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感到满意,将洞箫放在桌上,对他说:“好,就叫它九衢尘梦。”
烈成池拿起那支箫,看到上面留有很多细碎磨痕,对他说:“你这支箫好多年了,我为你做一个新的?”
伏?自然愿意。
……
当伏?离开烈成池卧房时,已是深夜,本欲直接回屋,却见凌烨子那屋的烛火还亮着,房门虚掩。
透过房门,他看见凌烨子好似在收拾什么,房屋被他打理得整整齐齐。
伏?有些惊诧,推开房门,忍不住问他:“你要走?”
凌烨子回过身来,见到是他,微微颔首。
冷月环今晚那副笑容明显是还不知道,伏?又问:“冷月环知不知道你要走?”
“她不知道。”
“走的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昨夜青霄宗召我,看来有要事。”
伏?的视线扫过去,发现江素问的行李尤为简单,只有那一个剑匣。
还真是一人一剑行天下。
“你不带着她了?”
“江湖险恶,我不能让她同行。”
伏?心中赞成凌烨子的这个想法。初世魔的来历不明,冷月环这么傻傻地掺进去,哪天把命搭进去了都说不定。况且狐妖与道长,殊途难容,不该留存过深的羁绊。
“我支持你,但你应该告诉她一声。”
“我会告诉她的。”
“对了…”伏?嘶一声,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一时想不起来,但是眼见这个人就要走了。
伏?又看到凌烨子的那把云华凶剑,才突然记起来:“有人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
“是谁?”
“他好像叫…牛小马,是你们青霄宗的一个门徒。”
凌烨子轻微地蹙起眉,似乎记不起来这么一号人物。
“你不记得他也是正常,他只是守山的一个小透明,就算你回去了,他大抵也没机会见到你。”
“他让你转达什么话?”
“他说,你的无心剑法很飒,让他很仰慕。还说会好好地练这套剑法,把它发扬光大。”
凌烨子看上去有些讶然。
“你的名声很广,仰慕你的人有很多。”
“我也只是一个修道中人罢了。”
“相识一场,多多珍重。”伏?抬手对他比了个抱拳的动作,说道。
这是他头一次向人抱拳,他见行走江湖的人,时常行这个礼节,抬举间自有洒脱风范。
“多谢。”江素问抬起衣袖,翩翩抱拳,回道:“山高水长,来日有缘再会。”
71 69. 散作人间照夜灯
“为什么!”
清晨,伏?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冷月环一声质问。伏?睁开眼,知道是凌烨子要走了。
“冷姑娘,此行我回青霄宗,恐将数月难归。”
“数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等你。”
“初世魔为人凶恶,我也不能再牵连你涉险其中。”
“难道你自己去做那些事就不凶险?”冷月环驳斥他。
“冷姑娘。”
冷月环怔怔地看向凌烨子,竟是只敢看他的唇齿,不敢看他的眉眼。她怕那双眉眼太过寒冷,她怕又从中看到西眉山巅的雪。
凌烨子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出:“浮世三千,喜怒哀乐,贫道不能解。”
冷月环垂下眼眸,唇齿微抿,固执道:“道家修真,难道真情就不是真?”
“我不信一个人活在世上,却不能感受到情爱,不能感受喜怒哀乐。你是人,不是花草树木。”
凌烨子听到冷月环这句话,又一次默然了。
他想起以前在青霄宗的时候,他在太清峰顶练剑,练累了就停下来歇息,隔着云雾静看万类霜天、地负海涵。那天,万籁俱寂,他负剑凝望,眼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心中忽然生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或许是孤寒,或许是苍茫。很久之后他才醒悟,那就是大道之下的寂寥。
然而无论如何,情感于他而言,都只是无足轻重的部分。
体会得到,可以;体会不到,也可以。
他本就是修道之人,不需要任何欲念。
“先有情,才能无情。先有欲,才能无欲。”冷月环心中难平,不死心地说道:“尝遍百草,方知是药是毒。你还没明白它们是何物,就已经断绝了它们,又如何知道其实你不想要?”
