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看你这红色头发,该不会是火狐族的那个罪人吧?”门将打量着他,出言又问。
“怎么可能,传说那个人不是入魔了吗?哪里还会回来?”另一个门将接话道。
“说的也是…他亲爷爷都死了,他还能回来干什么?”
伏?愕然地听着。
尽管他知道爷爷活着的几率渺茫,但让他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然难以接受。他的心房猛然作痛,痛到他说不上话。
“快点儿走吧,紫狐神殿不是闲人能靠近的地方。”门将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伏?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看了紫狐神殿一眼,熠熠光辉映在他眼中。
良久,他转过身,向西去了。
“为什么那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失魂落魄的?”门卫把兵器杵在地上,纳闷地问。
“估计好久没回过霞川了吧,谁能接受得了霞川变成这样?”
“唉。”门卫一声叹息,心中有悲,不再多言。
伏?一路都心不在焉,脑海中回响的是门将刚才的那句话:亲爷爷都死了,他还能回来干什么?确实,他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即使是到爷爷的墓前,爷爷也不会想见他。
不觉间,伏?走到镜湖旁,妖界里最大的一颗迷谷树,就生长在镜湖的中心。
这里是他少时和冷月环最常来的地方,清澈见底的镜湖倒映着迷谷树的绚烂光辉,鱼儿在树影里来回穿梭。
他曾经把自己最宝贝的龙渊寒髓藏在这镜湖底下,冷月环虽然不知道他藏了什么,但知道那是很宝贝的东西,因此时常把它当作威胁的话柄,指使着伏?给她做牛做马。
伏?走到镜湖的中心,来到那棵散发着光辉的迷谷树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熟人。
闻人南雪正坐在树下喂鱼,抬头看到伏?的身影,惊诧地怔住了。
二人对视良久,还是闻人南雪先说的话:“狐狸,你…你回来了。”
伏?只是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过来一起喂鱼吗?”闻人南雪往右挪了挪,露出水中摇晃的银尾。
伏?屈膝坐下来,坐到她身旁,闻到她身上有惑妄海水的味道。
闻人南雪把手中的鱼食洒向镜湖,引得一群小小的月光鱼来抢食。
她开口道。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伏?低头望着镜湖里的月光鱼,没有说话。
“金母诘问狐族后,伏爷爷找到过我,我告诉他,你在找一个叫幽冥处的地方。阎魔愁听了,愧疚万分,觉得是自己害了你。后来,伏爷爷想亲自动身去找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妖界,狼族就向狐族发难了。”
伏?听着闻人南雪的话,十指成拳紧紧握着,难挡心中波涌的悲恸,他的指尖握了良久,才问道:“…我爷爷是战死的?”
“当然,他一个人顶着几千上万只狼族精锐,十分厉害,不愧是前狐王。”闻人南雪转过头来看向他,说:“爷爷没有白牺牲,狼族最后没有得逞,霞川还是狐族的霞川。”
伏?怔怔地看着闻人南雪,眼眶发红。
闻人南雪放下鱼食,轻轻地拍他的背,说道:“我们鲛人族曾经也遭到过屠杀,那时全族只剩下不到三千活口。但我们还是咽下伤痛,沉在海底苦苦坚持着,去年冬日,族里又添了不少可爱的小鲛人,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
伏?哑然许久,问道。
“我爷爷在哪里?”
“伏爷爷,应该是被葬在了赤丘。”
伏?知道赤丘,那是火狐狸族历代的埋葬之地,只有血脉纯正、有所建树的火狐狸才有资格藏进这里。
他听到闻人南雪的话,心中有些退缩,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面对爷爷和火狐族的列祖列宗。
闻人南雪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伏爷爷肯定很担心你,去看看他吧。”
伏?迟疑地点头,闻人南雪将鱼尾化作双腿,身着银白色落纱裙,与伏?一同离开迷谷树,走进霞川的烟雨朦胧里。
他们来到赤丘,这里生长着不尽的焰幻红木,叶子形状如火,远远地望去,仿佛烈火烧红了漫山遍野。
在其中一棵焰幻红木之下,伏?找到了他爷爷的墓,红水晶制成的墓碑上镌刻着磅礴的几个大字:伏云礼之墓。
伏?跪在伏云礼的墓前,强忍已久的悲戚,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声。
97 97.何如当初莫相识
闻人南雪想着如此场面,她不适合在场,就先离开了。
不知伏?在伏云礼墓前守了多少天,闻人南雪只知道自己又来的时候,伏?还是待在那个地方,倚在那棵焰幻红木,阖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闭着眼。
闻人南雪走过去,将几颗新摘的珠星果递给他,说:“吃点东西吧。”
伏?睁开眼,眼白中泛着血丝,眼底通红。他接过闻人南雪的珠星果,咬一口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胃里却忽然翻上来一股恶心,差点把咽进去的吐出来,才想起来已经七十多年未曾进食。
闻人南雪看到这一幕,反应过来狐狸这些天一直在赤丘,当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你上次说要去幽冥处,那你救回你喜欢的人了吗?”
