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颤抖,慢慢仰起头,哀婉又悲伤地望向上首高坐的君王:“陛下可满意了,我受过这遭刑,我的供词,您终于愿意相信了吗。”
帝王没有说话。
他坐在那里,高大的身躯隐没在森暗的阴影中,只有宽大的玄服衣摆垂落,那厚重的银纹像渐渐冰冷死去的鱼肚,缓慢的、荒凉的,甚至倒映不出烛火的亮光。
蔚韵婷望着他,仿佛仰望着一尊显世的魔神、不可攀越的神灵。
她曾效忠过血罗刹、曾做过殷威的王后,可他们谁也比不上如今高高坐在那里的帝王,他是真正的帝王,冷漠、傲慢,富有权势而冷静克制,放纵癫狂又从容雍重。
谁也比不上他,他是真正的天命主,是天道为这苍生选择的主人,他最大一桩错,就是爱上衡明朝,是衡明朝毁了他,毁了这本可以永远至高无上的天命帝王。
蔚韵婷眼眶渗出泪水,她心中澎湃着一种激荡,一种亢奋激昂的使命感。
她明明才是配得上他的女人,她才是上天为他择定的皇后,她来把他引导回正轨,陪他君临天下、既寿永昌。
她膝行过去,哽咽道:“她骗了您,陛下。”
“她骗过您多少次,陛下,一次又一次,她欺骗您、背叛您。”蔚韵婷哭道:“您是这样伟岸的君王,怎么能被她拨弄于股掌?陛下,陛下,您快清醒过来吧,不要再被她愚弄了,不要让她再一次伤害您了。”
帝王一言不发,他始终垂眼沉默,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整个人像铸成一座凝固的石像。
蔚韵婷膝行到他身旁,他没有驱赶她,蔚韵婷心中生出狂喜,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对于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只要没有衡明朝堵在他心里,她就是最不同的。
所有的颠沛与痛苦、忍耐与委屈,这一刻都化作喜悦,峰回路转,苦尽甘来,她再忍不住落出泪水,她颤抖着虔诚地低下头,脸颊贴向帝王冰冷的手背:“陛下…陛下…”
“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相伴在幽州的日子。”她陷入那回忆中,哽咽:“那时刀光剑影,我们被血罗刹恶意地流放,每一夜都有刺客来杀人,可我不觉得苦,我在您身边,与您相知相伴,感到由衷的快乐。”
“我爱您啊,陛下。”她哭道:“衡明朝,昆仑,她们与我们永远不一样,她们没吃过我们这样的苦,她们没尝过卑弱、没尝过低贱到尘埃里被他人践踏的滋味,她们永远不会懂我们,只有臣妾能懂您,臣妾能懂您的苦痛与悲凉,陛下,臣妾心疼您啊,她是被衡玄衍养大的孩子,她的心里只有衡玄衍,再填不下第二个人,她的心太正也太冷了,您捂不热的,求求您,陛下,别再为她伤心了,别再让她伤害您了,别再让她伤害您了!”
她哭得眼泪滴答滴答落下,迫不及待将所有的情谊与忠贞向帝王倾诉,渴望以此迅速占据帝王渐渐冰凉的心,但还不等她再说什么,男人的手掌已经抽回去,帝王站起来,宽大袖摆垂落阴影。
“陛下…”
蔚韵婷仰头错愕看他,看不见他脸上任何震怒与痛苦的神情,他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阴影处,冰冷的,可怕的,又苍凉而荒寞的,像是这一刻全然沉落在自己的世界中,失去对身边任何事的丝毫兴趣。
他既没有因她的哭声而动容,也没有冷眼冷言,他对她没有任何回应与态度,像把她当做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毫无意义的空气。
——这不是蔚韵婷设想中任何一种场景。
蔚韵婷的心忽然沉下去。
她眼看着帝王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开,他的衣袂翻动,背影冷漠而毫无感情。
“陛下—陛下——!!”
——
阿朝在织围巾…用狐狸毛。
最近她沉迷吸大狐狸,薅了许多狐狸毛毛,作为一头大乘期大妖身上的皮毛,实际是尖硬如钢,每一根拔下来都能当传家宝级别的宝器,但老话说的好——学会变通、走向成功!只要主人愿意,也是可以强行让它变得柔软起来的。
阿朝就把这些“强行柔软”过的长毛收集起来攒成一团,兴致勃勃织围巾。
天色渐渐暗了,宫人们点起烛灯,又陆陆续续布置好晚食,要请阿朝去吃饭。
阿朝往外望:“陛下还没回来?”
