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山里幽静没有人烟,放眼多达几千阶的蹊径上只有伏?自己,没人注意到这个正走在石阶上的人。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每迈一个台阶,就摇身幻化为另一个形,不仅时胖时瘦,时老时幼,甚至时男时女。
其实,这山径走起来没有尽头,伏?只是闲着无聊,正在给自己找乐子。
只见那幽僻的小路上,一道红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沿阶而上,时而如玉树临风,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垂垂老矣。
就当伏?沉浸这无趣把戏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的上方传来。
“姑娘,深山危险,你为何独身在此处?”
伏?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惊愕地瞪向来者。
僧人提着水桶,正要下去打水,本是好意关怀,却见那姑娘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衣冠不整,冒犯姑娘,于是低头检查身上海青,并没有无礼之处。
“姑娘?”这红衣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浑身好端端的,却像受了惊吓。
伏?张了张嘴,干咽口水,有苦难言。
僧人见那姑娘脸色,以为她遭遇了什么事。
“天快黑了,这山中猛兽繁多,不能多留,先随我去梵刹之中避一避吧。”
伏?迟疑点头,心中咆哮,不知他现在变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这山峰着实是高,这数千阶着实是长,二人走了一炷香,还没望到梵刹的影子,两相尴尬地沉默着。
还是僧人先打破这份尴尬,疏离客气地问道。
“贫僧法号无尽,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叫…”红衣美女蹙起眉,嘴里碎碎念,好似对着自己的名字苦大仇深,一筹莫展。
无尽见她如此,以为她受了什么打击,当下神志不清了。
“若是不便说,不说也可以。”
“平夙愿。”美女忽然道。
无尽停下脚步,回过头静静地看她。
伏?与无尽对视着,心中一紧,这和尚越活越精,此番和尚忽一沉默,伏?以为他发现了端倪。
然而,无尽只是点点头,继续为她带路。
二人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伏?心觉煎熬,问他:“离那梵刹还有多远?”
“这就到了。”
果然,只是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到了梵刹之前。
伏?打量着这个梵刹,居然不及他在锦悠城的那个院子大,也就三两个破砖烂瓦的房子,中央有两个香炉,一棵梧桐树,入门的牌匾上写着无上伽蓝四字。
伏?望着那个牌匾,心中不解,小小的寺院,起着这么张扬的名字。
无上伽蓝,意为欲界最高寺。
虽然这寺所在的地势确实很高,可归根结底就只有三两个破败小瓦房,也没见别的僧人,没多少香火,如何担得起无上伽蓝之名。
他站在门外不语,定睛细看,才发现这破寺中金光普照,寺外看似边角不齐,实则有如佛莲台,耀灿生辉。
“平姑娘,进来吧。”无尽站在无上伽蓝里,回头对他说。
伏?看向无尽,脚步多有迟疑,在这佛光普照的地方,他只是一个与佛不容的妖魔。
无尽看这女子迟迟不进门,问她:“为何不进来?”
一个女子独自临夜登山,多半是前来拜佛,到了梵刹门前又迟迟不入,只会显得蹊跷。伏?不想僧人生疑,硬着头皮迈了进去。本以为会遭遇佛光阻拦,没想到竟是无事发生,有如踏入自家门般的轻松。
他看向僧人无尽,心想,难道是这梵刹的主人接纳他,他才因此来去自如?
无尽将空桶放在地上,水没有打成,天色已是很晚,他指了指东边的房子,对伏?说。
“姑娘可以留宿此处。”
伏?向东边看去,大概是这梵刹少有香客留宿,那东边的房子显得毫无人气,死气沉沉。说来好笑,他身为一个魔,居然在乎房子死气沉沉。
“这房子看起来许久没人了,我就不能与你同住?”伏?不想住那客房,于是问道。
僧人闻言,惊诧地看着他,语无伦次道:“这…这不妥……”
伏?一低头,看到身上的红袖罗裙,才想起他这会儿是个女的。
此番算是自作自受,自取其祸,他在心底骂了一箩筐的脏话,表面却通情达理,说道。
“抱歉,大师,是我…多有唐突了。”
99 99.吾心不宁爱与憎
夜里,伏?躺在冷清清的草席上。
无上伽蓝的条件实在是差,屋里满是鼠虫,窗户还漏着风,难不成是想培养出苦行僧?
