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连着出去找了五天,也没寻到妹妹的下落,五天之后,那个小姑娘也不见了。
再后来,他家就有肉吃了,他娘说是村外屠户送来的猪肉,一家人边哭边吃,可是小石头怎么也吃不下。
吃饱喝足了,小石头帮他爹去杀蝗虫,在村口的一户人家外头,看到了妹妹的破衣服。
他走进那人家里,没见到妹妹,只见到满屋子的白绫。
三个月后,他爹哭着对他说,石竹村活不下去了,让他离开石竹村,去拜师学艺。
小石头就问他爹,拜什么师,学什么艺?
他爹想了想,说道,去学修仙吧,修了仙,就再不用忍受凡人之苦。
小石头被他爹牵着走,走到了几里外的恒山,他爹又把他亲自送到山上。
小石头看着恒山,心想不愧是他爹口中的仙山,外面的草木都要枯死了,恒山却还如此的枝繁叶茂。
他爹将他领到一棵百年古松面前,没力气再往上走了,便对他说。
恒山里有仙人,不管他长什么样,只要你见到他,就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喊他师傅,求他收你为徒。
小石头点了点头,看着他爹下山去了。
小石头等了两个昼夜,没在山上看到半个人影。先前走过几里路,小石头早就浑身乏力,挨到今日已是站不稳了,浑身的皮都肿了起来。
就在小石头快昏倒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个人影,从山上哼着曲儿走下来,身姿挺拔,红头发,身上的袍子系得松松垮垮。
小石头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跪到在人面前,对那人高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那人似是被小石头给骇了一跳,站定了,直愣愣地盯着他。
“谁家的小孩儿?”
“师父,收了我吧!”小石头实在是没力气了,头都抬不起来,只看到那人的手腕上系着根儿红绳,上面串着只红珠子,像血一样,艳得惹眼。
伏?一挑眉,还想说话,这小孩儿已经昏倒在他面前了。
等小石头醒的时候,睁眼一看,月亮高悬,四野都黑透了。他心下一凉,想来仙人没看上自己,思及至此,不由感到一阵沮丧。这山上的草地又冷又潮,他穿得单薄,哆嗦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才猛地发现背后有人。小石头被惊得蹦了起来,大叫一声,对方似笑非笑,他发现这就是先前见过的红发仙人。
他尝试着动了两下,自己的力气竟然已恢复了,不由欣喜若狂,想必是仙人所为,连声向仙人道谢。
小石头兴高采烈,再恳求仙人收他为徒,对方却拦住了他,悠悠地说。
“别折腾了,我不收徒弟。”
小石头一时不知所措,嘴里支吾半天,也不知说哪句话才合时宜,脑子里只想起他爹之前教他的一招死缠烂打。他抓紧仙人的衣角,打算豁出脸皮,仙人却在打量他,好似若有所思。
可小石头终归是脸皮薄,死皮赖脸的话半天也没说出口,面色憋闷得通红,干着急,却突然就听到仙人说:“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石头摸不着头脑,心中暗想,不是刚见吗,怎么好久不见呢……
“恒山人迹罕至,你为何会在这里?”仙人问他。
“我爹…我爹让我来拜师。”
“他把你扔上来,就不管了?”
“我爹说心诚则灵,只要我等就会来的。”
“糊涂话,你爹这是把你扔了啊。”仙人笑了,丰神俊朗,眸底有波光,又说:“糊弄小孩儿乃人之所耻,我领你去算账。”
小石头脏兮兮的手被仙人握在掌心里,攥成小拳头,僵硬得连动都不敢动,还没想通这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先在山底下看到了他爹破烂的尸体。
他爹身上穿着来时的衣服,卧倒在一块岩石后,似乎是累了想找个地儿歇一歇,就再也没有起来。
小石头很快就哭了,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跪在他爹尸体旁边嚎啕大哭。
仙人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沉默地看他哭。
直到小石头哭完,看见仙人还没走,想起拜师从前是他爹的心愿,现在却是他爹的遗愿了,他鼓足勇气再去轻轻地牵仙人的手,怯生生地恳求着:“仙人,小石头恳求仙人收我为徒,我会砍柴,会种地,会烧菜,会养兔子,不会给你添麻烦。”
仙人挑眉看他,似有所感怀,良久才道:“我怎知你烧得菜香不香?”
