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声匿迹了二十年的太子归来,朝中昭告天下,世人皆瞠目结舌。当年的五昶坡迷案,太子在多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从此销声匿迹,有如人间蒸发,多少官员查案了数年也没能查出个真相,留下了口口相传的迷。
怎料想,二十年后,太子却又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继承皇位。
此事迷雾重重,但昭告一出,哗然过后有不少人拍手叫好,直呼天意,虔诚祝愿新帝洪福齐天,庇佑大鑫王朝,以告先帝在天之灵。
十日后,艳阳高照,火辣辣地烤在地上。教坊司的弦乐惊动整座紫薇城,云舆载着九五之尊缓缓地行至坛场。
烈成池身着玄色冕服,金线纹游龙,十二章纹赫赫绣于其中,锦绣江山尽展于玄袍。他头戴旒冕,从云舆中走出来,一步步登上祭坛。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
烈成池手中持香,转过身来,目光对上了祭坛之下的伏?。天子登基,伏?本不该出现在此地。
伏?直勾勾地看他,嘴角牵着似有似无的笑。这是烈成池第一次站得比伏?高,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二人对视了良久,视线相接,直到一位大臣宣读完告文。
烈成池转回身去,向列祖列宗深深地行了一礼。
伏?望向他的背影,耳旁又响起多年前风殊绝的话,只要你护他登上帝位,这桩功德就算圆满了。
果然二十年之期,分毫不差。
此时的风隐约也有妖界的那般温柔,凡人的奏乐并非那么难听。烈成池这二十年比他想象中过得要快太多,尤其在他十七岁以后,时间就像飞起来的梭子,转眼就到了今日。
烈成池今后的路如何漫漫,或怎样坎坷,大抵都已与他无关。
眼前之人乃紫微星主命,他是天生帝王,自有福泽庇佑。
伏?这样想着,站在原地。
他的妖生将如此漫长,一千年,两千年,而人的生命短暂,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如若他多逗留两年……又何妨。
……
江山易主,天下大赦,十二州同庆。
就在满天下都在敲锣打鼓的时候,庙堂中并不如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是让位的烈玉山,仍有大半的实权在手,且毫无拱手相让之意。
那日,南安王请求觐见圣上,烈成池也料到会有今日,颔首宣见。
南安王穿一身蟒服,五十多岁的年龄使他已露老态,身体也患了些疾病,只是气势仍不减当年。
他向自己的侄子徐徐地行了一礼,头颅微垂,眉宇间有股狼猛蜂毒的狠劲儿。
“叔父免礼。”
烈成池不紧不慢地说着,遣退了殿中众人。
于是,烈玉山收起行礼的手,略为缓慢地看了烈成池一眼,打量的眼神十分明显,似乎在透过他去看一位故人。
29 29. 乱红飞过秋千去
“你跟他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
烈玉山盯着他,像是淬了毒的钩子。
“烈容不该走,如果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一定会很高兴。”
烈成池拧起眉,与烈玉山对峙,就像一头年岁已高的老狼王与年轻狼王之间的相互周旋。
一方老谋深算,一方风华正茂。
“假使没有当年,也许本王还是你的好叔父,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未能如愿发生。”
“朕的寄父说过,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你要接受。”
“你还有个寄父。”烈玉山意味深长地端详向新帝,阴鸷的眼中藏有探究之意,“那年在五昶坡,高手如云,他居然能瞒过所有人把你救下来。”
烈成池的眼神凛然。
“如此说来,叔父承认五昶坡之变与你有关?”
新帝的话速不紧不慢,却显出一股威逼的压迫感,龙袍角的金浪奔涌,紫金冠束云发,瞳仁中不温不冷,直逼向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烈玉山的唇线冷硬,他背过手去,平视烈成池,二人一言不发,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当天晚上,烈成池想见伏?,宫中太监为他传召。夜色已黑,伏?一个化身诀,且行且观这燃了千灯的帝城,没多久就到了烈成池的寝殿门外。
他走进门,烈成池伏在案前,奏折摞得很高。他隔着那些奏折,看向伏?。
伏?站在他面前,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
“没事,朕想看看你。”
五昶坡的一场血雨,降世紫微星,过路野狐妖,二者的命运从此交叠,于同一屋檐下共居多年。
二十年的光景打马而过,忘尘山的红霞旖旎依旧,碧桃林的香气仍然逼人,故人换上龙袍,位归紫薇宫,成为不可触犯的人间帝主。
而另一位故人,蔑视岁月,容颜依旧。
伏?一笑,接着他的话问道。
“我好看吗?”
