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只需放下屠刀,就在你口中成佛,唯独我耗尽万苦千辛,攀上千层阶,赶到你身边,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你渡世人,为何不能渡我?!!”
……
周围的声音嘈杂喧嚣,一群男人们聚起来还在哗笑着,黄丰茂越说越来劲,孤陋寡闻,丝毫不敬重佛道,只拿佛家戒律当个笑话。
虽然黄丰茂根本没见过平夙愿,连名字都没听过,不过他这种人,吐点儿龌龊话就像吃饭喝茶一样简单。
“姓平的那个娘们早就被睡烂了,谁叫她长得那么好看,跟个勾人的女妖精似的,老子可没那么好的定力,差点儿被她吸干。这要是患马上风死在床上就丢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围聚起来的喧笑声中,那僧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手无寸铁,岿然而立,显得寡不敌众。
在这一语接一语的下流露骨的话语中,一个女子如浮萍般无可奈何,如落花般脆弱不堪折。
那僧人双眼眨也不眨,不知道究竟是看到什么,两眉凝重,目眦通红,沉默着,沉默着。
良久后,众人只见僧人卒然吐了口血,顺着下颌,淌进黑色海青里。
众人皆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僧人,怎么还没交手,僧人自己就先吐血了。
伏?猛地坐起身,远远地望向那吐血的僧人,抿紧了唇。
“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是大师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急火攻心,给自己急吐血了?”黄丰茂见状哈哈大笑,又调侃道。
僧人终于从平夙愿身上回神,转向黄丰茂,视线落在他身上,向他走近。
众人拔出剑来,提防着他,黄丰茂还在大笑,不以为意,只见那僧人抓住黄丰茂的手臂,滑溜衣袖被掐出深褶,力气大得要将手臂钳断。
僧人瞪着肥头大耳的黄丰茂,充满逼迫性地压低身体,身高压其整整一头,居高临下,看得到他欲裂的双目,眉宇阴沉,佛门中人竟然也会有杀气,只听他声音沙哑,问道:“我最后问一次,平姑娘在哪?”
黄丰茂呆住了,被这气场吓得说不出话,六神无主地仰着头,我我我了半天,也没吐出第二个字。
伏?收回视线,抄起酒坛为自己又添上半碗鹤年酒,仰颈一饮而尽。
风声在耳旁轻呜呜地响,仿佛将南阳羽的话又托回了他的耳边,连带着那人爽朗的笑声。
好狐仙,你说得对,有酒就是得喝,喝个痛快,在清明这种充满悲愁的日子,就更是要喝,喝到将世事都忘了,喝到连魂也颠梦也倒。有句诗说得好啊,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南阳羽说完这句话,就也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了,醉得面上泛红,寻思着自己刚才说的诗,又忽然道。
你说那只睡在坟前的狐狸,会不会是古人看到的你?不对,怎会是你,你这样潇洒落拓的狐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引你睡在他的坟上?
……
第二坛酒也空了,伏?很快又揭开了第三坛。他的眼睑一垂,视线落回去,看向那剑拔弩张的局面。
黄丰茂显然差点儿就被吓尿了,伏?没注意僧人又逼问了什么,只见到黄丰茂在僧人面前瑟瑟发抖,众侍卫的刀都早已出鞘,把僧人围得更紧更近了,数十把雪亮反光的刀正架在僧人的后颈上。
伏?将酒喝净,看着这局面,又传了一语心念给那被吓尿了的黄丰茂。
『告诉他,平夙愿死了。』
黄丰茂的脸色一变,更是煞白,颤巍巍地看着那僧人,嘴张了半天也不敢吱声。
『不说,让你今晚横死街头。』
“我我我我我说!”黄丰茂突然发抖地开口道。
僧人的眉目一凛,通红的双眼再次盯紧了他,钳着他的那只手隐隐发颤。
“你找的人…她…她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僧人不可置信地瞪着黄丰茂,听不懂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人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吊死的,已经,已经埋了!”