此时,他已化回原本的男子模样,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草,望着窗外月光,思索明日如何留下来。想着想着,思绪飘散,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等伏?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僧人在院子的另一头劈柴,声音隐约地传过来。
伏?看向窗外,风轻日暖,听着僧人在院子外劈柴的声音,生出隔世之感。仿佛这里是锦悠城,窗外是正在劈柴生火的阿池,锅里当是有一只香喷喷的兔子,或者一条香喷喷的鱼。
伏?坐起身,透过窗,注视向僧人砍柴的背影。毫无分别,烈成池还是烈成池,仅仅多了一颗佛心,所有都成了天渊之别。
伏?收回思绪,将自己幻化回昨日模样,推开门,走入院中。
无尽辛勤地劈着柴,额上汗珠落下,劈好的木柴堆成了小山。
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劈柴,问道:
“看你劈得辛苦,要不要我帮你?”
无尽一怔,看着那弱不胜衣的美女,说道:“怎能让姑娘做这种事?”
伏?一挑眉,才走出房门没两步,差点儿忘了自己是女子。
“我力气很大,不用跟我客气。”
伏?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纤细的胳膊,发现过于瘦弱,当作无事发生地把袖子放下去。
无尽笑了笑,对她说:“平姑娘在梵刹中休息得可好?”
其实睡得不错,但伏?还是抱怨,“房中的虫鼠太多,扰得我不安生。”
“这里条件恶劣,委屈姑娘了。如今天色已明,贫僧送你下山。”
下山?
伏?怔住,立刻道:“我不下山。”
无尽露出不解的表情,问她:“为何不下山?”
“山下…”伏?沉吟片刻,道:“山下比山上更危险。”
“为何?难道姑娘遇到恶人滋扰,或是仇人追杀?”
“你想听的话,先坐过来。”伏?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朝无尽一勾手指。
无尽心有犹豫,觉出这女子举止轻浮,转念想她遭遇难处,应当先听她的难处。
他放下劈柴的斧子,坐至女子身旁,保持着相隔七八拳的距离,说:“请讲。”
伏?见他坐过来,显出伤神,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可知这山下有位姓黄的富商?前些日子,他说相中了我,要娶我当妾室。可他已有五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言行粗俗卑鄙,我不想嫁给他。”
无尽听着她的话,信以为真,就问:“平姑娘的父母在何方?”
伏?一摸下巴,瞳仁转动,又道:“父母把我卖到秦楼,早不知去了哪里。”
“如此说来,平姑娘是秦楼中人?”
无尽这才明白,怪不得女子生得秀色空绝,却举止轻佻,竟是如此原因。
“大师嫌弃我出身秦楼?”女子挑起秋波眉,问道。
无尽抬起手,道一语善哉,答她:“自然不会,佛门中人,只问佛缘,不问出身。”
“你看我有没有佛缘?”女子转过头看向无尽,芳容丽质,无端透出三分妖。
无尽只消看她一眼,很快挪开视线,道:“平姑娘能入梵刹,是有佛缘的。”
女子勾起朱唇,转而又戚戚然,敛了眸光,哀声道:“这些年来,我不辞劳苦地在秦楼站住跟脚,楼主却把我卖给那个肥头大耳,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能依靠、信任之处。”
世人说女子身如浮萍,飘在洿池,命不由己。看来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如此,既没有根,也没有依靠。
无尽生出怜悯,问她:“不知贫僧能帮姑娘些什么?”
“无尽大师,你其实可以解救我。”女子抬头,无端生出此言。
无尽愕然,疑惑地问:“贫僧如何救你?”
“只要大师娶了我,那个姓黄的富商就无可奈何了。”
无尽震惊万分,立刻道:“贫僧已皈依于佛,娶不得姑娘。”
“无妨,只要你还俗,就可以娶我。”女子坐到无尽旁边,将手搭在他的腕骨上,明眸善睐,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嫁过人,不是完璧,富商就会嫌弃我。”
伏?是个惯于混迹风月的公狐狸,说起这些话时,自然也坦荡不知羞,只是当他顶着凡尘女子容颜时,这一番话就显得惊世骇俗。
无尽抽回手腕,避那美女三尺远,说道:“荒唐。”
“为何荒唐?”