人间帝主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里,新帝埋头批阅那些繁杂奏折,难得捞些空闲,还要去周旋烈玉山。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锦悠城,闻着不远处的桂花香,安稳地在室中入睡。
然而帝命天降,何曾过问,何曾饶人。
……
不知不觉间,烈成池已然登基一年。
他与烈玉山不停地较量,又回到分庭抗礼的局面,但这让孟知意放心了许多。
烈玉山的城府极深,新帝没有被他拿捏,反而使家国富足,足以证明其治世之才。
这日,伏?正懒散地打着哈欠,陪烈成池在殿中读奏折。
人间帝王的大殿,待遇是好,连穿堂风都过得舒服,将他吹得昏昏欲睡。
烈成池对奏折看得头痛,思绪卡住了,神游之间,视线又落回了他寄父身上。
如今他已二十一岁,为何寄父仍然如此年轻?
伏?察觉到视线,睁开了眼。
“寄父,怎么你未曾老去?”
伏?一怔,思衬半晌,答道。
“谁会舍得我老去?”
烈成池被这番话给堵住了,英雄迟暮、美人夕颜,乃世间一大遗恨,他当然不希望会发生在伏?身上。
“你莫不会…是个神仙?”
“我若已成仙,绝对不会救你。”
“你是妖?”
“你怕了?”
“如果你是个妖,又为何救我?”
“因为我……”伏?沉吟了片刻,谎话果然就来了,吓唬他道“想要你的一滴心头血。”
“什么是心头血?”
“就是在你跳动的心上,生生取一滴血。”
二人正对话着,有人请求觐见,自然便也断了此回谈话。
时候已经不早,伏?打了个哈欠,顺手摸走桌上的一块糕点,离开此地。
在霞川的时候,风殊绝说过烈成池的命宫中有煞星。按理来说,紫薇星坐镇,煞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然而一年过去了,伏?已为烈成池挡走两回劫难,仍然不见转机。
难道那颗煞星是个极凶的,非要害死命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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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烈玉山邀烈成池来庭中下棋,这是二人斗了这么久,第一次坐下来,静静地喝茶下棋。
棋盘上杀机丛生,庭院中空无一人。
烈玉山一如既往,狼眸中积有多年的阴鸷,二人下着棋,难舍难分,烈成池摸清了他的走棋习惯,开始在棋中反杀。
烈玉山并不多话,只是沉默地与之下棋,偶尔问他些问题:“今年边防之事你如何处置?”
烈成池猜不透他的意思,就简单地用三言两语作答。
烈玉山听后,并未置可否,直到与他走了几个回合的棋,才又问道:“锦悠城的日子如何?”
烈成池一怔,想起过去那些无忧岁月,话不自觉地多了些,半是松缓地答道:“称得上是自在逍遥,无忧无虑,家门口还有碧桃林,林中有池塘,树下常有几只小花猫,庭院里有棵百年桂树,花瓣是鹅黄色,香得很。”
烈玉山没想他会说得这般详尽,沉默了半晌,不知在回忆些什么,许久后说道:“紫薇城中从没有皇子像你这样长大。”
烈成池看着他,感到他在影射些什么。
不多久,就听到烈玉山又问:“你觉得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烈成池拿棋子的手一顿,心中有所思,关于烈容,他从几位朝臣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无外乎说烈容是位宽厚温和的仁君,人们说他与先帝的容貌相差无几,犹如在世,即便如此,他仍与烈容生疏得犹如陌路,烈容于他而言就如茶楼说书人口中的纸上角色,看不见,摸不着,亦想不到。
“一代仁君,百世颂扬。”烈成池如此答道。
烈玉山不语,二人如此静默地对弈,他的身体半侧着,身后是空荡荡的王府花园,此处曾春色满园,如今芳丛早已失去生机。
直到胜负将分时,烈玉山才开口。