僧人瞪了他良久,众人紧张地看着。
僧人钳着黄丰茂的手松开了,直愣愣地屹立着,任由几十把刀架在他身上。
黄丰茂松了口气,赶紧跑开数米远,躲在一大群侍卫身后。
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僧人,僧人望着那朵开在裂缝里的佛桑花。没有人知晓那处什么时候开出了佛桑花,只注意到它绽放时如火鲜艳。
佛桑花,干叶如桑,花房如桐,长寸余,似重台莲,其色红,故得佛桑之名。
有云,佛桑花绽迎朝日,一朵惊看照殿红。
同样,没有人知晓僧人不是在看佛桑花,是在看他最爱的人。
他最爱的人,已经死在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佛桑花就是朱瑾,很红很漂亮。
110 109.吾心不宁爱与憎
风重露浓,寒意侵骨。
伏?远远地注视着僧人,僧人站在原地,神情痛苦万分,眼中金莲忽明忽灭。
表面是忽明忽灭,实际是黑金两色交错。
僧人手无寸铁,松开了黄老爷,又被数十把刀架着,大家才放下心来。
他们也不知僧人要找的到底是谁,看老爷这反应,大概在找的是老爷睡过的哪个女人。
有人说道:“你这么喜欢那个女人,何必还要当僧人?假惺惺!”
也有侍卫看不惯黄丰茂的淫靡作风,心疼府上的这群女人,借机问他:“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人都死了才来,未免也太迟!”
受苦受难的时候……
僧人循声看他,双眸深如浓墨,脑海中又想起梦里那个绛色发的男人,困在一个琉璃塔里,被念经声折磨得惨叫不止。
那是谁。
到底是谁!
头痛欲裂中,一道声音不甘心地响起在僧人的脑海里,那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一句话。
“和尚,我再问你一遍,你承认爱我吗?”
僧人竭尽全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入目唯有一片红。
那是谁,竟让他心痛不止。
他在嘴型上徒然地答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原来得道高僧真的也有一颗俗心,也爱上了一个人,也会爱而不得!”
有侍卫看到僧人冒着血丝的眼中无端淌下泪,那泪浑浊发红,有如掺了血,对这一幕感到无比稀奇,出言调侃道。
“高僧有俗心,是不是就也有欲望?”又有个侍卫笑嘻嘻地说道。
僧人闻声,脑海里又闪过一段回忆。
“这屋中春色关不住,只看得,尝不得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人从枕边捡起衣物披在身上,敛住敞露的胸膛,“你问过春色允许吗?”
“你允许吗?”他又问那个人。
“允许你个头。”那个人一怼他脑袋,骂骂咧咧,“赶紧滚去烧兔子!”
错乱纷杂的记忆中,他还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其中一道声音也来自那人。
“如果一个人书信传不到,灯笼飞不过去,车马亦不能及,他们还能相见吗?”一道温柔女声问起。
“能。”那个人答。
“嗯?”女声追问。
“纵使今生不相见,待到来世亦可期。”
那人的声音平静,好似此事窸窣平常,早已历经几转轮回,虽然看遍沧海桑田,却心如磐石不可移。
“可惜啊,他来得太晚!他爱的那个人不堪忍受,如今已经自尽啦!!”一个侍卫在僧人耳旁嘲笑着说道。
这句话无比刺耳,僧人的心窒郁作痛,痛得越来越烈,好似被剖作两半,再也愈合不上。
额蹙心痛中,他看到茫茫一片荒芜,青苔黄叶,寒鸦飞过老树,那是在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座石塔。
塔里,那个人告诉他。
“你问我脚踝上浅淡暗红的莲纹是什么,我告诉你,那是我被红莲业火活活烧死的证明。”
“狐尾连心,你知不知道一根根地断,究竟有多痛?”