凌烨子注视着冷月环,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不上来。
冷月环抬眸看他,对上那双冷墨色的眼,执拗道:“等到将来有一天,你明白了什么是情爱,仍然不爱我,才好叫我死心。”
凌烨子全心入道,又怎会有明白情与爱的一天。他心知肚明,因此看到其中残忍。
“冷姑娘,不要执著。”
“执著是我情愿,这一场鸿门是我要赴,你何需劝我。”
凌烨子不语,看到冷月环眸中决然。
起初,凌烨子以为同行只是同行,相伴也非一直相伴,有时也会隔百年不相见,但冷月环总会再来找他。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当中差别,原来那般如水的眼神就是所谓爱慕。再后来,他发现这种爱慕是无法让它休止的,好比抽刀断水,只会使它更流。
尽管他还是不清楚,一个人因何爱慕,因何浓烈,若是沉沦其中,究竟感到欢愉还是痛苦。但到最后,他明白如果一场爱慕注定无果,就应当早早断绝。
他无声叹息,只道:“冷姑娘,望你早日得偿所愿,与真正的良人终成眷属。”
冷月环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青色明眸中烁有泪光。
凌烨子很少见到冷月环落泪,她从容坦荡,敢把整颗心都投入这满是萧索的世间,在其中极尽悲欢。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间,并非人道与妖道之别,而是无情道与极情道的天渊之别。
如果凌烨子能体悟情爱,也许昨夜给青霄宗的回信中,他就已经向师门谢罪。可惜,他体悟不到,过去不能,将来也不能。
凌烨子不复多言,他背着剑匣,朝着冷月环辞别。
那模样好似初见,伫立时如远山,动时如风至,五百年没有人融化他心上的冰寒半分。
他的行囊除了剑匣,空无一物,没带走任何身外之物。
冷月环站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伏?从屋中走出来,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袍。他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走过去,将冷月环拥进自己怀里。
冷月环好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你已经看到了,他没有感情。”
“他只是不能拥有感情,这非他本愿,如果要我因此放弃……”
“你难道有办法能让他改变?”
“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也没听过医治这种病的药。”
“如果我再多与他相处几百年呢?如果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什么是心动呢?”
“五百年还不够吗?冷月环。”
冷月环愣住,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让她看到当中绝境,泪如雨下。
伏?无奈叹气,回头看了一眼金桂树下的秋千。晨光熹微,起了些许雾气,千日红在秋千下盛开着。
“我给你摇会儿秋千如何?”
冷月环泪眼婆娑,吸着鼻子,本想说摇秋千有什么大不了,转念一想这可是火狐狸摇的秋千,此浑狐狸千八百年也难哄她一次,就是哭着也要坐。
冷月环一屁股坐在秋千上。
秋千慢慢地摇着,旭日从天边徐徐地爬上来,金桂缓缓地飘落。
伏?倚着桂树给她讲笑话,阿池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陪着。
伏?道:“就说从前有个妇人,非常不爱笑。有一天,有个人说自己只用一字就能将这妇人逗笑,大家都不信,这人接着放话,说自己还能再用一字让这妇人骂街,大家更不信了。”
冷月环的注意力被这故事转移了,她问:“然后呢?”
“这个人啊,带着大家找那妇人,刚好妇人站在家门口看风景,旁边还有条大狼狗。”说着,伏?抬手一扒拉烈成池的脑袋,道:“汪两声。”
烈成池一怔,配合道:“……汪。”
伏?但笑,金眸掠过烈成池,继续讲道:“只见这人扑通一下跪倒在狼狗面前,大喊一声,‘爹’!”
冷月环听完,禁不住破涕为笑。
“果然,妇人忍俊不禁,被这人逗笑了。只见这人站起来,对着妇人又喊了下一个字。”
“喊的什么?”
“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月环放声大笑,差点从秋千翻过去,伏?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
“那妇人果然骂街,冷姑娘,你笑开心了没?”
冷月环摇头,“还不算很开心。”
“给我说说,你到底喜欢那道长什么?”
冷月环倒是没那么难过了,挨个道来,“我喜欢他的眼眸,也喜欢他的声音,还喜欢他持剑的手。”
“别人家的姑娘都知道要面子,说什么郎若无情,妾就无意,为何偏你衷情一个无情道长,还不见你死心?”
