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从平夙愿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过无上伽蓝。
这个在无尽面前哼着梵语的她,不过是无尽心中的象,是无尽心中的念,是他在替她诘问自己。
为何要修这佛道,为何要变得无情无义。
这语诘问,每天都问在僧人无尽心中,成了他想不开,又放不下的困苦。
桌子上的平夙愿终于停下了调子,她手里拿着个苹果,红得像她的裙子,像她的唇,她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音,扭过头问他。
“无尽,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从前就认识?”
无尽和往常一样,阖着眼,没有回答她。
“你为何会怕我哭?”
无尽不答。
平夙愿早就习惯了他的不回答,自顾自地又问。
“你是不是伤过我的心?”
无尽紧闭双眼,却想起了那个佛堂,也许不是佛堂,而是一座佛塔,塔里关着一个妖魔。
平夙愿等了几秒,无尽还是不答,她又问。
“你还要伤害我吗?”
“……”
“你忍心看我嫁给那个肥头大耳?他的嘴巴又脏又臭,他的手在我身上乱摸,我在那里过得生不如死。”
“……”
“如果你娶我,我们本该美满快活,逍遥恩爱。”
“……”
“我这半生被父母贩卖,被情人虐待,被老板转卖,还要被富商侮辱。如果有天我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是由你所致,是你到最后关头都不肯救我。”
“……”
然而,任是平夙愿如何说,无尽皆不言不语,也不看她,只是紧闭着眼。
平夙愿看着僧人无动于衷的模样,脸上露出怨憎,走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地问他。
“你为何无情无义?!你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我踏入地狱?!”
平夙愿的手抚摸他的脸,却说着最痛心的四个字。
“我真恨你。”
无尽猛地睁开眼,眸底乍现金莲,一股郁结涌上,血脉冲撞。
“无尽大师!大师在吗?”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无尽看向窗外,站起身来,在小姑娘的吵闹声下推门走了出去。
“大师!我就知道你在!”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道:“我是来还愿的,下个月我就要和良人成亲了。”
无尽看着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想如果他当初答应平夙愿,她是不是也会这般高兴。
“大师?大师?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小姑娘见僧人没有反应,抬手晃了晃,凑过去问他。
无尽看向她,平静地说道:“恭喜。”
“大师,上次你听到漂亮姐姐嫁给了黄丰茂之后,看起来有些异样,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姐姐?”小姑娘好奇地问他。
无尽颔首。
小姑娘瞪大了双眼,惊诧地问道:“难道她是大师喜欢的人?不不不,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会有喜欢的人,难道她…是大师的表姊?”
无尽愕然,沉默片刻,答道:“她是无上伽蓝的一个客人。”
小姑娘听到这句话,放松地舒了口气,说:“那就好,唉,大师,你知道吗?大家都说那个漂亮姐姐命苦,自从嫁过去以后,一直被黄丰茂折磨得很惨。”
无尽蓦地看向那个小姑娘,问她:“你说什么?”
小姑娘没想到无尽会起反应,连忙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个姐姐嫁进去以后,就再没人见过她了,痴海城里都是这么传的,传得很悲惨,我也是听哥哥说的。”
“大师?大师?”小姑娘看到无尽又不说话了,接连叫了几声。
无尽恍然抬头,这次即使他没有禅坐,也在无上伽蓝里看到了平夙愿。
平夙愿在远处对他冷笑,红衣如血染,嘴里还是念着那四句词。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那股郁结之气再次涌上来,让他血脉翻腾。
“大师!!你怎么了?!”是小姑娘的声音唤回了他。
小姑娘见大师紧蹙着眉,阖上双眼,仿佛在斗争着什么。
许久,她才听到大师缓缓地问:“黄丰茂的家在哪里?”
108 107.吾心不宁爱与憎
“黄丰茂的家很好找,因为他家最招摇,痴海城中最大的府邸,门口摆着两个石头麒麟的,就是他家。”
以上就是小姑娘告诉给僧人无尽的消息。
无尽下山去,越是靠近黄府,越是听到更多流言蜚语,说这个黄丰茂放僻淫佚,在府里关起门来胡作非为,最惨的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被折腾的就只剩下半口气。
无尽听着这样的流言,如小姑娘所言地找到了黄府。
黄府果然招摇,连砌外墙用的都是雕砖,雕的大牡丹,一砖开一朵,一两块还显得雍容,开了满墙就只能显出俗气来。鎏金做的狮头门环,里头上了十二道横锁,就跟怕谁进去偷他家钱一样。
无尽握住那门环,还算客气地敲了门。
没过多久,来了个趾高气扬的小厮,将十二道横锁逐一解开,露出个脑袋,不客气地问他:“你谁呀?”
“贫僧无尽。”
“无尽?没听过…”
小厮不屑地一撇嘴,正要关门,忽然想起来什么,黄老爷让全府上下一直等的,不就是一个叫无尽的吗?
