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节日分外热闹喜庆,处处可见温情。
冷月环买完面具,绕到众人身后,即使面具挡住了容颜,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能凭借身姿认出她来。她在面具底下盈盈带笑,唬人不成,走到凌烨子身旁,问他:“你喜不喜欢这个节日?”
凌烨子并不想败她的兴致,只是很难理解这其间的喜乐,问道:“寒灯节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这样高兴?”
“寒灯节这天,在外的人都会归乡,朝廷也会批准边关的战士回家探亲,久别重逢,能够团圆当然要高兴的。”
凌烨子若有所思,冷月环细细一想,也是,道长自幼就举目无亲,出师后在外游历,哪里体会过阖家团圆呢。
“你与掌门师父、与同门师弟相见团聚,难道不感到高兴吗?”
“相聚是好事,高兴…”
江素问说不上来。
冷月环心中也清楚,江素问是一个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的人。
这满街的热闹嘈杂、烟火华灯,依次从江素问身旁擦肩而过,没有人驻足看他一眼,他也不曾驻足看他们一眼。
67 65. 散作人间照夜灯
伏?一眼看过去,河岸边有许多人正在扎一种圆筒状的灯笼,沿边街市上也有不少叫卖的这种灯笼的。
“今天是寒灯节,家家团圆,要放的就是这种灯笼吧。”冷月环随之看过去,猜测道。
“为什么团圆需要放灯笼?”
“因为灯笼可以飞得很高很高,这样的话,远方没有回家的人看到灯笼,就知道当中会有一个灯笼是属于他的。”
“可惜,灯笼很难飞到那么远。”
“如果一个人书信传不到,灯笼飞不过去,车马亦不能及,他们还能相见吗?”
伏?闻罢一怔,瞥向远处那些扎灯笼的人,说:“能。”
“嗯?”
“纵使今生不相逢,待到来世亦可期。”
冷月环听着这句话,想起她与凌烨子的相逢。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她正在锦悠城的街市上买糖糕,老板为她打包好,富家公子附在她耳旁,暧昧地低语着什么。
当时天寒地冻,冷月环被冻得瑟瑟发抖。她接过糖糕后,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就看到一个白衣身负剑匣,与周遭街市过往的人皆格格不入,冷若冰霜地从她眼前走过,形如寒天雪地里一只淡然离群的鹤,在满是留白的画中迁一道孤影。
自此,冷月环再也忘不了凌烨子。
她收起回忆,指着前方说道:“我们找个高处看灯吧。”
城中最高的楼阁就是曾经的凤鸣坊,如今的梧桐栖。他们借着夜色上了最高一层的屋檐,整个金幼城在他们眼下一览无余。
他们伫立在屋檐上,身影融进当前夏夜里,远远地望着一双双手托举着灯笼升腾上了天空,漫天灯火比星辰更加璀璨,琳琅通明,火光倒映在寂静的长河中。
楼中传来隐隐的歌声,婉转悦耳,伴有清脆的琵音,有如玉珠走盘,勾起了冷月环的记忆。她向来热爱这人间,以花魁身份融入尘寰,酣歌恒舞,一切都这般快活。
今夜是良宵,明月相照,不晓是谁人抱琴坐阁中,弦音不绝,引得掌声阵阵,一如当年名动天下的金蝉娘。冷月环忆起往事尤为怀念,伴着琵音在檐上起舞,腕间两道玉镯碰撞出清越的声音,灯火将她曼妙的身影勾出一道透亮的金边。琵琶声回,千灯映照,她的舞姿如翾风回雪,眸中波光潋滟。
伏?坐在屋脊上,衣带没有好好地系紧,鸩色外袍被风吹得开了,默然地望着冷月环的身影。从这个小丫头连路都走不稳起,伏?就是她的老观客,她喜欢拖着丝绦在碧桃林里陶醉地胡乱舞蹈,那时伏?很喜欢逗她,说她跳起来像一只扑棱蛾子。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逢时,冷月环已然是名动十二州的舞姬金蝉娘。
此时,一个被风刮破的灯笼在暮色里飘摇着,灯中的烛火被吹熄了,在风中伶仃无依。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这个灯笼的,盯着它随风游荡,最终被风拖着滚落到自己面前。
伏?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只灯笼,注意到那灯笼上还写着诸多祝福,他约莫瞧了两眼,这大抵是寒灯节的习俗之一,翻过祝福的侧面一看,灯笼上居然用朱砂磨成的墨勾着一只绮丽的狐狸。
伏?忽然意识到什么,借助妖力又拦下一个灯笼,上面的祝福各异,画着的狐狸姿态亦是不同,唯独不变的就是,那些灯笼上画的全是朱红色狐狸、金色瞳。
