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一怔,反应过来南阳羽和沈贤都是朝廷中人,当然能吃到盐。不知道烈成池第五世时哪儿搞来的盐,原来是偷的?
红衣美人讲话总莫名其妙,无尽顾着回过身烧水,只听美人在他身后莫名又道:“没盐,就更不好吃了。”
“山中斋饭轻淡,平姑娘多包涵。”
伏?敛眸,并不说话。
确实可笑,他竟然以为能吃到从前味道。
顿时,这破烂庖房都显得无趣。
他从里面走出来,继续大刺刺地坐在石阶上。
闲着没事,他将腰间的竹箫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连箫都走音了,他却没有扔。
他一低眸,看到箫上熟悉的字体,刻着长相厮守四字,心觉讽刺,扬手将竹箫掷了出去。
他下手重,竹箫被远远地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不愧是千里挑一的好荆竹,这样都没断。
无尽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一眼就看到地上的竹箫,弯腰将它捡起来。
箫是好箫,他认得出。竹上有一道丝状裂纹,大概是做箫者别出心裁,给它取了好寓意,写上长相厮守,像是有情人的作为。
“这是姑娘的箫?”无尽拿着箫,问那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对箫显得毫不吝惜,抬着下巴,瞥他一眼,说道:“是。”
“你的情人送你的好箫,为何要扔?”无尽将竹箫放回她的怀里,顺口问道。
女子对它连接都不接,只是露出嗤笑,“情人会把我关在笼子里,折磨我?”
无尽心惊,未料女子不仅身世悲惨,连情人都对她如此恶劣。
“背恩负义的人,姑娘不如早早把他忘了。”
“忘不掉,怎么办?”红衣美女笑问,眼眸中却含着恨意。
“你心里还在牵挂他?”
红衣美女沉默不语,良久后,忽然道:“不,我如今牵挂的只有大师你。”
又是轻浪浮薄的戏言,无尽不知当如何接,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往庖房走去。
却听背后又传来她的话,话音幽沉,话意深长,“上个情人把我骗得不轻,大师,你可莫要像他。”
无尽顿住脚步,心觉话中有异,不过此人说话向来古怪,没头没尾,也许是自幼的坎坷经历所致,再怎么细想也是没用的。
没过多久,那锅里的面煮好了,无尽把那些面盛作两碗,端到桌上。
伏?本是不想吃了,但还是动起筷子,只是没吃几口,又停下动作。
无尽见她面色有异,问道:“面不好吃?”
“不是。”
伏?将嘴里的咽下去,心觉惊诧,怎么没放盐,味道还是如此熟悉。
“姑娘这几年在秦楼里,是如何营生的?”
无尽想起女子的悲惨遭遇,身边之人一个个都待她如此恶劣,父母贩卖她,情人虐待她,老板转卖她,富商对她起淫心,不知她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卖身。”伏?随口道。
无尽不解地看她。
伏?看到他神情不对,又立刻找补道:“卖色,不卖肉,我只是个吹箫的。”
吹箫,这话模棱两可,还是满溢着下流。
无尽终于明白,与这红衣美人说话,本身就是一场罪过。
101 101.吾心不宁爱与憎
红衣美人举止孟浪,薄幸张狂,僧人无尽起初不习惯,等时间久了,就也惯了。
只要她一浪,他就把眼睛闭上,她一靠近,他就退三步。
斗智斗勇,见招拆招,总是有解的。
红衣美人在这无上伽蓝中既蹭吃又蹭喝,不知不觉,竟然已是有一年之多。
那僧人口中的师兄弟,在外化缘,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红衣美人,红衣美人,就是这变了外形却毫无自知之明的伏?。
他在这无上伽蓝中混了一年,还是没有找到毁这僧人禅修的机会。
伏?尤好喝酒,可无上伽蓝中怎会有酒。
于是,这天他找来一个罐子,将米酿成酒糟,学着冷月环的操作,在罐子里塞了半个桃子。正当他要把罐子埋在伽蓝的梧桐树下时,无尽拦住了他,说伽蓝里不能有酒。
伏?嫌他扫兴,转身抱着酒罐子出去了。他在外头走来走去,挑了一棵顺眼的树,把罐子埋在树底下。
结果第二天,他就忘记了是埋在哪棵树下,让无尽陪着他在山里一棵棵地找。
“我记得,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伏?仔细回忆后,如此说道。
“这山上有上千棵松树。”无尽无奈。
