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安王之意不在江山。
其意在之人,二十年前已归于尘土。
31 31.不向空门何处销
烈成池上位的第五年,南方旱情严重,天子当敬天法祖,以求庇佑。
近十日来,朝中许多人都在操办此事。
今日皇帝患病,难得没上早朝,卧在床中,伏?坐在他的床侧。
“寄父,朕有心病。”
“心病?”
“南方久旱,朕无能为力。”
“你和你的江山都有福泽庇佑,不必担忧。”
“你很久没来见过朕了。”
伏?闻言,沉默了半晌。
近日,他进入至关重要的升修期。逢此期时形寒肢冷,手足欠温,朝食暮吐,尤为虚弱。好在一旦渡过此期,即可生出新尾,妖术有所成。狐妖一尾无价,能起死回生,乃不可多得之珍。
为此,伏?早早地寻了一处隐蔽洞穴,用以度过升修期,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常露面。
良日将近,帝王当前去敬天法祖。
皇家前行的车队浩浩汤汤,红袍礼官,青甲军卫,枣褐马匹皆紧随在其中,一直到紫薇城南的行宫中,正逢天色将晚,众人才停下歇息了一夜。
第二日,天子率大臣登上灵山,自北天门而入。
待到吉时,鼓吹宁息,万籁无声。
烈成池身披衮服,从北天门进入北苍门,前行登上祭坛的第一层,拾阶而上,一直到祭坛的最顶端,朔风作响,猎猎地吹着他的衣袍。
文武百官在祭坛之下叩首齐呼,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这一幕比起五年前的登基即位,故人依旧在,只恨今非昨,站在顶端之人早不再是那个躲在岩居川观中过闲适生活中的少年郎。
天意造化,子不欲杀人,却掌十二州生死。
紫薇城南的行宫并不小,帝王的庭院比得上一座府邸,当中曲径通幽,小林小阁都别具匠心。
是夜,蝉鸣声响在窗外,月色正明,烈成池缓缓地陷入了睡眠。
梦中,他在洞箫声下又回到了锦悠城,冷姑娘坐在碧桃林下挠着一只小猫的下巴,伏?悠哉地喂着池里的那几尾锦鲤,险些把它们撑得翻过鱼肚白。
岁月变得逐渐遥远,隐约中他听到刘富贵的叫骂声,手里挥舞着一支火折子,正在耀武扬威。
就在他感到呛鼻之时,有人一把钳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险些捏得他要不过血。
烈成池蓦地睁开了眼,黑夜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猛然醒过神来,入眼已皆是灼目的红,火舌在面前肆意地跳动着。
“快走!!”
那人影拽了他一把,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身后的一根横木随之轰然倒塌。
烈成池的心中一惊,随人影向外去,尖锐的影子癫狂地舞在四壁,雕梁画栋皆化为一片火海。屏风独自烧成了妖娆的火墙,脚旁是侍女倒下的尸体,殿外有人拼命地疾呼‘圣上’。
然而那红门厚重,紧紧闭严。
烈成池侧过头,在幢幢火光中,瞧清了殿中人影的模样。
那人一头火红的发,金冠微束,额间印有一道流火纹,两眉修长,双眸极为熟悉。
是伏?!
伏?握住烈成池的手臂,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对这场大火唾骂了两声,想要一脚踹开大门,却不能如愿。随后,伏?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怒瞪着门顶的某个位置,那里赫然贴着一道黄符,乃高人所书,以庇护龙尊,妖魔鬼怪皆勿近。
烈成池这才注意到,伏?的嘴角已隐隐地渗出了血。
此时,门外的侍卫们终于撞开了门,他们于浓烟中到处寻找,很快找到了站在殿中的帝王,帝王的墨发披散,身旁是一位看起来有些妖邪的红发男子。
“快离开此处!!圣上!!!”
侍卫们冲进来,用湿布帛捂住了皇帝的口鼻,护送着将他向外去。
烈成池跟着他们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的伏?根本就没有动,他猛地回过头看。
殿中的火舌撩蹿,轻柔地舔上伏?的脚腕,顺着他的衣裳,企图吞搂他的劲腰。那红发与火仿佛浑为一体,只见伏?的两眉微皱,嘴角是腥红的血,就那样站在火中。
火势越来越猛,帝王不肯离开,侍卫们别无他法,只得强行将他带离火海。
不多久,殿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啸,所有人都回头惊在了原地。
那红发男子竟然消失了,火势之中,却伫立了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身形凛然,长长的尾巴甩在火海里。
“天啊!妖怪!!!!”有人惊恐地大声喊道。
“这是什么怪物?!”