伏?咀嚼着珠星果,像在回忆什么,面露沉郁。
闻人南雪看着他的脸色,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只好转移话题。
“你当时花心思取了鱼目珠,那个孩子的盲症该是好了吧?”
伏?嘴里咀嚼的动作顿住了,眼眶变得更红。
闻人南雪心惊,这是又怎么了,连忙道:“这个也不提了,我们再换个事聊。”
伏?低下头,沉默许久,才道:“没什么,那个孩子不该遇到我。”
闻人南雪惊诧地看向他,不该认识?难道那个小孩儿不是他的私生子?狐狸不辞辛苦地为个孩子治盲症,是一桩好事,为何他看上去这么难过,还说出这种话。
……
闻人南雪思索片刻,大概传闻都是真的。
她的目光落在伏?脖子上那一道疤,不知道他这二百年来经历了什么。
闻人南雪摇头,对他道:“话不该这么讲,相逢即是缘分,不问好坏。我们妖这一生虽然漫长,但能决定的事还不及千分之一。大家也都只是辗转在宿命里,竭尽全力地活着,对不对?”
伏?看向她,问道:“你也觉得众生皆有天命,惟能谨遵天道?”
闻人南雪不解地看着伏?,说:“都说改命就会逆天,难道不是要顺天命?”
“若是天命折磨我,我就要忍受折磨,若是天命不容我,我就要乖乖地死吗?”
“这…”闻人南雪犹豫了一会,问道:“天命为何会不容你?”
伏?拧眉,眼中些许茫然,“不知道。大抵因为他是和尚,而我是妖。”
闻人南雪惊讶地看着伏?,此番她又听到了什么八卦,和尚与妖?狐狸喜欢的人是和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出家人又如何,与我们妖不该有分别。”闻人南雪自己也是妖,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该有分别,所以我不明白。”伏?放下手中的珠星果,道:“神佛虚伪,说众生平等,可是他们高高在上,我却只能被迫跪在牢里,像条狗一样等他们放我自由。既然佛渡众生苦,难道看不到我的苦?到底因为我是妖,还是因为我扰了佛心,和尚的心就高贵,我的心就低贱?”
伏?的话越来越惊人,闻人南雪才意识伏?经历的事远超她所想,她不明白伏?的话,却看得出他正走在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上,“狐狸,想不明白就不要钻牛角尖。我娘亲以前总是对我说,所有事情该到你醒悟的时候,自然就会醒悟。”
“该醒悟的时候?那还要蒙在鼓里多久?”伏?的眼神凌然,语气不甘。
“偏执则成魔,能让人最终成魔的东西,一直都是自己的心。”闻人南雪捡起落在身上的焰幻树叶,看着它的脉络,由衷地说:“其实,天命究竟存不存在,从来没有人知道,也许所谓的跟天命较劲,不过是和自己较劲罢了。”
伏?的话顿住,眼神晦暗,“不,只要我逆着天命而行一次,就能知道它存不存在。”
闻人南雪见到伏?这副模样,连道:“你要做什么?我听说逆天命而行,是要遭到天谴的。”
“有人告诉我,和尚转世了,要我再去找一次。天道安排我与他相逢,冥冥之中要我每世送他成佛。”
伏?的狐眸狭长眯起,一字一停地道:“既然担了妖魔之名,就干脆让他再也成不了佛。”
“如果天道惩罚我,那说明这个狗屁天道本就存在,如果无事发生,那……”
伏?的话语一顿,低声道:“那他不能成佛,也是好的。”
闻人南雪怔怔地看着伏?,“狐狸,你何苦较这个劲?”
伏?心有不甘,“我的狐尾白白断了数次,甚至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难道我能够对这些事轻言放下,自欺欺人地去快活?”
