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尘有些恍惚,岁谣也曾身负剑骨么?
因着这道思绪,他手中的动作微滞,下一秒,岁谣痛苦的呼声唤醒了他的神志。
他沉默着抬眼,面前那张微圆润的小脸惨白无比,双颊是簌簌落下的大滴汗珠。
云无尘想到,岁谣似乎也是在他险些入魔那一年来到的画桑派,只不过她资质不显,便被分到了最普通的外门。
后来,在一场比试中,云无尘发现她灵脉的不同寻常之处,这才动了心思将她收入门内。
他对岁谣毫不关心,所以他并不清楚这位小徒弟的过往经历,只在一次假借疗伤之名破格提升她的修为时,听她道出一段往事。
他这才知道,这位在自己面前十分乖觉,几乎对他百依百顺的弟子,全是因为误会他曾是她的救命恩人。
当时云无尘并未解释,不解释的理由很多,可总也逃不过那条因为他不在乎,所以不愿在她身上多费半分心思。
“师尊,原来这么痛啊。”岁谣虚弱道。
岁谣有些恶劣的想看云无尘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良心。
于是她继续哽咽道:“如此,徒儿也算报答了师尊的全部恩情。”
云无尘蹙眉,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直到听岁谣呢喃,“师尊,今日之痛,比当日我以剑骨救你更不遑多让呢。岁谣为了师尊承受下如此痛苦,师尊心里可曾有我半分?”
云无尘彻底僵在原地,他怔怔想着岁谣方才的话,明明每一个字都十分简单,为何连贯在一起却如此晦涩难懂呢。
他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能茫然的看着剑魂彻底没入她的灵脉中。
好半晌,他突然双眼猩红地握住岁谣的肩膀,往日的云淡风轻再不复,此刻的他癫狂而疯魔。
几乎是嘶吼出声,“你方才在说什么?”
一定是他听错了。
岁谣故作虚弱,强撑着睁眼,心底闪过一丝悲悯和快意。
原来他还在乎啊。
这个反应比她预料之中的还令人满意。
正在云无尘大声质问之际,药司的长老带着一众弟子突然出现。他面上的淡然几乎维持不住,僵硬地直起身子,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越如弦的女音,“是我通传的,师妹重伤,师尊难不成还想瞒着宗门不成?”
云无尘一向在惜脸面,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偷偷一人将此事办了的原因。
他原本都计划好,待将剑魂换入岁谣体内后,他就可以借替她疗伤的名义,将人暂时看管在卿竹峰。
待到岁谣的灵脉将剑魂温养的差不多之后,再换回给灵绯,如此也不会惊扰其他人。
他曾叮嘱过岁谣此事不可外传,独独漏掉了上官灵绯。
此刻的云无尘却顾及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岁谣方才的一席话。
所以,直到药司二长老上前依次查看岁谣和上官灵绯的情况,他都忘记了阻拦。
只愣愣的看着,听二长老又说出一段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你竟将大徒弟体内的剑魂强行引入小徒弟体内了?”似乎觉得此法过于不通人情,二长老脸色不太好看,“我知道你素来心疼你这位大徒弟,当初入画桑派她的确九死一生,若非我恰巧带弟子外出遇到被妖族袭击的她,她可能当场便没命了。但你也不该厚此薄彼到这个地步。”
云无尘脑子发懵,冷冷重复道:“你说灵绯当初是因何受伤?”
也是他太过自信,在见上官灵绯的第一眼便笃定了她是曾救自己的人,所以竟从未关心过她伤势的来历,只当是为替自己除去心魔而伤。
二长老不明所以,不知他此刻失神落魄的原因,但还是冷声答道:“哼,看来你对大徒弟的关心也不过如此,竟不知她当初入画桑派前,是因在山脚下遇到妖族,强行以剑骨对敌才留下旧疾。”
他吹了吹花白的胡子,哼笑一声。
云无尘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他不信,嘴角牵扯的笑意逐渐扭曲,他看向灵绯,还没等他问什么,便先听对方淡声道:“是这样的,师尊不记得了么?”