再不明白这灯笼为何存在,就该是他迟钝了。
伏?抬起头,看向烈成池。
烈成池回看他,未置一词,眼神却远比这夜色更浓。
一世又一世,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一次相逢又一次相逢。
烈成池心中的执念,早就化为这尘寰中的孤灯千盏。
此刻在他们耳中,楼下熙攘声、阁间琵音全都消逝了,天地阒寂,仿佛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伏?是见过寒灯节的,那时他不知道这就是寒灯节。当天南阳羽又一次出关征战,他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屋顶喝着酒,蓦地远远望见万千灯火从西边飘来,当时他只是想,这些灯火真好看,不知为谁而明。
但是伏?不知道,这些灯火从来就是属于他的。
再次见到这些灯火,岁月已逝数百年,五转轮回,寂寥长夜,当初让十二州放灯火的人,终于也等来了陪他看这夤夜灯火的另一个人。
此刻,伏?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快成了沸水,乱成了麻线。
他松开手中抓住的纸灯笼,那灯笼又随风远去了,猎猎风声中,他听到耳畔传来烈成池的声音。
“下一世,你能不能还来找我?”那句话不像问句,更像藏得极深的恳求。
如果放在从前的伏?,哪怕是昨天的伏?,听到这句话都定然立刻反问为什么,或者断然拒绝。他如何能轻易忘却这一世世为之付出的苦痛,他的尾巴,他的修行,他所立过的豪言壮志,而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和尚,是他最为厌弃的出家人。
可是……
对方也是宁肯袖手天下也想留在他身旁的烈成池,是荒郊野岭里牵紧他的手甘愿陪他在孤山老林里修行打坐的小石头,是为了守护他升修而身中百箭喋血家门前的南阳羽,是在寒露寺中只做一碗青椒大刀面苦苦等他二十年的沈贤,是不管几经轮回转世,明知是被他欺骗、被他利用、被他抛弃,却还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凡人。
因此在这一刻,伏?忽然忘了那些代价,忘了那些修行之志,忘了所谓的独善其身。
烈成池一出言,他还是点了头。
下一世,他们还要相见,还要相交。
68 66. 散作人间照夜灯
第二日,伏?破天荒地起得早,居然赶上了熹微的晨光。
他走出房门,没有见到别人,只有冷月环坐在秋千上冲他招手。
“他们人呢?”伏?走过去,问她。
冷月环摇头,答他:“小叶子在屋里打坐,阿池大概也在屋里。”
“你怎么出来了?”
“我此行来找你,其实是有话要转给你。”冷月环拉了拉伏?的衣衿,示意他低下来听。
“什么话?”伏?俯身去听。
“前不久我回过妖界,遇见了伏爷爷。”
“我爷爷?他老人家出关了?”
“爷爷问我,你又跑哪儿撒野去了?”
伏?无言,如果他在人界游手好闲被他爷爷知道,免不了要挨揍,“不要告诉他,就说我找个清净地儿修行去了。”
“我自然是这么说。”冷月环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又说:“爷爷还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什么事?”
“狐族内部出了些纷争。”
伏?听罢一蹙眉,狐族会变成这样,并不让他意外。这一代掌权的老滑头里没几个好东西,各谋其利,内政必将越来越乱。他爷爷卸任上千年,老一代狐王能做的唯有明哲保身,闭关不问,否则难为狐族所容。
“爷爷说,如今狐族太乱,下一次推选狐王也没个准数,说不好就在百年内了,要你早些回去找他。”
“他老人家虽然嘴硬兀傲,不爱与人往来,但是现在也老了,又闭关数百年,定然很想念你这个亲孙子。”
伏?笑了,说:“不是他把我往荒郊野岭里一扔,生死不问的时候了?”
“伏爷爷毕竟是老狐王,也就驯人的手法狠点儿了嘛。对了,爷爷还关心起你的婚事,说打算替你物色几个女妖。”
“可别!”伏?面色一变。
“我多聪敏,立刻对爷爷说你早就有意中人了。”
“嗯?”
“结果爷爷在打听这个事儿呢!一心要看看这个孙媳妇是什么样。”
“我看…我还是在人界多躲几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月环乐不可支,打趣道:“我能逃婚,你可不能。”
“真有形势所迫的那天,我便宣布那个意中人是你,干脆把你强娶回家。”
冷月环被吓得变了脸色,连说:“不要,千万不要。”
“这叫两小无嫌猜,有难共同当。”
“不要!”