“一棵很高的松树。”
“每一棵都很高。”
伏?抬起头,对着松浪一眼望去,挑眉,还真他妈是。
深山老林,多有蚊虫,这些蚊虫不能咬伏?,也不能咬无尽,但是整座山头就只有这么两个活人,所以那些蚊虫在俩人周身晃来晃去,嗡嗡烦得很。
伏?心烦意乱,拨开蚊虫,不想再耗下去,看到树上有只正在磕松果的松鼠。
“小松鼠,过来。”
伏?一招手,那只小松鼠抬起小脑袋瓜,看到他,就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你帮我找找我的桃子酒,昨儿下午新埋的,就埋在松树底下,我在此处等你。”伏?对那松鼠说道。
“它听得懂?”无尽感到讶然。
“当然。”
委托完小松鼠,懒散如他,就不动了,抱着肩在原地等。
没过多久,那小松鼠颠颠地跑回来了,拖家带口,领了一群松鼠,围着伏?,好似在七嘴八舌地汇报。
无尽新奇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又随着松鼠来到一棵松树下。
这松树,居然就在离伽蓝不远的距离,还不及百米远。
伏?蹲下身,动手刨那棵松树底下的土,无尽也蹲下来,问他:“你怎么确定在这棵底下?”
“我闻出来了。”
无尽也低头闻了闻,却只有泥土的味道。
伏?见状,又说:“我们的鼻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无尽不解地看她,看到她鼻尖上沾了一块泥,不禁笑了,又说:“是有点不一样。”
无尽笑得温柔,顶着那张脸,让伏?又生出错觉,他眯起眼,看着无尽,又说:“大师,今天就还俗吧。”
这半年多来,伏?经常对无尽说这句话。
大师,还俗吧。
还俗与我成亲。
起初,无尽总是严词拒绝,但是对方无比执著,好似当真就非他不可。
后来,无尽再答这个问题时,竟然逐渐地多了犹豫。
大概是因为有一次他看到了她在落泪。
红痣在眉骨上,泪珠在眼尾下,两相映衬着。
无尽总觉得这幕无比熟悉,似乎在梦里的佛堂见过,不过那梦里落泪的,是个赤发墨袍的男人,平夙愿刚好与他相反,她是墨发红衣,二者长相也极为不同。
说来也荒唐,无尽是个斩断红尘的僧人,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是一个人的眼泪。那泪珠就像绝命毒药,只消一颗,就能杀了他。
从那往后,只要平夙愿的秋波眉一蹙,含情眸一黯,无尽的心就悬起来了,余光偷偷地看着她,生怕她在难过。
为什么会这么怕,无尽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当平夙愿又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就显得犹豫,害怕自己的回答让她蹙了眉,黯了眸,落了泪。
果然今日,平夙愿就又对他说这句话了。
“大师,今天就还俗吧。”
无尽慢吞吞的,半天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找到酒,我们就回去吧。”
平夙愿扬眉看他,对这答案早有所料,却也没有说什么,无事发生般地站起来,提着酒与他回了无上伽蓝。
……
至夜,东边房屋的灯熄了。
这是个夏夜,吴牛喘月,流金砾石,天上星辰都仿佛被闷热得要淌出水。
无尽关上门窗,把打好的水倒进木桶,解下僧袍。
月浮云游,暗香涌动,红色佛珠挂在一旁架子上,黑色海青也搭在上面。
无尽在浴桶中闭目小憩,平心定气,忽然听到一道清透的女声。
“大师,你的身材果然不错。”
无尽蓦地睁开眼,惊异地看向声音来处。
原本紧闭的窗子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红衣女子正坐在窗台上,月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像个勾人的月下女妖。她的一条腿垂下来,悬在半空,露出了脚踝和玉足,踝上还挂着一个翡翠镯子。
这窗子正对着无尽,离得极近,如果是坐在窗前看,不仅能将水上看得一清二楚,水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低眸,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大肆地看向僧人的胸膛,又看向僧人的腰,视线再往下转,微微一挑眉,道:“水里的东西也不错。”
无尽感到惊怒,愠声问她:“姑娘家家,为何要做此事?”