“好大的一只妖狐!!!”周围不断有吵杂的尖叫声,恐慌的议论之语。
“你们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人!!”烈成池似乎毫不惊于眼前所见,看到人们都被骇得不敢动弹,勃然怒吼。
但是众人惶惶,无人敢靠近。
那狐狸听到外面的动静,抬起头来,只消看了一眼,两个红漆大门便无风而动,重重地关上了。
帝王的脸色骤然变了,立刻命人将门撞开,侍卫们皆回神,连忙抬起门柱,不断地有人接水扑火,然而厚重的大门却纹丝不动,火势也不见减弱半分。
狼藉混乱之中,众人皆听到一声颇为苦痛的狐啼,有如婴儿初生时的哭泣。
倏忽,一声鸟叫响彻云霄,一道白影从月前而过,俯冲而来,直直地撞破了殿顶,瞬霎后消失不见。
32 32.不向空门何处销
一百三十三日后,南山飞羽林,腾光府。
花惊云在屋中来回踱步,白色羽毛轻飘轻飘地掉了一地,随他走动而来回打转。
伏?缓缓地睁开眼,醒来瞧见的就是这场面,他侧过眼看了会儿,那满地的白色羽毛像是天上的小云朵,他没心没肺地乐了,出语调侃道:“小秃鸟,掉毛了?”
“你醒了?”花惊云站住脚,看向伏?,一双细长的玉羽眉蹙着,数落他,“还笑。”
“怎么不能笑?”
“……”花惊云看他浑不知的笑,眉心仍蹙着,许久才答他:“…你…看看你的尾巴。”
伏?一挑眉,悠哉地转过身儿去找自己的尾巴。
经这么一找,伏?的笑容僵住了。
“我新长出来的尾巴呢?!”
“你死了!”花惊云恨铁不成钢地说,皓齿碾着薄唇,“你被火烧死了,我去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伏?不可置信地看向花惊云,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尔后生出千百个疑问。
…死了?!怎么可能,怎么会死?!
“凡间的一场火,怎至于烧死我?”
“凤有涅槃,狐有升修,凡尘中的一只猛虎都可至你于死地,你难道不清楚?”
伏?从床上坐起来,零星的记忆回溯到一百三十三日前。
他记得那天,他本在紫薇城外的洞穴中打坐,洞外有两只翠鸟总是叫,扰得他心神不宁,数十日里他打坐苦渡升修期,在呖呖声中惊醒来,心脏在胸腔中跳得猛烈。
本以为这回的入静意守又出了差错,等低头时才发现,新狐尾已是长出来了,不痛不痒,不知不觉。
他神采飞扬,心中喜不自胜,尽管还未脱离升修期的虚弱,也疾步走出了不见天日的洞穴,却一时不知要去何方,又该要见谁。不知不觉间,他来到烈成池所在的行宫,想起那人不久前与他所诉的怨言,怪他近来与之相见次数太少,伏?正想借机还了他的抱怨,就远远地见到一片火光,正于天际凶狂跳动着妖冶的赤红。
他暗道不好,赶至殿前,却遭到了一道黄符的阻挠,此黄符极为诡谲,蕴有高深法力,专治妖修。方圆百里没有别的妖,仿佛就是明摆着拦他伏?的。然而,殿中的火势已不容伏?再多揣测,他不得不硬闯其中。
待他闯入殿中带那人逃离时,才惊觉这行宫中处处是黄符,竟让他处处寸步难行。
这些黄符终于惹怒了伏?,忍不住心底臭骂写符之士,妖也有好妖,凭何如此针锋相对?!
好在侍卫终于也撞开了门,将烈成池安然送离,而伏?被那烛天烈火逼回了狐妖原型。彼时,他才终于察觉到这场火的蹊跷之处,为防止那人折身而返,伏?干脆把掌风一挥,将厚重的殿门给关得严实。
“看看你双足上的痕迹了吗?那天在行宫里的不是寻常烈火,而是传说中的红莲业火。”风殊绝从门外走进来,接话道:“红焰是烧给凡人看的,对你无关痛痒,那些不动如莲的黑焰才是把你活活地烧死了。”
伏?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看到自己的脚上有分裂之痕,一直蔓延到小腿,裂痕已过青色,转为暗赤,在肌肤上冶艳地绽开,犹如怒放的红莲。这业火霸道,即便他弃尾重生,也依旧不肯罢休地缠到他的肉胎上去。
可那红莲业火只存在于那落迦中,怎会出现在凡间?