云无尘后退两步才勉强稳住阵脚,继而,他像是想到什么,生平第一次对上官灵绯怒吼道:“浑说什么,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临翡眼神冷淡,甚至藏了几分轻蔑,“徒儿的确不记得师尊说的,我曾救过你之事啊。”
一瞬间,云无尘感到天旋地转,强烈的失重感猛地将他席卷于其中。他一直以为灵绯同他一样,是不记得当日发生的事……
那……救他的人,他一直在寻找的人……是谁?
他的耳边响起阵阵嗡鸣,在嘈杂的气流中,唯有一声嘤咛显得格外清晰。
云无尘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头一次,他的心底漫出浓浓恐惧。
岁谣发现云无尘的惊慌,憋笑憋得咳嗽起来,眼角徘徊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
原来云无尘竟是将救他的人错认成上官灵绯,才待她与众不同啊。
好可笑。
岁谣觉得,如今甚至不用她多做什么,云无尘就会悔恨的自虐,可真是意外之喜。
但,还不够。
岁谣微笑着,毫不吝啬地在他心上扎刀子,“师尊,你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云无尘整个人茫然无措地抬首。他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女,眼睛刺痛。
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伤害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她现在一定很恨他吧。
不,不会的。
他一直知道岁谣对自己的感情,她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甚至为他用心头血供养似幻蝶茧。
他还有机会。
岁谣从未见过云无尘如此失态,眼见他踉跄朝自己而来,似乎要为她疗伤。
她心底嗤笑,故作惊慌地往后缩了缩。
看到岁谣的躲避,云无尘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不要,不要再来了,我好痛。”说着,岁谣像是想到什么,悲伤地低低抽泣起来。
二长老将一切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句,“造孽。”
此事关系重大,他既知晓了,便决计没有瞒着宗门的道理。
再者,他冷冷瞥向云无尘,此人实在不配为师。
二长老俯身给岁谣喂了几颗丹药,双眉紧蹙,“此事还需上报掌门,单说你两位徒弟疗伤所需之药,便不是我一人能做的了主的。”
在场人都能听出来,二长老只是找了个由头想把此事扩大。
当初岁谣想到让上官灵绯找药司的二长老来,便是看中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疼爱弟子的性子。
如今看来,这一步棋果然没有走错。
岁谣看向上官灵绯,忍不住眨了眨眼。可对方却是双唇紧抿,面色依旧难看。
她知道这是师姐在心疼她。
但是没有办法,她必须将上官灵绯体内的剑魂引到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好展开下一步。
曾经的岁谣不是舍弃一身剑骨救了一个险些入魔的白眼狼么,那么从现在开始,她便要同他尽数讨回来。
岁谣故意不看一脸受伤的云无尘,转身向上官灵绯伸出双臂,柔声细语道,“师姐,好痛。”
果然,听到岁谣呼痛,上官灵绯就算心存不满,仍快步上前顺着她的姿势将人抱起。
对面的云无尘还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干涸的唇,此刻二长老要做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傲气,他更在乎已经被自己错过一次的岁谣。
云无尘想从上官灵绯怀里接过人。
自从知道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后,再看她,他的心底甚至涌出一股厌恶。
若非是她混淆视线,自己也不可能一错再错,伤了岁谣。
“我来吧。”云无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岁谣转过身子,故意将脸埋进上官灵绯的胸口,拒绝意味再明显不过。
临翡也不遑多让,他冷冷挑了挑唇,诉说着事实,“还是不必了师尊,师妹她看起来不想跟你走。”
这句话像一柄尖刀,狠狠捅进云无尘的心房。可他也明白急不得,只落寞的收回手,让开路。
“岁谣,为师一定会找到替你疗伤的法子,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随着那道远走的背影消散于风中。
临翡抱着岁谣回到自己的院子,看着怀中少女一脸得逞后幸灾乐祸的笑,他微微蹙眉,“你在笑什么?”
他想不懂,她如今虚弱成这副模样,怎么还能笑出来。
但他现在已经不会再误会岁谣是因为得到云无尘的喜欢而笑。
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发不解。
岁谣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靠近些,然后她才勾着对方纤细修长的脖颈,凑上去小声道:“你猜云无尘现在在做什么?”
