提不上气。守贞?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你们疯了吧!”翠玉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险了,直接喊了出声,“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着寻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村人都不作声。大娘还在一边恸哭一边说话,但她不说,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这不知所谓的旧俗,颜儿的娘亲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该是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法子,教这女子躲入山上,对村里只说她已经投了河。
颜儿娘亲简单搭了个草屋,这样住着,想说坟地少有人来,可躲一阵子。大娘每隔几日,就佯装上山拾柴火,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个由头带上颜儿,三人一起离开这村子,另寻个地方去。
可没想到这些年,村里青壮大都被抽丁去军役,坟地久无人打理,早遍布毒虫,颜儿娘亲不曾防备,竟被毒虫咬了。
毒性发作,她没有力气下山,又无药可用,就这样饱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东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还当她仍旧在山上好好躲着。
临终前,虫毒让颜儿娘亲周身奇寒难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缩在床角,便是为什么我进门时,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势。
一面是被苦寒和剧痛轮番侵袭、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对孩子的记挂,一面是对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几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极深的怨念。
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纳,又引来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终和蜈蚣化为一体,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体内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凶悍,连酉星仙君都应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却除不掉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试图袭进村子,除了要对村人复仇,该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难怪颜儿说那是她娘亲,孩子总是可以看出来的。
“王氏,你糊涂啊!”大娘说完来龙去脉,村人里有个看上去念过点书的长者发话了,“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为亡夫守贞,天经地义,你怎可把她私藏起来?”
“就是,”另一个村人帮腔,“你们这么干,村子要遭殃呐!”
“老婆子管你们遭不遭殃!”大娘白发散乱,眼里冒出锋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孙女的娘亲!她是个大活人!她凭什么不能活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死死盯着对面那几个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兽。
只为守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个女子去死,他们如何说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着的白骨,“你还有力气么?”
九枝点头。
“那你帮我一起,把颜儿娘亲葬了吧。”
言罢我又扶起大娘。“大娘,你儿子的坟是哪个?我把你儿媳同他葬在一起。”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拦我,“她儿媳坏了规矩,不能埋进祖坟!”
“对!她许是就因为坏了规矩才得的报应,这恶鬼污了风水可怎么办?”
“闭上嘴!”我怒喝一声。
“这事我今天还就做定了,谁要拦我,上来试试!”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拦我。我冷笑两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颜儿娘亲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泪,过来一遍遍抚着她儿媳残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大娘说。
我知道,她和颜儿在村里很难待得住了,我们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负她们。
大娘却摇摇头。“大娘老了,跟不上你们两个娃娃了……你们真有心,就带颜儿走吧,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们什么,能给她口饭吃就行……”
“孩子随我走吧。”元卿上人一直不发一语,此时忽然说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见过,有些道根,”上人说,“我会差人将她送到宣阳城北的灵霄宫去,那是个坤道观,道姑们都很和善,养个女孩当无大碍。”
他顿一顿,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别和孩子分开了,若是觉得闲着无事,在斋堂里帮着做做饭也便是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劳上人。”我答谢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他对我一笑,“今后若有闲心,可到上清观找我,不远。”
“你不是叫我回家吗?”我暗讽他。
上人又笑笑。“是我看错了。”
六
几位道长驱散了村人,帮我和九枝将颜儿娘亲葬下,又炼度了颜儿娘亲的亡魂,这才与我们作别。
元卿还给了我一个像牒文一样的东西。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他说,“你四处行走,身上带着它,会方便些。”
这东西我倒从未见过,但他既然这样说,我就小心揣了。
我不忍再见到颜儿,况她有元卿照料,我也放心了,便带着九枝与翠玉,另拣了条道下山。
翠玉这个胆小怕事的,一直到离了道人们很远,终于敢跳出我怀里,扭身化成人形。
“老天爷爷啊,可算是了结了,”她捂着心口说,“我小仙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可怕的事,这村里人怎么想的啊?”