那日,仙人帮着小石头把他爹埋在树下,尔后把小石头带去了一座野山,好巧不巧那里有个没人住的房子,好巧不巧那里有鱼有鸡有兔子还有稻田,好巧不巧屋里的摆设也是应有尽有,一切不新,却也不旧,好似在静候房子的主人归来。
小石头忐忑不安地为仙人闷了一只兔子,仙人就他收为徒了。
很久之后小石头才知道,原来仙人姓伏,叫伏?,?是他从未见过的字。
小石头用毛笔在纸上仿了半天,总写不对这个字。
仙人就嘲笑他,说怎么十几岁的小儿,连个字都不会写。
小石头红了脸,又拿着笔,在纸上反复地仿写。
小石头与仙人住了许多年,仙人没教他艺,也没教他武,但是没让他挨饿、挨冻,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小石头觉得这样挺好的,日子无忧无虑,快活逍遥。
只是有一点缺憾,仙人总是执著于修仙,不怎么搭理他。
有一次,小石头问他。
“仙人,你这么强大,为何还要修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见过我,才觉得我强大。”
“仙人修炼到何时才是休止?”
“道之极时。”
“甚么是道之极?”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除神佛,再无我敌手。”
“道之极有何意义?”
“三界中多得是无名小卒、芸芸众生,我不与他们为伍。”
“可是仙人…当下也是活着,道之极也是活着,又有何分别?”
“天壤之别。你只是凡人,窥不见其中天地,自然不能懂。”
“我真的懂不了。”
小石头泄了气,将剃光毛的兔泡进酒里,闷闷地说:“那仙人,等下的醉兔你还吃不吃?”
“吃。”伏?阖目打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十六岁那年,小石头砍柴回来,仙人难得与他搭话,问他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小石头点点头,问仙人:“甚么故事?”
仙人说:“一个关于皇帝的故事。”
仙人的心情颇佳,红发散在颊侧,腿晃着,金眸看着醉人心魂。
那夜里静得刚好,明月高悬,故事中有一位叫烈成池的帝王,他被一个妖狐养大,妖狐在火海救了他,也在火海中消失,而帝王也遁入了佛门。
讲完故事,仙人留给小石头一个问题,等他亲自来答。
小石头有些紧张,这还是仙人第一次向他讨教。
仙人问他,那位帝王为何要出家?
小石头沉思了片刻,小心地答道,帝王一定对妖狐有很深的感情,才选择遁入空门。
仙人复问:“多深的感情?”
小石头说道:“很深很深很深,有感情才会痛苦,有痛苦才想超脱,妖狐是他在红尘中的苦痛,他想放下就要断红尘,那是叫红尘麽?仙人,我见书上都这么说的。”
仙人听后,朝他看了一眼。
小石头感到些许奇怪,问仙人:“皇帝是仙人的故人吗?”
仙人点头,说是。
小石头又问:“仙人手腕上的红珠,也是他送的吗?”
仙人又点头,说是。
小石头闷闷地点了下脑袋,说,如果是我,我才舍不得放下呢……
后来,小石头在山中长大了。这座山没有名字,夜里总会有种动物哎哟哟地低叫,仙人叫它哎哟山,小石头就也跟着叫哎哟山。
哎哟山很大,山脉连绵,重峦叠嶂,算起来足有六七个山头,小石头在这里半点儿也不觉无趣,活到十六岁,他都还没把这六七个山头给转悠完。虽说哎哟山上榛榛狉狉,不乏飞禽走兽,但无论豺狼还是饿虎,皆对他友善得出奇,甚至称得上宾敬。
他想,这大抵都看在仙人的面子,难道仙人是个山神?
他向仙人讨教这个问题,仙人说他比山神还厉害得多,可仙人每天只顾着修仙打坐,闭目养神,从不施展法力。
小石头问仙人,哎哟山这么大,草长莺飞,为何不多出来看看?
仙人说,他见过的风景太多,哎哟山不足以迷恋。
小石头又问,仙人迷恋什么?
仙人答他,山水韶华,稍纵即逝,与其着迷一瞬,不如迷恋永恒。
永恒是什么?
永恒乃天地之道,不畏白骨黄泉,不惧牛鬼蛇神,绵绵不朽,与山水同寿。
为什么我看不见?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不修永恒可以吗?