闻人南雪看着伏?一意孤行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
“说来说去,你有多爱那个和尚?”
伏?的身形一僵,沉默不语。
“你爱他,也恨他吗?你想要报复他,让他也尝尝你的痛?”
伏?还是没有答话。
闻人南雪这才意识到,她根本就阻不了伏?。
她幽幽地叹气,抬头望向无尽的焰幻红木,火海浮动在她的眸里,“我听说火狐狸族是妖界里性情最烈的一支,一生唯爱一个伴侣,情有独钟,舍生忘死。这是好,也是不好,有缘可以情浓到老,若是无缘,岂不是唯有两相长恨……”
伏?默然。
“不知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想问我?”
“…你可曾听闻过冷月环的消息?”
“你说白狐族的那个冷姑娘?”闻人南雪回忆片刻,道,“狐族出事后她好像回来了,也受了伤,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
“她失踪了?”
“没再听到她的音信。”
98 98.吾心不宁爱与憎
后来伏?得知,现今坐在紫狐神殿内的,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家庶出的弟弟。
伏?见过他,是在很久以前的狐族筵席上。那个弟弟是只杂色的狐狸,不爱说话,从开始就坐在没人的角落里。当时很多族人对他议论纷纷,因此也引起了伏?的注意。
伏?对别人嫡出还是庶出,何色皮毛倒是不在乎。不过,他是地位最高的火狐族的独苗,这话说出去也只会显得不腰疼。
他见那小孩子被议论得可怜,就提了酒盏找他聊天。二者碰到一起,顿时显出尊卑。
伏?蹲下来,问他喜欢喝桃子酒还是李子酒,小孩子寡言少语,犹豫片刻,指了那杯李子酒。
伏?将酒递给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抬起头,斗胆盯着他看,低声说道,温弓。
伏?听到这个名字,笑了笑,告诉他,温弓,要想做个好弓,就要先藏好自己。
小孩儿听到话后,有些迷惑,亦有些吃惊。
据说在七十多年前的那场狼狐大战中,温弓威风凛凛,只身杀了上万狼族,风光赛过老狐王。老狐王在临死前,力排众议,扶温弓当选新狐王。伏?知道他爷爷一贯眼光毒辣,既然是爷爷选的人,定然不会有错。也许霞川真会像闻人南雪说的那样,几百年之后还会渐渐好起来,重新繁衍生息。
如今温弓坐上紫狐神殿的王座,反倒是当年最风光的伏?沦为众矢之的,为整个霞川所不容。
伏?望向那巍峨的紫狐神殿,他站在远处,望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收回视线,转身离开霞川。
……
伏?去了人界,因为他要找两个人。
自从断绝了想要成仙的念头,他再也不在乎杀业,自己的苦尚且不能自渡,何必要顾及旁人的苦。那些凡人死在他手里,一命呜呼倒也痛快,至少没有人像他这般,必须忍受着无止尽的蚀骨钻心的痛。
在他身上的变化看似不知不觉,对比千年前却是天翻地覆,也许是魔念潜移默化了他,也许他本就恶浊狂妄,先前不过是被佛心所涤。
可是,他的本心变了,又好像从来没变。
他还是牵挂冷月环,听说她在与狼族交手时,受了严重的伤。伏?在人间里兜兜转转,找了她许多年,依旧没有找到她的踪影,在这人间,他只余下一个地方还没去,那就是青霄宗。
他在找冷月环的过程中,倒是毫不意外的,又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这一世的和尚,果然还是个和尚,只是穿得有些粗糙,布袜青鞋,披着黑色的海青,拿着一个钹,看起来穷得叮当响。
伏?跟着他的行踪,得知他在哪个寺庙。
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和尚这一世与往常不同,没有众生顶礼膜拜,没有香火旺盛的恢弘庙宇,没有围坐念经的数百僧人。
他就只是一个居于深山,隐世修行的和尚。
伏?沿着蹊径往山上的古刹走去,周遭古树参天,树影斑驳,影子落在他所行走的幽径上,遮出一片清凉的阴翳。深山里莺啼鸟啭,时不时传来呦呦鹿鸣,灵气充沛得很。
伏?逐阶往上走,目光落在台阶上。
在他的心里,正在纠葛一件事。
今生,应当以什么面貌来见和尚。
往前他从不思考此等问题,但是今世他回来找和尚,是明目张胆地另有所谋。和尚第五世时能记得前尘,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若是今世和尚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是妖魔,就会看穿他此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