“难道喜欢一个人,是那么耻辱的事情吗?”
“如果让你换一个人喜欢,就不行吗?”
冷月环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所以你图什么呢?”
冷月环抬头看向金桂,叹道:“图一个问心无愧、无憾无悔吧。”
72 70. 散作人间照夜灯
凌烨子走后,冷月环时常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发呆,不知在沉思着什么。六七天后,冷月环的身影消失了,留下一纸信笺。
伏?打开信,看到上面写着:
展信安。
火狐狸、阿池,你们看到此信时,我已经不在锦悠城了。以前觉得天大地大,到处都是热闹、都是想去的地方。认识凌烨子后,又觉得天地很小,怎么才没走多远,就到过天涯、又到过海角。
现在,我决定自己去走一走、转一转,也许时间一久,我就会释怀了。如果百年千年过去,我却连释怀也不能,那么一意孤行又何妨,难道还有比不敢直面内心更痛苦的事吗。
情之一字,我不求果,只求无悔。
锦悠城的日子总是快乐短暂,但我始终相信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山高水长,离散人来日终会再见。
祝你们万事皆安。
冷月环书。
伏?看着这封信,叹了口气,并不感到意外。冷月环这个姑娘从小就主意正,动了心思后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无奈地任由她去。
只是冷月环一走,整间院子都显得寂静了。伏?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窝在院子的躺椅上,拿一把摇扇挡在脸上遮太阳,一躺就是一整天。
转眼,光景到了八月,便是人间所谓的桂月,庭中满枝的桂花就快要开了。
从前伏?在这院子中虚度光阴,是图谋功德,盘算着烈成池长大。如今躺在这个院子里,却只是为了在这个凡人身旁停留更久。
这天夜里,二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酒还没喝得尽兴,就下起了大雨。
他们收起酒坛躲进屋中,伏?还没喝够,自然想要继续喝。
烈成池要把酒收起来,伏?不答应,二者争执之下,酒淋得到处都是,屋中酒香四溢。
烈成池看着他,看到伏?的衣袍凌乱半敞,亵衣也松开了,敞露出了胸膛,显得更加狂放。此时,伏?正与那个空酒坛子较劲儿,悬着手腕,仰着头,倒来倒去也流不出一滴。
烈成池从他手中拿走那个空酒坛,对他说:“既然空了,改日再喝吧。”
伏?拧眉看他,面露不悦,支使他道:“你再去拿一坛。”
“家里没有了。”
“胡说。”伏?拎住烈成池的衣领,将他往下一拉,眉毛拧得更紧,说:“我见过疱屋里有很多…”
烈成池确实在胡说,伏?喝酒没有节制,他不想让他喝下去。
但是,想骗一只狐狸,哪儿有那么容易。
烈成池被拉得狼狈地俯下身,一只手勉强撑在地上,低头与喝醉的伏?对视。
那双唇沾着酒光,红润浅淡。
烈成池对这场面看得难耐,他本就对那敞露的身体心猿意马,此刻如何按捺得住?
他忍不住将心一横,破釜沉舟,直接含住了那双唇,温柔中暗藏贪狠。
伏?大概是喝得神志不清了,有些被动地挣扎着,微眯起狐眸,想看清放肆者何人。
那吻势却不容他看清,顾着汹涌,唇齿相依,将他悬在齿关的话都推回去。
伏?仰着首,被吻得如堕烟雾,抓住烈成池衣领的手渐是松了。
烈成池碰着了他的唇舌,又忍不住碰他的尖利犬齿,手掌沿着敞开的衣袍摸进去,贴在他的体肤上,感受他被舔齿时发出的轻颤。
这是带有侵占意味的吻,至于要侵占的是什么,伏?马上就知道了。因为那一双拂开衣带的手,很快就摸到他后腰往下的位置。
伏?蓦地惊醒,干瞪着烈成池的脸,胸膛间还在起伏。
到底还是酒醒了,一双兽瞳定定地盯着烈成池,正在飞速找回理智。
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
烈成池身上那颗难以掩藏的司马昭之心,张狂得昭然若揭,他一介狐妖难道要甘居凡人之下,未免荒唐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