仙人看向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
你是凡人,你不会懂的。
小石头再次默然,在他心中,哎哟山上风光好,鸟啼花落,纵使仙人见过再多风景,可只有这里才有小石头的痕迹,这里的月亮会是小石头陪他看的月亮,这里的清泉是小石头为他找的清泉。
难道这些在仙人心中,皆是无关紧要吗?
小石头不能懂,何时才明白仙人所求,仙人何时才不再执著。
36 36.幸有我来山未孤
小石头十八岁时,有一日,他外出砍柴,在山的腹地遇着一个洞穴,洞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心生奇怪,除了仙人,谁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进去,见到洞里陈设有石桌、石凳和石床,再一抬头,一个极尽丰腴的女子躺在上面,半遮半掩地瞧着他。
小石头惊诧万分,自打上了山,他便从未见过女子。
那女子朝他笑,招手叫他过来。
小石头见事不对,便疾步向后退,不知怎的,洞穴内竟天翻地覆,陈设一变,反倒变成他朝那女子去了。
女子笑将他揽入怀中,软绵绵地贴上他的胸膛,问道,小郎君,不中意奴家吗?
小石头接连摇头,那女子兴致更起,将头一低,唇吻住了他。
女子朝他呵气,一股浓郁的香扑入鼻中,钻进了身体。女子笑得更快活了,眼看小石头浑身显现异样,有如着了邪火。
小石头对此极为厌恶,险些要作呕出来。
女子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在他的耳边轻轻吐气,说,那罗耶,你可真有意思,入凡尘后要比从前有意思多了。
小石头对女子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耶什么罗,你找错人了。
那女子哈哈大笑,直直摇头,没找错,没找错,就是你。
小石头把牙咬得更紧,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那女子却松开了他。
女子似乎转变了思路,又对他道,真好玩,强扭的瓜有何甜呢?千万年来,难得你那罗耶落魄至此,居然在红尘里吃肉喝酒。既然如此,我来带你领略凡夫俗子的妙处,定叫你乐不思蜀,忘却西天。明日同时,我在此处等你。
女子说罢,连同山洞一齐消失了,只有小石头自己站在树林里,旁边是他砍过的木柴。
小石头回到与仙人同住之处,看见仙人还打坐在床上,一时不知该如何交代。
还是仙人敏锐,察觉到他回来,睁了眼。
这一睁眼,他就看出不对劲,怎么人出门时白脸风俊,回来时却红脸扑扑了。
仙人开口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小石头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直到仙人面露不耐,才道出洞穴中所遇之事。
仙人听罢愠怒,好好的一颗水白萝卜,竟被啃了一口,问:“她如何设的圈套?”
“她先连声叫我的名字,我往外跑去,她却把洞口换了个方位,然后……”
小石头一怔,看仙人闭合的红唇,压下的妄念又无端复生了,倏忽明白了什么,原来一张唇也会让人心中痒,也会让人捺不住。
他不知怎生得勇气,忽然朝仙人凑了过去,近在咫尺了却还是畏怯得很,不敢造作,只好在贴得极近的位置又硬生生地定住了。仙人的鼻息打在他的唇上,让他心寸大乱,连忙转头挪开视线,说道:“然后她就这样,叫我那罗耶…”
仙人意味深长地往后挪了半寸,垂眼看他。
“那罗耶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但是听你所述,山洞里的八成是一只魅魔。”
“那,什么是魅魔?”小石头慌乱地接话道。
“魔族里最放荡的种族,吸食阳元。”仙人打量他两眼,又补充道:“你这血气方刚的童子之身,正合她口味。”
小石头听得云里雾里,浑身都烧得停不下,不敢多看仙人一眼,怕是愈看愈热,要被烧死在面前了。
仙人也知晓他快被烧死了,还对情欲一窍不通,便说:“不去找她,你自己也可以纾解。”
“纾…纾解什么……”
小石头的浑身僵硬,活像具硬化了的尸体,一动也不动。他的汗毛耸立着,屏了吐息,不知该把目光安放在哪。
“就是这处胀得骇人、好似发了病的,这是人之常情,你回屋自己去做。”
小石头连忙点头,头垂得像株吊兰,待仙人讲完话后如蒙大赦,速速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