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67. 散作人间照夜灯
那一天吃过饭,伏?回到室中,见到桌上多出一篮新鲜果子,还有一束山野黄花。
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八成又是从狐仙庙里供过来的。锦悠城的百姓多,狐仙庙的香火好似不错,伏?时常会收到一些供品,起初他心觉诡谲,多收个几次后倒也习惯了,若是当中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收到,心里还会有些不舒坦,想着是不是锦悠城的人把他给忘了,让他在庙里落了灰。
不过,伏?从来没有亲自去那个庙里看过,自己去看自己,多少是有些古怪的。
如今回到锦悠城郊住,离那忘尘山也不过几余里距离,他的好奇心突然就这么起了。
不知道他自己的石像,与他本人比之能相似几分?
……
此时,烈成池正在室中看书,窗户敞开着。
伏?站在窗外,看到烈成池端坐在书桌前,气宇超凡,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正从玉筒中拿笔。那书桌明净不染尘,一道人影逐渐跃上桌来。
伏?正在窗外琢磨,这窗中一幕于他而言似曾相识。烈成池十七八岁的时候,大抵也是在这一处读书,以前他也会站在这个地方看,恍然间岁月被这扇窗子模糊了。
烈成池看到影子,一抬起头就看见了伏?,那人红发披散,伫立在一片绿荫里。此时的窗框好似一副画框,窗外人向里看是一幅画,窗里人向外看亦是一幅画。
他们对上眼神,默然片刻,伏?开口问:“你想不想去忘尘山?”
“怎么想起去那儿?”
伏?抬起手,晃了晃手中握着的果子,说:“听说你在那盖了一座狐仙庙,我看看是哪个愣头青敢把没熟透的果子供给我。”
烈成池了然,合上桌前才翻到一半的书,没有犹豫,很快就走出室中。
……
他们牵走厩中的两匹马,骑在马上慢悠悠而行,沿着那条百年不变的老道来到忘尘山下。
二人照旧把马拴在山下的一棵树上,留它们在此处吃草,自己沿着山间蹊径往上走去。
忘尘山的变化不大,也就是这条蹊径让人踏得更平了些,蹊径旁的那道涧溪干涸成了土沟,沟中积满苍翠的叶子,而山上依旧是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脆亮的鸟叫不绝于耳,四处充沛着灵气。
他们往上走着,一男一女恰好与他们相向而来,是奔着下山去的。
伏?瞥向当中那个男子,见那男子怀中抱着一兜子的果,与他不久前手中握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忘尘山的忘忧果真不错,摘了满满一大兜,还能顺便孝敬狐仙大人两个。”那男子露出憨厚的笑容,对身旁女子说道。
这果子差点儿酸掉伏?的牙,伏?不善地眯起眼,朝着那男子仔细看过两眼。
“如此随心地给狐仙大人送供品,不会被怪罪吧?”女子在一旁柔声细语地担忧道。
“怎么会呢!这上山拜庙也就是图个心安,狐仙儿哪顾得上管我们小百姓?”男子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女子的头,安慰道。
“万一狐仙大人不喜欢,不给我们送子怎么办?”女子仍然是忧心忡忡。
伏?心中莫名其妙,合着这夫妻二人把他狐妖当成了送子观音。
那男子又回应道:“如果狐仙儿连供什么果子都要挑,岂不是把自己当爷了,就那么小心眼儿吗?要是当真如此,他还当什么仙咧,我去当,我肯定不挑。”
夫妻二人一边对话,一边向下走,男子憨笑着刚说完话,回过头来看路,瞧见有个容貌惊为天人的男子站在下几层的石阶上正抬眼看着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
男子也不知自己是否招惹了对方,只觉得对方那眼神尤为可怕,连忙心虚地转开视线,从他们身旁快步走过去。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怎么眼神那么吓人?”夫妻绕过伏?后走了几步,又把头凑到一块窃窃私语,以为拉开一段距离就没事了,殊不知伏?的听力好得很。
“不知道,真是怪怪的。”男子喃喃道,“感觉有点面熟。”
“居然还是红头发,他是生了什么病吗?”女子接着小声嘀咕道。
烈成池的耳力也不差,自然也听见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一边掩耳盗铃般地捂着伏?耳朵,一边哄着他往上走。
伏?冷哼一声,继续往山上去,将两个凡夫俗子抛在身后。
……
适才那名男子抱着果子,继续和妻子闷头往山下走,直到他们快走出了忘尘山,男子才突然惊呼一声,两手发颤,连满兜的忘忧果都摔了满地。
“大壮!你这是怎么啦?”女子赶紧关切地问道。
“刚…刚…刚才那是……”男子的牙关打颤,半天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你快说呀!急死我啦!”女子一边拾捡地上四散的忘忧果,一边干着急。
男子好半天才回过魂来,震惊地喊道:“娇儿,刚才那红发男人长得和庙里雕像一模一样啊!”