红莲业火……
他恍然看到雕梁画栋的宫殿,殿里忽然毒燎虐焰,那人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于万分危急中以命相救。
可是那人转眼又恨恨地把话逐字推出齿关,对他说着,“我真该听你的话,一门心思去修道,再也不管你死活。”
“你的心头血,我想还给你。”
心头血。
僧人摸向胸口,那里灼热发烫,再也不会隐隐作痛。
尽管以前此处时常发痛,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撕裂地痛过,好像他在心上装了一个人,不知哪天,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他把那人忘了,那人真恨他,如此对他说道。
“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宁愿永世不与你相见。”
僧人想起这句刺骨的话,忽觉透骨酸心,悲痛交集。他两胁胀痛,五内俱崩,溃然地吐出一大口血。不止是嘴里,鼻腔也满溢血味,那血仿佛带了内毒,被吐到地上,隐隐发着黑色。
他眸中金莲轮转更快,金光却淡得几不可见,墨色吞噬,金莲显出转为黑莲的征兆。
僧人浑不在乎,执意想起关于那人的全部,然而他越是执意回忆,就越是受阴魔所困。
隐隐约约地,他还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听到他在哀求他。
“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刻就走!!”
那人语气急不可耐,玄铁链颤动的声音在石塔里回荡。
“我求你,把契印解开放我离开!我的族人有难,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冷月环……”
他话听起来十分急迫,好似是他的族人遇难了。
然而,他却是为祸世间的妖魔,沾了上万条人命。
所以,他把他放出来了吗?
他的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一首梵语哼唱。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故我即旧我,而旧我消逝于佛理之中。
这首梵唱,是对方在讽刺他的忘情忘意,兼爱无私。
他的耳旁不断响起那一语诘问。
“我心已入地狱,何宁爱与憎?!你渡世人,为何不曾渡我?!!”
……
“别说啦,你看这僧人连鸟都不鸟你,他就是在敷衍我们这帮大老粗!”一个袖子上纹着银边的侍卫说道。
“大老粗怎么了?起码我们还能看到喜欢的人,他是永远都看不到咯!”
僧人的余光瞥向那个侍卫,锋利刀刃因他动作蹭出一道血痕,颈间血流如注。
原来……
原来平夙愿之意是,夙愿难平,寄于来今。
原来那人离开石塔后,这一世也来找了自己。
原来那人在无上伽蓝里留了五年,就在东边厢房,与他朝夕相伴。
可是那人,如今在哪里?
僧人瞠目四望,眸中莲如墨染。
莲华出淤泥而不染,层层无尽,清白圣洁,不为世污。
僧人眸中却生出黑莲。
黑是着相毁戒,黑是妄念妄见,黑是障蔽正道,黑是我心生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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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找到那个人,现在,立刻,他要见到他。
此念成魔,此念成狂。
执念但生,天诛地灭,大罗神仙亦不可挡。
偏偏这些围在四周的凡夫俗子还觉察不出,不自量力地还要拦着这个僧人。
“黄老爷不叫你走,你敢去哪儿?!”一个侍卫把刀逼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问。
僧人冷然瞥他,两指夹住刀刃,侍卫见他只不过伸出两指,竟然力如铁钳。侍卫双手握住刀把,不信邪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刀刃却始终被那两指牢牢地牵制着。
僧人两指抵着锋刃,并指发力,将刀身从中折断。
断裂的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心中皆是一惊,几十把刀更是紧逼着架在僧人脖颈上。
“让开。”僧人冷声道。
“黄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界?!”黄丰茂躲在人群后,放出耀武扬威的话,“都上!都上!给老子抓住这个不识好歹的秃驴!”
随着黄丰茂的一声令下,局势混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冲了上去,挥刀砍向那赤手空拳的黑衣僧人,长刃在日光下挥舞,反射出刺眼的白芒。
几十把刀架在僧人身上,本就让僧人举步维艰,颈上被划伤之处还在汩汩冒血,一百多号人冲上去杀一人,则此人必死无疑。
然而僧人处变不惊,只是阖目,单手立掌,念着阿弥陀佛。
净水血珀佛珠垂在胸前,海青单薄,僧人面容看似宁静,实则丈深的海底欲掀风暴。
霎时间,佛光四震,足下生莲,此莲足有百寸,莲生千瓣,极速轮转,交相辉映。
佛光晃耀得众人睁不开眼,大家只感到地面仿佛在快速旋转,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好似金钟响,靠近佛光的人先被震了出去,佛光外的人亦感受到震荡,刀具哗啦啦落在地上,有如雨下。
那佛光波及深远,连伏?手中的酒都在碗里被震出波澜。
伏?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惊,为什么僧人的修行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