宫人说没有。
阿朝心里有些奇怪。
今天是褚无咎去骨窟闭关的日子,阿朝没有管过他这个,他已经用起骨窟修炼,如果中途而断,骨窟失控,他受重伤,天下群龙无首,立刻会暴.乱,阿朝很清楚这些,这条路走到这里只能硬往前走,她没有阻止过褚无咎继续用骨窟,但自从她回来、自从发现她有孕,褚无咎陪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少去骨窟了,阿朝知道,他是自己心里多了顾忌,他原来是冷漠无事一身轻的一个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却有了她和孩子,他有了挂念、有了软肋,再不敢肆无忌惮挥霍自己的力量和生命。
往常他再去骨窟,这个时候也回来陪她吃晚饭了。
宫人说:“娘娘先用膳吧。”
阿朝摇了摇头:“我还不饿,等陛下回来一起。”
阿朝坐在小榻上继续织围巾,很快织成半米的一条,她手艺好,还在上面绣出一只趴着的小狐狸,甩着几团比身体还胖的蓬松大尾巴。
这时候,外殿突然传出嘈杂声。
阿朝愣了愣,扶腰慢慢站起来。
她的肚子已经清晰地隆起来,有半边蹴鞠球大小,弧度圆圆软软,穿着素色半旧布质裙裳,有一种年轻母性温软的可爱。
外面的嘈杂声消失了,门帘被掀开,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缓缓映进来。
“陛下。”
阿朝眼睛亮起来,她哒哒小跑过去,在撞进他怀里之前被他如往常一样扶住肩头,她娴熟地停下来,献宝似的把围巾举给他看:“看,我织的,是小狐狸嗳。”
她嘚啵嘚,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冷淡淡的回应,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阿朝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眼帘低垂,静静沉沉望着她,那目光像苍白无际的天空,像不可触摸的深海,就那样望着她。
阿朝愣住:“怎么了?”
君王凝望着她,放在她肩头的手慢慢攥紧,阿朝感觉到一点疼,她动了动:“干嘛捏我,疼。“
那捏着她肩头的手掌很快松开。
他看着她,改攥为压,轻轻压着她坐回榻上,阿朝茫然坐下来,看着他:“到底怎么了?你今天回来好奇怪,一直不说话。”
君王没有回答,他慢慢屈起腿,蹲坐在她面前,他始终紧紧凝视她的眼睛,那目光像鹰隼、像深夜的狼目,仿佛要挖出她心里最深的秘密。
“衡明朝。”他说:“你怀这个孩子,很辛苦。”
阿朝看着他,喉头突然涩住。
不知为什么,她渐渐感觉后背攀出一种凉意。
“我今日才知道,凡骨怀一个妖胎,会榨取母亲的寿元与生命,母亲会被逐渐同化为妖,在生产前死去,幼儿几乎要剥开母亲的肚腹,才能活着爬出来。”他缓缓道:“…我今日才知道,我今日,才知道。”
“衡明朝,我很爱这个孩子,如果它生下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疼爱它,我会满足它一切的愿望,让它做世上最快乐的孩子。”他盯着阿朝的眼睛,一字一句:“但它不能是,夺走你的命活下来。”
“…不……”
阿朝终于发出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嘶哑,她摇头:“不是,不是。”
他静静看着她,突然说:“阿朝,你自刎那日,我抱着你的尸身,你的尸身里没有元婴。”
“你回来后,我约莫没问过你,你的元婴去了哪里?”他顿了顿,声音更缓慢轻柔:“还有那颗你从不离身的,长生珠?”
阿朝脸色苍白,白得像雪。
君王慢慢伸手,那修长的、宽大的手掌虚虚抵住她腹部。
“不…”
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瞳渐渐浮现出无数血丝,显出一种极度强硬、狰狞而可怕的姿态。
“不…褚无咎…不……”
他的手掌贴住她的腹部,手指缓缓弯折,成一种鹰爪般的形态,好像下一刻,就会刨开她的肚子,把里面的小怪物抓出来。
“褚无咎——”
“褚无咎!!”她猝然扬起声音。
尖锐冰冷的指尖停在那里,停在咫尺的距离。
“对不起,对不起。”
他听见她濒临崩溃的、哽咽的哭声:
“对不起,褚无咎…”
“…我没有怀孕。”她终于哭出来:“我的肚子里,从来没有孩子。”
“…”
“……”
那一刻,褚无咎仿佛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最后什么东西,彻底塌陷了。
作者有话说:
(>﹏<)
大高.潮了,褚狗彻底疯魔预警,不排除一些过.激行为,接受不了的宝子快跑!!