……
伏?和烈成池又接着往上行了一段路,看到坐落在密林中的狐仙庙,十分显眼,不愧出自帝王手笔,修筑得华贵辉煌,一点都不似山野小庙。
伏?高兴起来,四处打量,走进其中,却又忽然在门口驻足。
烈成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门口正中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有、求、必、应。
“…………”
烈成池心中一紧,“这绝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伏?回过头看他一眼,说:“你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走入庙中,先是看到殿内三个红色蒲团,满供桌的供品,几座烛台,一个牌位,上面还写有忘尘山灵狐仙位七个大字。伏?抬起头,看到了那惟妙惟肖的雕像,身披金色大氅,五官妖野,眉宇间一道额印,懒散地横卧在供桌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
伏?端详着自己的石像,他知道这座狐仙庙是在烈成池老后才开建的,这尊石像却与他十分神似,难道那时烈成池也清晰记得他的样貌。
伏?回过头看向烈成池,想问他,却又觉得答案早就心知肚明。
二人在庙中没停留多久,因为很快就又有下一波香客走进庙内。
他们离开狐仙庙,来到忘尘山巅的悬崖处。
伏?屈膝坐在悬崖边,一条腿垂下去,动作闲散不拘形迹。烈成池面色泰然,早已不会像五百年前那样担忧他掉下去。这只狐妖的能耐卓绝,本就从未把区区一座忘尘山放在眼里。他们相邻而坐,胳膊挨着胳膊,共赏眼前宽宏旷然之景。
红日如火,霞光摇迸四射,碎裂的浮云有如被烈焰点着了,翻滚着满天的赤红。
“你出家的时候,那些香客也这么无理?”伏?问他。
“这天底下的人本就形形色色,香客自然也什么样的都有。”
“有意思,你说这些香客哪个不是有所求?求子,求姻缘,求财,求平安。”伏?抬头,看见有孤鹜从天边飞过,“就如同刚才下山的那对夫妻。”
“可是他们所苦苦哀求的神佛,却只会说两个字,放下。”伏?偏过头来,挑眉问他:“是不是很矛盾?”
烈成池闻言细思,沉吟半晌,答他:“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是有些人看不穿,偏要执迷,动了贪嗔痴,因此也害自己陷于苦厄。如果真想从中解脱,唯有真正地放下所求。”
伏?又说:“所以,神佛有什么好信的?不管是求神、求佛、还是求仙,不管怎么苦求,即使求到了本尊面前,能得到的也就是那套说辞而已。”
“凡人的能力有限,太多事无能为力,他们身在苦海,也唯有相信神佛。”
“你当年求过吗?”伏?看向烈成池,意有所指。
烈成池沉默良久,才道:“我求过。”
伏?的视线落在烈成池的心口,问他:“你怎么求的?”
“我对佛说,我为天下安居而立命,已然攒尽功德,唯独想见那个狐狸一面,哪怕他看不到我,只有我看得到他,也可知足。”
“佛一定没有理你吧。”
“嗯。”
“你取的那滴心头血,是不是很痛?”
“很痛。”
“当时在想什么?”