“这样的旧俗,在许多地方,怕是也还有吧。”我轻声道。
翠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哎,你这一走,村里人万一跑去把颜儿爹娘的坟刨了,可怎么办?”
“没事,”我说,“我在坟上下了咒印,没人能动得了那坟,除非他想寻死。”
“嚯,你年纪不大,心肠倒挺狠的嘛,小有灵。”翠玉拍拍我肩膀。
“本来没那么狠的。”我说。
翠玉愣了一下,感慨道:“也是,我在这山上待了这许久,也没想到山下还有这些腌臜事,大仙,你是不是都后悔下山了?”
她问的是九枝,但九枝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用问他了,”我说,“他只要跟着我,到哪里都好的。”
九枝闻言,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翠玉讥笑他。
“男人就不能如此了吗?”我瞪她,“只有女子才可以?”
翠玉不敢说话了。
她又随我们走了一段,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她忽然站住。
“我不跟你们往前了啊,小有灵,”她说,“我该回去了,小姐妹们还在等我。”
“嗯,你多加小心,”我说,“那些毒虫还在的,妖气多少也要一段时日才会慢慢消解。”
“小仙我是谁啊,”翠玉得意一笑,“我还怕它们?”
我也笑笑。
和她刚道了别,没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喊我。“对了,小有灵,”她两步跑过来,“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
“别问,快点儿!”
我只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翻开我的手心,在上面画了一个什么,那东西闪烁一下又灭掉,仿佛融进了我手中。
“这是唤我出来的法咒,”她说,“还是你爹教我的,以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凶险,需要小仙我的,就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名字,不管多远,我都立时出现。”
我一下有些感动。“翠玉……”
“打住啊,”翠玉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娘亲,她要是知道我不管你,估计要把我活剥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我一直要问但忘掉的事:“翠玉,你和我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能怎么认识的,你娘亲年轻时可是——”
她大咧咧说出口,又猛地截住话头。
“可是什么?”我疑惑,“你接着说啊。”
“三娘没和你说过?”翠玉试探道。
“说什么?”
翠玉打了个寒战。“那算了,既然三娘不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你就记着,小仙我会一直看顾你,就行了。”
“还有,”她教育我,“别一天天翠玉翠玉的,翠玉是你叫的?我和你娘是结拜的姐妹,你得叫我姨!”
我当然没叫她姨,还好她也没再啰嗦,留下法咒之后便自顾自走了。
于是又剩下我和九枝二人,同从前一样,接着踏上往远处的路。
走出去一刻钟的工夫,我才想到,唉,这一趟又没赚到什么钱。
大娘倒是想给我些钱答谢我,我哪里肯收,最后只收了些她做的吃的,留待路上吃。
仔细算算,身上就剩一点盘缠,怕是进了宣阳城,连住店的钱都不够。
一瞬间我打家劫舍的心都快有了。
“九枝……”我正打算和九枝讲讲眼下的困境,一扭头发现他突然凑我凑得极近。
我吓一跳。“你做什么?”
九枝示意我不要动。他静静靠过来,抬起手放在我脸上。
“你你你别耍流氓啊!”
九枝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他指尖发出光,手拂过之处,似有一点凉意,轻点几下,方又收回去。
他端详一下我的脸,好像满意了。
我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我娘给我的小铜镜,照了照,才意识到他在为我治伤。追百足时我脸上被树枝划出的伤口,竟一个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些?”我问。
九枝一脸神秘,我猜他应该是又觉醒了新的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百年的大妖,身上还藏了多少能耐,不过……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啊……
离了山,前面渐渐成了坦途大路,又走了一日多,总算是到了宣阳。
我又累又乏,只想着赶快找到个能歇息的地方,可转遍了大半座城,问了能遇见的每家客栈酒楼,果然连最便宜的住处,我都付不起一晚的钱。
最后只好先寻了家茶铺,要了壶普通茶水,坐着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