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道了,那又如何?”
当年奶娘旁敲侧击的问话,不敢声张的神色,加之玉佩背后的雕龙,伏?自然都明白了。正因如此,他才更显不耐,他仅想顺手做桩好事,随便救条人命,可没打算给自己惹来一堆麻烦。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孩儿姓烈,紫薇星入命宫,帝座,百官朝拱,镇压诸星之恶。”
伏?不答话。
不得不承认,伏?的道行与仙神比起来还是多有差距,他虽生为灵狐,却远远达不到看透天命的地步。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烈成池的生辰八字。
“千古一帝,谁助他登上帝位,谁就功德无量,你不是一心想修成仙?这么好的时机也肯拱手相让。”风殊绝的话不轻不重,稍带了些讥讽。
伏?不做声地敛起了兽瞳,功德这玩意儿有多难修,是个妖就心里清楚。
若说凡夫俗子唯钱是图,那他伏?贪的就是修为、造化,他野心昭昭,此生想修炼成上仙,想要壶天日月、翻云覆雨,想登峰造极,一举成为数千年来罕有的十尾天狐。
而风殊绝肯说这些,当然绝非他关心人界,而是纯粹地想把伏?支走。更直白的说,他不想花惊云身边留下伏?这么个难搞的狐狸,纵使那二人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光天化日里白捡的便宜?”
“便宜归便宜,我也丑话说在前,烈成池的命盘中还藏了颗煞星,离紫微很近。一旦他登上帝位,就必然面临一场劫祸。不过以你的本事,未必护得了他,我料你没这个耐心,也没这个必要。”
……
所以,当年冷月环在桂树下的猜测是半点不假。
他伏?舍弃妖界逍遥,中途变了卦,千里迢迢地回到人间,不过是有所图谋。
而伏?那次折腾一趟,也只是在霞川饮了几轮酒,人间只过了半年的光景。
这半年,对常人而言无关痛痒,对一个仅三岁的小朋友而言却要了命。
烈成池那年三岁,才堪堪懂了些人事,就被扔下了,成天哭得撕心裂肺,张口不是吃饭,就是喊着找爹爹。后来把张嫂给哭心疼了,也后悔了,想把这个小孩儿送回去,却找不着伏?的人影。
在那半年之后,伏?才一脚刚踏进张嫂家的门,嘴都没张,先飞过来的就是个哭啼啼的白包子。
那小包子紧抱着他的腿,死不撒手,颇有一副生死与共的架势,张着嘴巴大哭,还可怜兮兮地喊着“爹爹…别再扔下阿池……求求了……”
伏?有被抱过吗?
当然有。
但他有被撕心裂肺地哭着抱过吗?
没有。
尽管对方太矮,那天哭得撕心裂肺,只抱紧了伏?的一条腿。
27 27. 乱红飞过秋千去
岁月一点点地过去。
在烈成池二十岁那年,冷月环如约而归,和她一同来的还有那位传言中的道长。
那道长一席白袍,长剑纳于匣中,两唇极薄,面上浑无半分血色。他对人极少说话,只孤冷地立于庭中,犹如高山之雪,世人勿近。
冷月环将摆在桌上的热茶递与他,他也只是略微一颔首。
冷月环坐在客堂中,与烈成池讲起这些年的见闻,时不时要比划两下,烈成池专注地听着,隐约感到冷姑娘比从前更爱笑了。
“我们去过个叫琊的小国,那儿的姑娘貌美如花,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位?”
冷月环的手肘撑在梨木小案几上,侧过身去,金色的华裳勾出她曼妙的轮廓。她的指尖轻盈地划过烈成池的下颔骨,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不,不用了。”烈成池推拒道。
冷月环撑起下巴,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
烈成池一怔,很快就脸上更红,想来也是猜到伏?已把他丢脸的事说给冷姑娘了。
“阿池,你去拿些茶叶。”
伏?总算做了回人,打断冷月环,也将烈成池支了出去。
烈成池一走,他就问道。
“你当年提到的初世魔,可有消息了?”
“……那初世魔啊,他的确是苏醒了,从结界中逃了出来,天地间有他的气息,却寻不到他的踪影。五年来,我与道长一直在找他,他做过的恶事不少,却是些小灾小恶,迟迟没惹什么大祸。”
伏?揣测了片刻,说道。
“莫非是有什么限制了他,使他不敢肆意妄为?”