二人说笑着,烈成池从屋中走出来,伏?停了话头。
等烈成池走过来时,伏?问他。
“今天我们吃什么?”
果然绕不开一个吃字。
“鱼?”
伏?欣然。
二人走进疱屋,冷月环心觉奇怪,阿池是会做饭,可火狐狸跟着进去干什么,捣乱的?
果然,冷月环猜得八九不离十,尽管伏?也有职责在身,当个专门抽油烟的老师傅,但他基本都只会给烈成池打岔,本人还毫无自觉。
“这是什么,盐还是糖?”伏?指着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问。
“糖。”
“这条鱼怎么做?”
“你想动手吗?”
“我试试。”伏?伸手接过烈成池手里的鱼,那鱼鳞白如银,他捧着鱼在手里,一动不动,正思索如何处理它,没料到那鱼是活的,直接从他手里窜出去。
伏?眼疾手快,一个反手,不小心出手过重,把鱼愣是给拍死了。
“无意杀生,罪过罪过。”伏?双手端着鱼,把它平放在砧板上,交给烈成池处理。
烈成池无奈摇头,横切一刀将鱼腹剖开。
伏?将手洗干净,坐回老位置,打算还像上次一样,老老实实地听窗口小雀儿讲相声。
结果今天有些阴天,小雀儿们不来,窗外迟迟没动静。他待得无聊了,开始昏昏欲睡,而烈成池一直没起灶火。
不起灶火,留他伏?何用呢?
伏?又起身,看到烈成池神情专注,仔仔细细地处理着什么。
定睛一看,发现他正在剔鱼刺。
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难道是鲥鱼?”
烈成池点颔首。
伏?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戏言,要烈成池端一盘没刺的鲥鱼给他。
他倚在灶台前,旁观烈成池用镊子剔刺,心想,真有人能为了他把鲥鱼的刺一根根剔出来?
结果不知不觉间,那被剔出来的刺已经在盘中摞成了小山堆。
……
另一头,冷月环进了江素问的房,照常为江素问换药,走前忽然问他:“那支碧桃我想画在手臂上,可疤痕留在右臂,我自己画不得,你为我画可好?”
冷月环在买颜料之前,怎会不知自己伤在右臂,显然是一早就打好的小算盘。
江素问闻言一怔,露出迟疑。在姑娘手臂上作画,此事太过逾矩。
“好嘛?好不好嘛?如果我左手把花画得歪歪扭扭,擦不掉了,火狐狸肯定又来笑我。”
冷月环惯会缠人,能搬出左一个右一个理由,江素问最不擅长拒绝,特别是对冷月环,到底还是答应了。
冷月环的明眸弯成勾月,两步跑出门,去取她买来的鱼梦花。
归来时,江素问已在器皿中调起颜色,他一手抬腕握管,一手拂着衣袖,显得清雅绝尘。冷月环将鱼梦花放进石臼中,用木杵一下下地捣碎成汁。
窗外,繁茂的绿茵爬上墙,在桌案前投下斑驳的影,随着夏风飒飒地轻摇。
待那鱼梦花碎成汁液,冷月环将它们倒进江素问调好的颜色里,来回搅匀了。
江素问提起笔,问她:“你想要怎样的碧桃?”
“就在这里,沿着这三道疤。”冷月环抬起手,用指尖从手腕处缓缓划至臂中,说:“画一整枝的粉碧桃,六朵七朵,攒聚枝头。”
江素问心中了然,提管在她手臂上轻轻落笔。冷月环的手臂白嫩如玉,唯有疤痕扎眼。江素问看到伤疤,手底勾勒的速度渐是慢了,也更轻了。他心知不可再答应冷月环的请求,这些伤是由于他的疏忽所受,如此下去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
同一窗前两个人,全然不同的两个心思。
冷月环注视着江素问在她手臂作画,默不作声,这一幕于她而言,远比俗世里颠鸾倒凤更加情意浓、难忘却。
天际云卷云舒,案前摇晃的影忽明忽暗。
江素问的画风轻淡如他本人,这枝碧桃大概已是他此生作过最艳丽的画,一枝锦簇花团不着痕迹地盖住了整片伤疤。
冷月环在窗前日光下举起胳膊,对着光影细细地看,怎么看都怎么喜欢,忍不住反复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