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虽仁厚礼贤,为政宽和,可惜这世上善无善报,有人予恩,还有人负义。容德十三年间……”
烈成池听至此,捏着棋子的手遽然一紧,猛地抬头盯向孟老。
他抬头时,看到的却是孟老眼中的哀与恨。
“圣上暴毙而亡,丽妃久病无医,九王爷当上了摄政王。……待我等亡去,史书三笔将此血淋淋的真相掩盖,独留他烈玉山名垂千古,后世永不得知。”
“故而……劳请殿下谨记,昔日九王爷、殿下的亲叔叔,才是殿下的……”
杀亲仇人。
烈成池紧紧地捏着棋子,沉默半晌,才说道“……晚辈知道了。”
他缓缓地放下最后一子,满盘棋局已定。
他向孟知意深深地行了一礼,孟老亦朝他回一礼,二人皆是不言。
那日,他被人用马车送回了家,到家中时,伏?还照常躺在那个摇椅上,懒散地睡着大觉。
他走进院门,几朵最后的桂花落在他身上,满树的娇花已然凋零尽了。
烈成池的眼睑下发青,他站在伏?身前,静默地看向伏?的睡颜,出神了许久。
“你回来了。”伏?闭着眼睛,问他。
“嗯。”
烈成池的嘴动了,眼睑也动了,牵动着下垂的睫毛跟着一颤。
“孟知意肯放你回来?”伏?坐起来。
烈成池继续注视着伏?,二人的目光交错。
十七年来,他长大了,伏?却是分毫未变,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我与孟大人立下约定,若三步内解他棋局,我就可以回来。”
“是这样……”伏?摸了摸下巴,掸落身上的花瓣。
“但我不会再回去。”
伏?的动作微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忍不住问道“我听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此霸权王道,你为何不喜欢?”
“……世人也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帝功成,须逼百将伏首,这天下的王土就要埋三万、十万、数万具白骨,…我为何要去做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十二州中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就如同南归的鸿雁需要一位领头,荒原的野狼会拥护个狼王。”
伏?看向他,继续说:“这个人将是明月,唯独有了他,黑夜才能够长明。”
“……而明月千疮百孔,满负罪孽,历代帝王将相无外乎此。”烈成池反驳道。
伏?从未与烈成池有过此类的对话,往前他们之间不谈哲理,亦没有长篇大论,有的只是粗茶淡饭,布衣蔬食,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天下、谈及功与罪。
“难道在你心中,十二州的帝王还不如一介布衣?”伏?感到好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名利在眼前却不拿的人。
烈成池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认命就是凡夫俗子最大的本事。”伏?说道。
烈成池听罢,两眉缓慢地皱了起来,好似悄无声息地凝了整夜的黑云,无以消散。
“我费尽心思要回家,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让我认命?”
“小孩儿,你真以为这世上是事事顺遂吗?”
伏?轻忽抬起烈成池的下颔,指尖滑动,视线描摹过他的五官,说道:“与所愿南辕北辙,天意不可违,这便是无常,你的命,既不能由着你的心,也不能被你预先料算。”
烈成池不再答话,好似当真是生了气,这也是他第一次生他寄父的气,板着脸对人不理不睬。二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却再也不说话了。
半个多月后,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有人忽然敲响了院门。
烈成池的两眼发青,显然没睡好,他徐徐地打开了院门,却是怔住了。
门外以孟老和沈知州为首,站了六七个人,瞧来个个面相都年过半百。
双方第一眼的对视皆有些错愕,很快就有了窃窃私语声。
烈成池立刻把身子错开,心知此事不可轻视,将诸位请进庭院中。
“孟先生,这是……”
这时,有人先屈膝跪在地上,尔后,皆依依跪地有声,道。
“臣等,恳邀太子殿下归往紫薇城。”
清冷的晨风从庭中扫地而过,吹起一片寂寥,空留树叶的飒飒声。
烈成池站于原地,感到一股空前的压迫,也感到无名的愠怒。
“老臣愧对先帝,愧对丽妃,不能为其沉冤昭雪。如今,太子流落在外,埋名于农野,臣心中终是难安,恳求殿下谅解、成全。”
烈成池皱起眉,这些人口口声声唤他殿下,却一直对他步步相逼!