“大师有水只给自己沐浴,也不带上我。”
“男女有别,勿要出此戏言。”
“都是人,哪儿有那么多分别。”美人胡诌起来也不脸红,双眸转眄流精。
无尽气结,竟然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
只见那美人自顾自地抬起手臂,摘去盘发的雅致钿头,云发瞬时倾散。尔后她纤指一动,解开裹玉腰带,抬手褪下,玉带落地,一层红纱被晚风轻快拂走,飞红奔向月华,消逝于漏夜。
随即,是环佩落地的声音,衣袍落地的声音,脚镯磕在墙上的声音。
“够了!”无尽忍不可忍,赶忙叫停。
美人欲解肚兜的手停住,看向他,月光下肩峰如雪,肌理细腻,骨肉匀称,红色肚兜也包不住胸前香酥耸立的浑圆。
无尽只好还用那一套老办法,把双眼阖上,再也看不见,对她道:“你快些离开罢。”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师为何不敢看我?”美人挑起秋波眉,声音清凉,问他。
无尽紧闭双眼,不回答她的话。
漆黑一片中,他忽觉此话耳熟,究竟是谁,也曾经这样问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既然是佛,为何不敢好好地看我?』
“我不走,我要与你一起沐浴。”美人一抽缎带,肚兜轻飘飘地落进僧人浴桶里,“今夜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就得娶我。”
这一夜,僧人无尽就像那被摩登伽女缠住的阿难,窘迫地困在女色里,难以逃离。只是,阿难尚且有佛陀来救,无尽就当真苦不堪言地只有自己。
僧人依着记忆,从架子上取下黑色海青,在水中为自己穿戴好,自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
自然也看不到美人坐在窗上,裸着上身,面容上的神色显得高深莫测。
无尽给穿好衣服,就湿淋淋地从浴桶中出来,不曾睁眼,也不曾回头。
“大师,你回头,看看我。”
伏?无声地解去幻术,早已变回原本的模样,风流地坐在窗前,唯独嗓音还在捏着,脸上带着嘲讽。
可是僧人紧闭双眼,默念阿弥陀佛,没有回头。
102 102.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在无上伽蓝的日子还算自得其乐,虽然没有官盐,但僧人做的东西有滋有味,让他连吃素也变得习惯了。
东流逝水,青松依旧,年复一年,他就这么在无上伽蓝中混吃混喝,转眼间竟然到了第五年。
在这五年里,他不厌其烦地问过僧人数百次,还不还俗,成不成亲,以后不修佛行不行。
僧人没有一次当真答应过他。
这一日,又有一个百姓不辞辛苦地上山,来找僧人无尽。
虽说无尽这一世只是个连袈裟都没有的山野僧人,那些百姓仍然十分景仰和追随他。
那些人宁可爬一天的山,气喘吁吁爬过那数千级台阶,也要来到无上伽蓝找他听经法,诵经拜佛,向他寻求开悟。还有许多人想要拜入无尽门下,皈依于他,只是那些人无论怎么苦苦恳求,无尽也没有答应。
这日,不辞辛苦上山的是个老头儿,佝偻着背,看上去够辛苦的。
伏?按着惯例坐在旁边,自己找乐子,没有打扰他们。
不过,伏?今天闲着没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那老头儿有个女儿,刚十六七岁,出门卖布匹,被一个纨绔给活活糟践了,最后左右没想开,上吊自尽了。老头儿悲恸万分,来找僧人无尽开解自己,并求无尽超度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从苦海里解脱。
老头儿哭诉着,看到伏?,触景伤情,说道:“老叟女儿…也有姑娘这般漂亮,同样是大好年华…就让那帮浑人随便给毁了,老叟恨啊。”
无尽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看向伏?,伏?抬起眸,二人无声对视一眼,又错开视线。
伏?听着老头儿哭诉,边听边若有所思,思到一半,他又打量向僧人的脸,不知僧人是不是听多了人间疾苦,亲耳听到这样的惨事,竟也没有露出太多悲伤的表情。
这个老头儿待得算是久,一大早就到了伽蓝,想来已经爬了一夜的山。他在伽蓝里坐过好些时辰,痛哭不止,到日暮时才离去。
伏?在旁边早就坐得无聊了,一双眸子在僧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
老头刚走,他就叫住无尽,对他说:“过来,陪我玩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