“此事应当两情相悦,平姑娘不能因为不愿嫁给富商,就如此委屈自己嫁给另一个人。”
“谁说我委屈?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无尽错愕,瞧着女子,那女子的五官妍冶,柳叶唇,墨金眸,秋波眉,右眉骨还缀有一枚红痣。她举止撩火,眸光却冷如清明疏雨,让人分不清她的心究竟是冷是热。
“此种玩笑开不得。”
“我没开玩笑。”女子早料到他会说什么,很快接话。
“贫僧等会就送姑娘下山。”
“我下山就会死,你忍心看我死?”美女说话的音调降沉,倾身又近他半尺,仿佛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气势凌然,话里咄咄逼人。
无尽哑然,与美女又隔开半尺。
美女见他如此避之不及,端量了他片刻,忽而露出哂笑,卸下气势,缓道:“大师不必为难,你如果实在不想娶我,也是无妨。”
“我就借你的无上伽蓝避避难,总当可以?”
无尽仔细想来,似乎没有别的两全之法,暂且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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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无尽应允,伏?放下心,才开始端详这个梵刹,发现刹中当真只有无尽一人。
“为何这里就你自己?”
“二位师兄弟昨天下山化缘,过阵子才回来。”
“这个刹里只有你们三个人?”
“是。”
伏?心觉好笑,“三个人修什么佛?大眼瞪小眼吗?”
“修禅之事,与人多人少无关。”
无尽答着他的话,避开这孟浪女子,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劈柴。
二人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
伏?坐得累了,躺下来,翘起二郎腿,手肘拄着台阶,远远地望着无尽,琢磨该如何才能毁他禅修。
“大师,你为什么不肯还俗?”
“我的心中只有佛法,为何要忽然还俗?”
“如果你的心中不止是佛法呢?”
“还有什么?”
“还有我。”
无尽弯腰正劈着柴,冷不丁听到这个答案,斧头一歪,劈到了底下的圆木桩。
伏?嘲谑道:“你听到这句话,连柴都劈不好了?”
无尽羞恼抬头,不抬还好,这一抬头,就看到美女的姿势豪迈,又是躺着,又是翘起腿,显出身形婀娜丰润,他猝不及防,连忙避开视线。
“这会儿忙着劈柴,等会儿是要生火烧饭?”伏?话密,又问他。
“是。”
“做什么吃?”
“你想吃什么?”
“我…”伏?张了嘴又停下,吃什么,他居然二百多年没有吃过这和尚做的饭了。
“青椒大刀面,你可会做?”
“会。”
“你连青椒大刀面都记得,为何就不记得我?”美人抬起眸,卒然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何意?”无尽不明所以。
“没什么。”
无尽看着她,她看着地上的一排小蚂蚁,仿佛忽然又对小蚂蚁感兴趣了。
诚然,伏?心知问也无用,没佛心的烈成池尚且花了四世才把他记住,有佛心的烈成池早已无情得彻头彻尾。他在上一世耗尽功夫也没让烈成池想起自己,此时又何必多余问这白痴问题。
他撑着脑袋,视线跟着石阶上那一排搬家的小蚂蚁,心想,真好,你们这帮小蚂蚁都还能成双成对儿,老子留在这世上只有挨骂受虐的份儿,如今摆在有仇的老情人面前,还要先放下新仇旧怨,装成不认识的模样跟他搞客套。
无尽砍完木头,将柴火送进疱房,美女在他身后跟了过去,无尽不解,问她:“姑娘,你在堂中等候便好,你为何也要进来?”
美人莫名笑得眉眼开展,道:“我来看看你被熏死的样子。”
“…………”
无尽低下头,将干柴放进灶坑里,用火折子把柴火点着。
无尽用的是松柴,和第五世时的一样,伏?眼尖认出来了,松柴烟大。他以前任劳任怨给烈成池清了那么多年的烟,呵呵,这回呛不死他。果然那松柴刚燃着没多久,浓烟就冒出来,腾腾地往外窜,呛得无尽接连咳嗽。
亲眼见到这一幕,伏?终于舒坦,只对他说:“你的大刀面,莫要把盐放多了。”
无尽皱眉,说道:“盐是官盐,贫僧这里从来没有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