碍于对前辈们的尊敬,烈成池难以驳斥出半句话,只得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房间,闷声关上房门。
他坐在屋内的交木椅上,整炷香的时间里都静默如松。
室外的行云吞灭了初生的日光,将庭院与草木都捂进一片晦暗之中,连同室内也昏沉下来。
他从清晨坐到了暮色将临,仅隔一门,庭中是六七位下跪的帝党忠臣。
他就这么坐着,想着伏?口中的话,想着孟知意口中的话,想着沈知州口中的话。
倏忽,传来一阵电闪雷鸣,振聋发聩,门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隔着半开的纸窗,能看到窗外的人仍在那里,黑压压的。
他从小听着孟先生的名声长大,先生被万流景仰,众目具瞻,来日若是在朝堂上以官袍相见,他定将其视为最敬重的前辈,绝不可能对他的恳求视若无睹。
只是没想到,往后未能以官袍相见,孟老却要他以龙袍相会,不成同僚,反成君臣。
好一出荒唐戏。
屋外仍然风雨晦暝,不曾止歇。
一场秋雨一场寒,仲秋的风和雨比任何时节来得都要冷。
这场雨下得真大,又下得真久,下了足有一天一夜,庭院里已积了到脚腕那么高的水,一如十七年前五昶坡的那场雨。
无声地压迫要比头上黑云来得更叫人窒息,在朝政上风云几十年的前辈们就这样长跪,久到打破了烈成池心中的荒诞,击碎了他心中对于桃源之境的幻念,久到烈成池终于意识到他未来的人生是不可摆脱,是道阻且长,是孤独且漫漫,是永不可卸的重任。
十二州之上,锦悠城郊,一场无声的恳求,颠覆了未来几十年的大鑫王朝。
25 25. 乱红飞过秋千去
那夜丑时,天色深浓,烈成池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他夷犹片刻,走进了旁边的厢房。
伏?的手中是那老旧的天青色瓷碗,碎了个小缺口,正对着窗外的雨,百无聊赖地喝闲酒。
烈成池见他如此,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漠然,就问“寄父,喝的什么酒?”
“郊外浊酒罢了。”
伏?把剩酒倒掉,将青碗放在窗边,喝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打量向窗外黑压压地跪着的那些人,问道。
“阿池,你已经想好了?”
“嗯。”
烈成池抬起头,入鼻的酒气更浓了。
他的寄父真奇,这么多年了,皮相却不留半分岁月痕。
“你长大了。”伏?笑了,那眉宇叫人挪不开眼。
“这就是长大吗?”
“从今日起,会有无尽的人护你、辅佐你,你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婴儿了。”
“寄父,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这些年来,你是真心待我的吗?”
“当然。”
伏?轻笑看他,不置可否,看起来如此的漫不经心,亦叫人辨不清真假。
……
次日,孟知意写信在朝中告病。
孟老已一大把岁数,又是两朝功臣,想来烈玉山很难说到他的头上。
在那之后,孟先生便经常来访伏?家中,为烈成池上课。
至于烈成池,他天资过人、敏而好学,什么都能很快就融会贯通。
又是一日晌午过后,孟老本在讲书,见烈成池有些困倦。
想来多日的废寝忘食、勤苦学习,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着实负担过重了。
孟知意将书放回手旁,看了烈成池半晌,问道:“殿下可想听些先帝的事?”