“我在想…”烈成池沉下嗓音,缓缓说道:“如果能等到亲自来拿就好了。”
伏?看向烈成池,霞光柔和了烈成池的轮廓,夕阳灼烫在他眼前,使他两眼发涩。
一道令人心安的黑影转过来,替他挡住了刺眼光辉,停顿半刻,又覆上了他的唇。
那叠到一处的唇舌轻柔细缓,温热缱绻,浑如一场炎热的迷梦,使人心魂发颤,沉沦其中。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世里会有car,大概要在别处见。
70 68. 散作人间照夜灯
下山时,天已经黑了,伏?正在解开那拴在树干上的马缰,忽然听到微微弱弱的一道声音。
“狐…狐仙大人……”
伏?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密林深处还跪着两个人影,定睛一端详模样,正是上山时遇到的那对夫妻。
“狐仙大人,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口出狂言惹怒了您,求您别与我夫妻二人计较。”那男子跪在地上直打颤,也不敢抬头看他,跪在一旁的娇小女子伏得就更低了,小小的一团,有些惹人怜。
“哦?”伏?心觉有趣,开口吓他们,“我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不计较?”
“是草民说错话了!大人,我与娇儿夫妻一场,只想求一个孩子,求您宽容大量!”
伏?低头看这对夫妻,布衣芒屩,傻得可爱,道:“你们生不生,生几个,我也管不着啊。”
那憨厚男子听完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的女子轻轻地怼了他一下,他才立刻说:“只要大人您不怪罪我们,我们…我们可以再努力……”
女子听完他的话,一张脸变得通红。
伏?被这句话逗笑了,男子被伏?这么一笑,也回过味来,跟着满脸通红。
伏?将缰绳交到烈成池手里,看这俩人的脸熟透得比地上果子还红,不由蹲下来,戏谑道:“那你们今晚就回家点一支圆头蜡,盖一床鸳鸯被,嗯?”
“是,是…”男子小声回应道。
伏?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这个果子真的酸,别再送我了。”
“是,是…”
夫妻二人臊着红脸,不敢看伏?,直到没了动静才斗胆抬头,发现那狐仙连同他身边的和尚与马儿早已没了踪影。
……
伏?与烈成池刚回到庭院,冷月环凑上来问他们去了哪儿。
伏?直言,“去了忘尘山。”
冷月环露出了然的笑,说:“去看你的庙了?”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早在你之前就去看过了。”
伏?狐疑地看着冷月环,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有求必应的牌匾是你写的?”
冷月环登时笑逐颜开,问他:“威不威风?”
伏?无言,只听冷月环神采奕奕地说:“这是你的庙,我怎能不去留一笔?”
伏?回想起那歪歪丑丑的牌匾,不由劝道:“你的字该练了。”
“好麽,待我练好了字,再去添一笔。”
“添一笔什么?”
“有求必应。不应再来。”
“…………”
……
伏?进了屋,看到烈成池在那里,旁边是他的书。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伏?随性地坐到书桌上,野狐妖没规矩,懒散端看那些书名。
“一些药书。”
伏?侧头一看,厚厚的一摞,全都是药书。
他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磨损过的纸,是当年沈贤给他写的乐章。
“你送我的曲子,我还没取过名。”
“为什么不取名?”
“想不出来。”
沈贤写的那首箫乐深远缥缈,如长川中一层层向远推去的水波。伏?吹起它时,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思绪,叫他想不清楚,理不明白。
“你是写曲的人,你来取吧。”
岁月隔得太久,烈成池有些记不清它的调,便说:“我记不清调了,你可吹来听听?”
伏?正拿着洞箫在指间自如地打转,听到这句话,扬眉看过烈成池一眼,说:“那你付点儿钱?”
“八十万黄金都是你的。”
伏?一笑,转指收回洞箫,抵在唇际徐徐吹动,箫声穿越岁月,在静夜中流淌出来。
曲声中,烈成池想起了这个调子。
没想到他也如此,心中思绪万千,却无一句可道明。直到他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九衢尘梦。”
“什么?”伏?没听清他说的话。
“曲名就叫九衢尘梦吧。”
“这是什么意思?”
“九衢尘是大道上的尘土,世人谓其为烦扰的尘世,而这尘寰就有如一场不休的大梦,百年千年,升腾跌宕。”
伏?听罢,居然觉得是对了。
或喜、或哀、或恋、或柔、或伤,哪一种情绪都不足以含括此支曲意。若问这世间有什么能将他们都含括进去,那就是这世间本身。声色犬马,纷纷扰扰,万古长流,如一场繁杂的多情梦,梦里春秋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