临翡敛眸,似乎不愿听她再提起这个名字。
岁还没再卖关子,继续道:“他一定后悔极了,想尽办法去找替我疗伤的法子。”
临翡不置可否地挑眉。
岁谣先是同她撒娇,说:“师姐,我想躺你那张白玉床。”
这件事她馋了很久,先前不是没有在上官灵绯的小院住过,但不论如何,她都没同意自己去与她同睡。
刚才在路上,岁谣就想了许久,这下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当即提出要求,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对方。
临翡想到什么,耳尖开始发烫,最终仍是没舍得说出拒绝的话。
临翡将人抱上白玉床,岁谣感受着身下沁人心脾的凉意,满意地呼了声,才说出方才没说完的话,“而且我早知道,其实要治疗你的剑魂之伤,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云无尘身为画桑派三长老,剑术卓绝,若论灵脉资质,门内上下少有能比得过他的人。”
临翡听到这,若有所思的嗯了声。
岁谣继续道:“而他之所以不愿给你亲自温养剑魂,便是因为他曾险些入魔,所以道心不稳,他恐会因此污了你的剑魂,才让我代做此事。”
说到这,临翡便全明白了。如今云无尘视他若敌,恨他还来不及,便不可能对一道他本命剑的剑魂珍而重之。
而云无尘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愧疚,待他明悟过来,指不定真会如岁谣所言,再度将她体内的剑魂引出来,放入自己的体内。
但临翡还是有些不确定,云无尘此人薄情,“你怎能确定他会为你做到这一步?”
其实在今天之前,岁谣也不确定,所以她早做好了两手准备,本想以宗门压他,逼他将剑魂从自己体内取出。
云无尘那人极其重视面子,断不可能容画桑派众人将他传成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师尊。
但经过今天,岁谣敢笃定,云无尘很快会自愿且主动的求她的。
*
午时过后,云无尘前去探望岁谣,却被上官灵绯拦在院门口。
他有些烦躁的看向对面之人,语气不善,“让开。”
临翡笑了下,似乎是嘲笑他一夕之间翻天覆地的态度,也似乎是笑他愚蠢。
他上下打量来人,没什么情绪,像是随口一问:“师尊是来看师妹么,莫非你已经想到了弥补的法子?”
云无尘面上闪过阴翳,临翡鲜少见他这般控制不住情绪,几次三番失态,看来是真的急了。
但临翡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云无尘的忍耐几乎被逼到极限。失去救命恩人那层关系后,他再看上官灵绯,甚至生出厌恶,他觉得是她蒙蔽了自己。
他冷声逼问:“你还想做什么?”
临翡对他不善的语气满不在乎,拖腔带调反问道:“若师尊还未想到医治师妹的法子,来此处作何?”他笑了下,“我觉得师妹如今并不想见到你。”
“这关你何事?”云无尘几乎是立刻回道。
“岁谣是我师妹,怎么不关我事?”话落,他话锋一转,“若师尊暂时还未想好法子,我这里倒是有一物,可以暂时缓解师妹的痛苦,只看师尊愿不愿意了。”
“什么?”
“宁归花。”
云无尘微怔,宁归花原是他逼岁谣去药山采的,只是后来遇上宗门历练,他还未来得及将其炼制成丹药。
只是他不曾想到,上官灵绯此刻竟然愿意将花让出来。
他一向看不上她们师妹二人间的感情,不论是从前,亦或是现在。
想到岁谣采摘宁归花时所受的苦,他心里又是一阵闷痛。
半晌才觉得胸腔内的窒息感稍有缓和,云无尘警惕地看向上官灵绯,“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临翡笑的无害,“不必,岁谣是我师妹,应该的。”言必,他反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栽种着宁归花的花盆。
云无尘一愣,神色复杂的将其接过。
摘花炼丹无非就是要承受蚀骨之毒,比起这点痛,他更怕无法挽回岁谣。
云无尘丝毫没有犹豫,在去往炼丹堂后,当即摘下了那朵花。
花香弥漫,所过之处,皮肤表面渐渐传来刺痛,只消一阵,刺痛便演变为剜肉割骨般的剧痛。
任凭他修为再高,也无法抵挡摘下宁归花造成的反噬。
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不要倒下,他还要为岁谣开炉炼丹,他不能倒。
这样坚持着,他的唇齿间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汩汩鲜血从他紧抿的双唇中溢出。
最初的疼痛过去,云无尘短暂的呼出一口气,采宁归花最恐怖的地方还不仅仅是会中蚀骨之毒,更要命的是,这种毒素无法完全剔除,每日都会发作,疼起来便让人觉得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