“无论如何,好在他没惹大祸,迟早有天我们会除掉他。”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热心肠的妖。”
伏?才刚把话讲完,烈成池就端着茶叶进来了。
“也没见过你这么‘热心肠’的…”
冷月环也笑了,回敬他同样的话,嘴中藏着那个‘妖’字,意味深长地将视线转到烈成池身上。
而道长只坐在一旁,静默地擦拭着他的长剑。
烈成池为道长又续了一杯茶,打量了他两眼,听冷月环说他的道号是凌烨子,门中称他为凌烨真人。
这道长比起寻常人而言,着实是过于冷冽了,无悲无喜,不像是人,反倒像一座白玉雕出来的,毫无瑕疵。
次日便是烈成池的生辰,众人齐聚一堂,在庭中摆了一桌小小的筵席。
沈知州请了锦悠城最出名的厨子来掌刀,珍馐美馔摆满了桌,众人皆大饱口福。
筵席开始前,孟先生说了三两句场面话,冷月环掏出一枚带穗的玉佩来,送与烈成池当作而冠之礼,氛围好是热闹。
在筵席上,孟知意见到冷月环和凌烨道人,猜到冷月环便是旁人口中的花魁,却不知凌烨道人是何来历。
出于闲谈,孟知意关切地问道“不知这位道长是何方人士?”
道长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地答他:“昭陵人。”
孟知意听罢,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沈知州在一旁也是变了些神色,与孟老不约而同地再没有问及此事。
谁能料想到昭陵之地中竟还有活着出来的人,且与常人无异。
说来二十多年前,昭陵还是座十分繁荣的大城,往来人马络绎不绝。
但有一天,昭陵周遭发了场洪灾,昭陵也沦陷于此,使整座城都大伤元气。更为不幸的是,水灾之后那儿的人大多都生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身上会起红色麻子,奇痒无比,引人抓得血肉模糊,再之后高烧不止,直到死去。这种病传染得极快,凡是进去过昭陵的人,都会沾上,于是有人传言是昭陵人对神明不够敬畏,受到诅咒,才降下此灾祸。
有郎中说这是种极为难治的疫病,且传染速度极其之快,无以抵挡,只能想办法断绝。
当年的昭陵,正是南安王烈玉山的辖地之一。此灾上报到南安王手里时,昭陵的病情已失去控制,烈玉山便下了令,将昭陵和附近的小镇皆封闭起来,断绝其一切来往。
昭陵这地方不宜种田,一旦关了城门,就相当于断了粮食,仅靠唯独的官道来供给。然而,那年粮仓不足,多州涝灾严重,官粮所供给的那点儿吃的,远远不够养活一整座大城的人口。如此一来,不仅是患病之人无饭可吃,安然无恙的健全之人也陷入了饥饿。
一时间,烧杀掳掠皆盛行起来,逐渐没了王法。再后来,由于人们过度的饥饿和对于生存的渴望,便出现了极为可怕的人吃人、易子而食的现象。
几个月之后,昭陵城仍没有半分好转,反倒沦为人间炼狱。
最终,那里断壁残垣、横尸遍野,家家房门大敞,树木也被啃得不成样子,再不复曾经的繁荣大城,昭陵也成了众人口中的鬼城,凡去之人,必然无返。
南安王下令挖了个大坑,将所有的尸体都填埋了进去,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尽了此地的罪孽与痛苦,不曾停歇。
有很多人都说,昭陵所有的人都死在了那座城里,无一活口,满城的怨灵全靠道士和僧人来镇压。
流言不息,无人胆敢再靠近昭陵。
容帝下令在城中建了一座高塔,名为安魂塔,用来收归那些不肯安息的魂灵。
这位道长在二十多年前,大抵也只有四五岁。
不知在昭陵之中,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28 28. 乱红飞过秋千去
筵席过后,伏?将冷月环邀到碧桃林。
“坏狐狸,你要与我说什么?”冷月环笑问道。
“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你肯听吗?”
“不肯。”
“那道士究竟有什么好?你一个白狐妖却被凡人迷住了。”
“他就是好。”冷月环说道,“况且,我已答应青霄宗的掌门,会尽全力帮他们找到初世魔,不能出尔反尔呀。”
“你是妖。”伏?拧眉道。
“我知道,我也不害人,虽我修不成仙,道家也没有杀我的理由。”
“这太荒唐了,见一面你就动情,见几年就死心塌地。”
“一面就足够我喜欢上他了,多见几面只会叫我陷得更深。”
“你真是……”
“伏?,你怎么好像成了我爹一样?”