“仁定十二年,丽妃南下赏花。那年的昭陵很美,尤其是观音湖中的粉芙蕖,那年观音湖水也涨得很高,暴雨接连不断,打烂了芙蕖,雨水涨过湖岸,淹没了村庄。”
昭陵?此地分外耳熟,似乎是凌烨子的故乡…
“一场水灾使得昭陵天塌地陷、死伤无数,洪水退去后,疫灾紧接而至。丽妃被困在昭陵两个多月,直到容帝收到封信,说丽妃高烧不退,身起红疹,郎中也治不好她,待送回宫时已是命若悬丝。”
烈成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斟酌着话中的真假。
“容帝心急如焚,遍请天下名医,但丽妃的身体仍是羸弱,最后逝在了那年秋天。疫灾之事令十二州人心惶惶,容帝不得不将她死因瞒下来。”
“但是那夜,他坐不住,也安不下心,想从一场天灾中揪出个罪魁祸首,以慰他所珍视的丽妃的亡故之灵,以抚平他心中的伤痛。”烈玉山的话说到此,棋子落在盘上,“……而这个罪魁祸首,却是他的兄弟,他的臣将。”
烈成池看着跌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心中一紧,说道。
“朕不解。”
“因为他是一位帝王。”烈玉山的眼神深沉,又说,“他不是东宫中那个柔驯太子,也不是连虫蚁都不忍杀的少年,他当了帝王,兄弟就不是兄弟,君臣亦只是君臣,只可惜…他学会了佛口蛇心,有了铁血手腕,成就了十二州霸业,却还是败给一位女人。”
烈成池低头下棋,两眼微眯,细思着烈玉山的话。
“西域与鑫朝在那些年里貌合神离,对条约阳奉阴违,庙堂并不知晓。而兄弟、君臣之间一旦心生间隙,你可知后果当如何?”
烈成池将话听至此,微微地变了脸色,不由想起在锦悠城时孟知意与他说过,当年仵作的验尸查出容帝死于毒药,却受烈玉山所迫而不敢宣之于口。
“别有用心之人乘间投隙,拨嘴撩牙,使朝堂中分庭抗礼,剑拔弩张,…只是如此场面还未持续多少年,烈容的身体就已经撑不住了。”
烈玉山的语速渐缓,狼王般阴鸷的眼神中透露出苍老。
“那天,他邀本王喝酒,桌上只有两樽酒,皆是金樽,樽上皆雕了蟠龙,那蟠龙一左一右,形如兄弟,而他形销骨立,衣宽带松,与本王谈起儿时往事。”
“那个时候,他卧床难起,才终于觉察出被下了毒,当年的你还小,若他退位,这朝中数位亲王之中,能继任的只有本王,投毒者谁,不言而喻。”
“本王以为他身体虚弱,为其引荐良医,却被拒之门外,本王怒他不领情,恨他猜忌心重。不久后,本王得朝中指令,远离朝政,被调去西疆。那年冬天,本王发现西域与陈立朽长期保有私通,从陈立朽将穆娜进献入宫起,就早已居心不良。同年春日,容帝晏驾于金明殿内,唯留下一纸遗诏。”
烈成池看向烈玉山,见他紫色长袍上披了层薄霜,冰寒之下,是独守江山的无边寂寥。
原来,二十年前先起异心的那个人,不是烈玉山,而是烈容。
满朝帝党至今所恨所骂,不过是一场假象之下的假象。
那一年,烈容去世,一纸处心积虑的诏书布告天下,十二州百姓闻皆骂烈玉山乃乱臣贼子。
那一年,烈玉山上位,下的第一道令就是于五昶坡截杀太子。
烈容去世,为臣数十年的烈玉山终于生出了谋逆之心,他残酷无情,不择手段,对遗孤赶尽杀绝,坐实了佞臣之名,狼弟之声。
他一意孤行地贬谪、流放烈容在世时的多位亲臣,以疏解心中之恨,对烈容疑心的痛恨,对丽妃叛背的憎恨。
但最让烈玉山无比悔恨的,却是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西域的狡计野心。
太子未亡,二十年后,一切如烈容离世前所谋划的那般,太子烈成池在三朝老臣孟知意的引导之下,重返紫薇城,使亲子嗣重归帝位。
然而此时,紫薇城中已没有赢家。
那日,烈成池回到金明殿,看向眼前蟠龙雕柱,金碧辉煌。
父辈之中,原来皆有所哀,或至死而怨错人,或虽活而空余恨。紫薇城大,故事不断,他自己又因谁留困于此中。
自那次对弈之后,南安王就很少再出现于庙堂,不多久后,便告老辞官。
烈玉山退居南安王府,好似前两年他和烈成池之间所有的较量,都不过是对二十年未见的亲侄子的一场意味深长的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