针对他的,还是针对烈成池的?
若是针对烈成池,何必杀一介凡人要动用红莲业火?若是针对他伏?,他又何曾在三界立过仇,以至于摸清他近年踪迹,借此机会活活地置他于死地?
“真没想到。”风殊绝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向伏?:“你还有舍身救人的一天?”
话是好话,就是听来有些揶揄,花惊云抬起手,及时捂住了风殊绝那张招人恨的嘴。
三人在屋中皆沉默了一会,伏?低着头咬牙,心中多有不甘。二十年在人族含辛茹苦,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所谓的功德都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了!
他至今仍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一遍。
“我真的死了?”
“是啊。”风殊绝又接话了。
花惊云眼见伏?一口气提不上来,手快地提起一白瓷茶壶,稳稳地斟了杯淡茶,递与他。
“喝口水,多躺躺。”
伏?推开茶杯,这回换他在满地白毛儿中来回踱步,横竖笑不出来了。
“那烈成池呢?”
“他……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他当然也会老去。”
伏?站住脚步,有些错愕地看向花惊云。
怎么他才不过是睡了一觉……
“你沉眠了一百多日,凡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伏?反应了半晌,才低声地问道。
“他如今安康否?可有婚娶?”
“娶了,但是没娶几个,跟他亲爹一样。”
“仍是鑫朝帝君?”
“遁入空门了。”
“秃了?!!”伏?崩溃地喊道。
他含辛茹苦地养大的小俊郎君,怎么就归顺了佛门、老了秃了?!
“是,他如今法号普怀。”
“多说无益,还是你自己看吧。”风殊绝从袖子中掏出一面铜黄色的古镜神器,像是早知他会问及烈成池,利落地丢进伏?怀中。
伏?接过古镜,迟疑片刻,才转过眼去瞧。
果然,镜中尘世不再是巍峨壮丽的紫薇城,亦不是记忆中的锦悠城。
而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一座古寺静然立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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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惊云见状,忍不住对他道:“当年你在凡尘中被红莲业火逼出原型,所有人都瞧得见。”
伏?闻言,抬起头来。
“民间就流传了一段野史,说鑫朝帝君由狐仙抚养成人,狐仙教他识字,助他登基,为他护法,平息火难,故而帝主安康、天下太平。”花惊云说道,“后来,还建了一座狐仙庙,在锦悠城外的忘尘山上。”
伏?心中五味杂陈,看向铜面古镜,见镜中有一位和尚身着红色袈裟野,对着释迦牟尼佛寂静地禅坐,青灯长燃,香烟缭绕,他两眸阖闭,背影透出几分孤寂。
想当年,烈玉山得了场大病,不久后就逝世了。
烈成池登基的第五年,伏?消逝在一场火中。
从此,成帝在世上再无亲故。
风殊绝见此,没有多说什么,天君此时宣他于南海,他不便久留,只留下古镜,先行离去。
……
伏?的肉体并未痊愈,在腾光府中多逗留了些时日,有花惊云陪着他,府邸上的仙童乖巧,酒也香甜,算得上逍遥,让他逐渐淡忘在人界二十多年的日子。
十几日后,伏?于夤夜里梦醒,竟是梦回了五昶坡的小卷饼。
他恍惚间醒来,望向窗外,手指磕碰到了枕边的古镜,镜面发出光亮。
同般的静夜,同般的月色,僧寮里的和尚亦未睡,正在对着什么出神。
伏?侧过头,慢慢地看,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块狐狸木雕。
他这才想起很多年前,在月夜里的那棵桂树下,他在喝人间的小酒,冷月环笑着对他说小崽子正在被窝里偷偷地刻木雕,他当时不以为意,等到回房时,烛心还留着暖热的余温。
未想少年郎成了人间帝主,却还一直留着那块简陋的狐狸木雕。
那夜,和尚看着木雕,伏?看着和尚。
二者两相无言,思绪万千,直到人间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又是几日后,伏?与花惊云在南山中闲走,走至招摇山。此山不愧为南山群山之巅,深峡之处有如天门中断,玉翠埋在云海中,独擎日月。
“冷姑娘近些年如何?”花惊云站在山顶,眺望云霞,想起此云蒸霞蔚之下,则是滚滚红尘白浪,转念想起冷月环与伏?在凡尘的巧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