“我要是你爹,还能让你跑得掉?干脆把你绑着强嫁过去,洞府锁好,让那个章绿天乐得合不拢嘴。”
“你可真坏,我死都绝不会嫁他。”
“如果我把你带回妖界,你爹会不会放过你?”
“他把颜面看得比甚么都重,我驳了他的面子,他断不会轻饶我。”
“妖界男色千千万,大不了你一口气嫁十个,狐族向来不讲究人伦纲常,纵使真有非议,你发起疯来也没人骂得过。”
“你的嘴怎么不留点儿阴德?本姑娘才不发疯呢,我只要小叶子。”
“小叶子,你这么叫他?”
“世人都叫他凌烨子,听起来总归客气。起初我也那么客客气气地叫他,他说冷姑娘不必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留在我这,或者回妖界,不要再跟着他。”
“为什么?”
“他是道士!道士捉妖,天经地义,就算他不杀你,难道你指望他对你动情?”
“我当然指望,我为什么不指望?”
“我看你是疯魔了。”
“伏?,你明白吗?千人有千面,妖也是。你为了成仙能把自己关在这个小院里二十年,装模作样地养个素不相识的凡婴,你谋功德、修为、妖界之巅,难道不疯魔?我是不谋这些,我只谋一段情爱,兴许我也疯了,在人界里流浪百年,东躲西藏,我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心。现在这个人就在我面前,妖性多贪,我能忍得住不要?”
伏?听罢,久久沉默,想来也是伶牙俐齿遇上了敌手,被冷月环给说住了。
“但是”伏?寻了半天说辞,却只苍白地强调道:“他是道士。”
“烈成池有佛缘,说不定来日就会降了你,要你现在就前功尽弃,当断则断,你肯不肯?”
“只差临门一脚,笑话,我会放手?”
“福兮祸之所倚,你看中的好事说不定就会坏事。阿池心思单纯,你这般骗他来修功德,不合天理。”
“好,好,我不劝你,你也莫来劝我。”
冷月环笑吟吟地出奇制胜,哄小孩般的,摸了摸伏?的脑袋,明眸中映出光辉。
数百年前,伏?在眠月洞里见到一只撒泼的小白狐。当时,他手欠地揪着脖颈把它拎起来,左右晃悠着玩儿。小白狐还没断奶,反嘴咬着他不撒口,在他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疤痕。后来羁旅在外,每每见到这道疤痕,伏?都能想起那只眠月洞的小白狐,冷月环。
“冷月环,既然妖界回不了,这里你总归要记着常回来。”
“记着了,记着了,到时你可别不见人影。”冷月环笑着回应。
自那日碧桃林一叙后,冷月环就又踏上了和道长寻找初世魔的道路。
孟知意教了烈成池将近三年,所授都已差不多,也是时候带他回到紫薇城。
而烈成池自打那次筵席之后,便总是满怀心事。
他知道这场筵席一办,就代表他将回到紫薇城,不知伏?是否会愿意随他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伏?竟然答应了留在紫薇城。
朝堂之上,孟知意与几位帝党一齐上奏,当众陈述鑫朝太子尚存活于世的事实。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瞬时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烈玉山当即一拍案,站了起来,说是孟知意一把岁数活糊涂了,在此胡言乱语,不如早早地告老还乡。
孟知意浑无惧意,早有所备地出语反击。
尔后,有人将烈成池带入了朝堂之中。
这下子,大殿之中是彻底肃静了,再无人出言质疑。
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实在与先帝长得太相似了,简直像时光倒退,少年容帝又一次站在众人面前。
烈玉山惊怒地看向烈成池,似是难以置信,他的唇张了又张,却滞于喉头。他望向烈成池那道目光里,震怒过后,仿佛是无尽的难测的思绪。
于是,在两代功臣孟知意的带动之下,加之孟老三年来的暗中努力。
在上位之事上,烈成池并未费吹灰之力,甚至是顺水推舟。
九王爷烈玉山退去摄政王一位,大鑫王朝回到容帝的亲生儿子手中。
出于过场,由孟老牵头百官上表劝进,恳请太子殿下登基即位,礼部则已做了筹备,观察天象,计算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