烈成池愣住,没想到孟先生会提起这些,他犹豫片刻,朝人点了点头。
“……容帝六岁的时候,烈玉山出生,他的生母那年难产去世。宣帝决定由容帝之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代为抚育烈玉山。因此容帝和他共同长大,那九皇子尚在吃奶之时,太子就已常常将他抱在怀中。”
“后来,太子成为了储君,九皇子大抵是心生间隙,与他有了隔阂。”
“容帝登基后,多年来没有子嗣,陈大人引荐了五名西域的女子,使容帝从中看上了一位名为穆娜的,册封其为丽妃,与她拥有子嗣,……正是殿下。容帝对殿下分外疼爱,锦衣玉食尤嫌不足,在百天时曾亲自手刻一枚龙玉牌。
殿下之名也由先帝所取,皇姓为烈,名为成池。意为滔天烈焰,平息成池。”
“不料在次年,……丽妃病逝,容帝驾崩,太子在五昶坡中消失无踪。朝中倒戈之快,如树倒猢狲散,从此无人敢与九王爷分庭抗礼,故而他独揽霸权至今日。”
“那孟先生所提过的杀亲之仇……”
“因为容帝…并不是病逝。”孟知意说到此,语气不由有些加重了。
“十年前,为先帝验尸的仵作已年老,逝世前曾托人予老臣一条口信,…其说当年先帝并非病逝,而是被毒死的。”
话音方落,烈成池心中一惊。
“仵作受南安王所迫,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死前才将此事窃里告与老臣,盼有朝一日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想来殿下当年由张大监抱走,也定与此有关,只可惜…张大监还是受到了烈玉山截杀,惨死在五昶坡下。”
孟知意将话说到此,已是愁眉满目,又恨又哀。
这些皇家秘史让烈成池一时间难以消化,他的生父竟是被情如手足的弟弟害死的。
那么……烈容又是否一直在等自己长大,为他沉冤昭雪?
而自己长大的这十七年中,他的魂念,又可曾来看望过自己?或是早已对这人间失望至极,踏入轮回了。
烈成池对着手中的书本出神,上面仍留有容帝的字迹,矫若游龙,仿佛可看到往昔一代仁帝在上面提笔落字的画面。
作者有话说:
烈成池的名字取自明朝还初道人的《菜根谭》,原句“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警觉,船登彼岸。”
26 26. 乱红飞过秋千去
自打烈成池做出了选择,家中常都有外人来来去去,礼乐射艺书数皆有人管教,忙起来连一顿饭都要抽空吃。
从前那个视线总定在他身上的小孩儿如今把目光全都埋进了书里,一个无欲无求到有些没出息的皇子在一场暴雨中默然地自改了前路。
伏?坐在厢房的门口,晒着太阳,两眼看向书房的方向。
这院中的风景他实在看腻了,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唯有烈成池那间被进出的门口还剩些看头。
伏?看着这些忙人,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些事。
那年,烈成池刚满三岁,伏?对养幼崽这事终于玩儿腻了,提不起劲儿了,便将烈成池送给想抱大胖小子的张嫂家,连带银两也送了不少。这回没有金襁褓,送养的事变得易如反掌,反正他伏?已仁义至尽,这辈子就此别过也无妨。
至于那二十年之约,他本就不是守信的人,或者说是随口一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兑现。
他如此自在逍遥,浑如入了河的池中鱼,归了林的笼中鸟,呼朋唤友地在霞川开了筵席,声色犬马,把妖界最烈的酒喝了个三天三夜。
那日,他躺在霞川的一棵沙棠树下,小瀑布在他身后如一席白绸,垂落在平石上,飞溅起雪色的水花。在他的腹上,还趴着一只收了羽翼的凤鸟,那鸟儿也喝了不少,二位正在呼呼地睡大觉。
直到一位黑着脸的神君出现,将凤鸟从他身上拎了起来,凤鸟不情愿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幻化回人形,白色的发散落在脸旁,不悦地侧过脸,细长的玉羽眉蹙起,透些清冷与圣洁。
一场好梦被扰,伏?坐起身来,眯起眼睛,看向花惊云被攥住的手腕。
“我遍寻花惊云,还当他去了哪儿,原来是被你哄骗来了。”
风神这个老流氓的性子与伏?不对付,二人间说话更是向来不客气。
“我怎么就哄骗他了?”
伏?无端地背了口黑锅,自然也不爽。
花惊云抬起清冷的凤眸,怒瞋了风殊绝一眼。
风神的脸色更黑了。
伏?一乐,嘲笑他道“风殊绝,你以为你养大了他,他就是你的了?”
风殊绝一时不语,他站着打量了伏?一会儿,又说道。
“我记得你在人间,还有个烂摊子没收拾吧?”
伏?一怔,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烈成池。
“那就是个人界的小孩儿,与我何干?”
“当年你抱走了他,如今却弃他而不顾?”
“他能活着,就该感谢我,难道我还得当个活菩萨,给他送佛到西?”
“别告诉我,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