——
第119章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阿朝心脏像是空了一块。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久违的释然。
她终于不用再骗他了。
她终于终于可以,不再骗他了。
她居然有点想笑,可笑容露不出来,眼泪却已经大颗大颗坠下来。
褚无咎安静看着她。
像一副褪去颜色的石像,所有的表情在他脸上渐渐凝固。
他的手掌停在她肚子上,不到一个指头的距离,那只手开始轻轻颤抖,想摸,又再也不敢摸上去。
君王凝视着她,他的面孔扭曲,他暴起,一把猛地握住她脖子。
“衡明朝!”
“衡—明—朝——”
阿朝没有动,她仰头看着他,对视他死死望来的目光,他的眼眸变成布满血丝的妖瞳,狰狞又恐怖,像择人而噬的怪物,又渐渐溢满潮湿的液体。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像会哭出来。
“你骗我。”他说:“你又骗我。”
他死死地盯着她,每一个字,干裂得像从肺腑挤出来:“…你拿…我们的孩子,骗我。”
阿朝望着他颤抖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残忍、冷酷、恶毒的人。
“…对不起。”她只能一遍遍苍白沙哑说:“对不起。”
对不起。
褚无咎从没觉得这三个字如此残忍荒谬。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身体无法自控地浮现出妖魔的怖态,他曾经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而骄傲的人,可是化成妖魔后,妖魔的癫狂渐渐覆灭了他的冷静与自控,在知道她有孕、知道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安定、那成为父亲的责任感,让他终于重新找回了曾经身为人的柔软与平和,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想成为一个沉稳的、柔和的、能让妻女安心依靠的丈夫与父亲。
可她又骗了他。
…她又骗了他。
褚无咎甚至笑出来,他笑着,贴住她额头。
“琅玡幻境里,你骗我,你答应我还有来日,转头却自刎在衡玄衍的棺椁前。”他说:“四百年前,我们大婚之日,你也曾跪在昆仑牌位前许下誓言,我记得你说什么,那时你说,弟子明朝,拜告先祖,今请以此身,愿与褚氏族长合卺同道,缔姻亲之好…”他顿了顿,像重被拉进那深重的回忆,缓缓念着:“…死生契阔,万世盟约。”
“你割破手指,把血滴在长明灯上。”
阿朝脸颊落上一滴冰凉的液体,她看见他凝视她,猩红的眼眶终于落出泪来。
他的眼泪也是红的,像深红的鲜血淋淋流出来。
“那是我们的灯,那也是我许下的誓言。”
他嘶哑说:“…可那一天,那盏长明灯,还没到日落,就碎了。”
“我们的长明灯,我们两百年的婚约,在大婚那一日,被你弃如敝履,灰飞烟灭。”他说:“这是第三次,现在,你用我们的孩子,利用我。”
“衡明朝。”他逼视着她的双目,像想透过她眼睛看穿她的心,缓缓说:“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褚无咎愚蠢至极,可以永远被你玩弄于股掌。”
“…不是!”阿朝嘴唇也颤抖起来,她哭着说:“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是我从小喜欢的人,那也是我的两百年,也是我所有的年少时光和感情。”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如果我可以不这么做,我会愿意伤害你吗,我会愿意和你分道扬镳、不和你白头到老吗?”
“我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渐渐变成这样。”她哽咽:“我知道你想摆脱我、我知道你对蔚师姐不一样,你从来不对我说,可我都知道,我想救你的命,我也愿意成全你,我们相爱一场,我不愿意和你最后落个撕破脸的难看下场,所以我自刎,那是我当时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眼瞳剧烈地颤抖,阿朝看着他,心里充满悲哀。
“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我也不想和你说。”她呜咽:“可我从本心里,从来不想伤害你,我想让你活着,想成全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不想看着你成魔,不想看你这样一日一日堕化成妖鬼的模样,我想让天下太平,想让你做一个好好的人,我竭力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我在做我应当必须去做的事,我爱你,可是我做不到像你那样百无禁忌地爱,我想让你变成一个健康的人,我不能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安然于这种染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