他抬起头来,打量向这个僧人,看到对方神色漠然,仿佛带着寒霜。
“你叫无尽?”
“是。”
“等会儿,我去问问管家。”
说完,小厮就砰地关上了门。只是在小厮关门之前,无尽就已听到府中的纵乐之声,几个女子娇笑着,隐约可见有三两个女子在府里晃荡。
无尽脸上的寒意更重,站在黄府门前不走,没过多久,那个小厮又折身回来,给他开了门,说道。
“无尽大师,我家老爷叫你进去呢。”
无尽颔首,手持佛珠,一身黑色海青,虽穿着简朴,却透着得道高僧的气场,让人不敢侧视。
他随着小厮,穿过前院,看到许多貌美女子,皆是衣着暴露。这里虽然是府邸,却像个妓院。
这个府邸不愧是整个痴海城中最大的,无尽跟在小厮后头走了许久,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园,才来到黄丰茂所在的地方。
那个叫黄丰茂没在会客堂里接待他,而是让无尽直接来卧房。
卧房的门大敞着,毫无顾忌。
僧人踏入房门,看到两个女子跪在黄丰茂面前,卖力地给黄丰茂服侍着。
僧人快速地挪开脸,不直视那两位女子,转眼却看到还有个侍卫正于案前与一女子颠鸾倒凤。
无尽深吸一口气,心底翻上怒火,只是强行压制着。
黄丰茂见到他等的僧人来了,连裤子也没提。反正伏兄交代过他,按要求办事就行,不用管别的,也不用对这个僧人多客气。
他大刺刺地往床上一靠,还露出假装殷勤的笑,说道:“大师,这个地方您可不兴来啊,有何贵干?”
无尽不想与他交谈,言简意赅地问:“平夙愿在哪?”
“平夙愿?”
黄丰茂嘶了一声,显出为难,他的眼珠子转了半圈,有个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告诉他,跟他无关。』
“她是我八抬大轿娶过来的人,你问她干什么?”黄丰茂听了声音,照做道。
无尽只执意问:“她在哪?”
“她是我的女人,大师您当着我的面儿找人,不好吧?”
无尽阴沉不语,只紧紧地攥着念珠,腕上青筋凸起。
“山上清贫,佛家戒律又多,可不人道。大师入了我的黄府,我有我的待客之道,您跟这俩婢女玩玩儿?”
“……”
“她们虽然及不上那姓平的婆娘美貌,但是叫得都比她骚得多了。”
无尽怒然瞪他,手里的菩提子遽然被掌力捏碎,化作粉末。
黄丰茂见状,微微地变了脸色,只是耳边那道声音又告诉他。
『他很强,去把你的侍卫都叫来。』
黄丰茂听罢,心生惧意,推开跪在地上的两个婢女,提起自己的裤子,对那僧人说道。
“大师,我是好心好意地邀您作乐,这好歹是我黄某人的府,大师不但要寻我的女人,还这么不友善,这可不好。”他朝着正在跟婢女云雨的那个侍卫喊了声,命令道:“聂展,别玩儿了,去把府上的侍卫都叫过来!”
那侍卫抬起头,显得有些讶异,他先看了黄丰茂的脸色,说道:“黄老爷,您这是…”
“快去!”
侍卫不明就里地点头,提起裤子系上腰带,急匆匆地出去了。
『让其他人都离开。』
黄丰茂瞥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女子,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也滚。”
女子们惊诧地看着黄丰茂,却见黄丰茂脸色不太好看,连忙低下头,低声细语地相互解开麻绳,披上衣服离开了此处。
不多久,那个叫聂展的就带着一堆侍卫涌进这小院,站了好几层,全府上下一百多名侍卫全都在这了。
见到侍卫们来了,黄丰茂又有了底气,衣服松垮着都没整理,流里流气地走到无尽面前,说道。
“大师,您这不是招笑吗?一个出家人,为了女人,跑到我府上,这修的是哪门子佛啊?”
僧人抬起头,惊觉平夙愿就站在黄丰茂旁边,穿的还是去无上伽蓝时的那件红衣裳。她挽住黄丰茂的胳膊,两眸明亮地盯着他,却妩媚地依在黄丰茂的肩膀上。
僧人被气得两眼发红,死死地瞪着这一幕,黄丰茂却好像浑然不觉平夙愿的存在。
此处已然来了上百名侍卫,里里外外地交错站着,皆穿深色衣服,黑压压的。
在这入眼满是黑沉的暗色中,僧人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颗净水血珀佛珠,通透得泛着血红色光芒。平夙愿的凤尾裙烧得火热,裙袂于朔风中浮飏。
二者相对而立,如同一大滩泼墨里二点藕丝难杀的朱红。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删减版本,某些画面自行想象一下。
109 108.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坐在远处的屋檐上,手里端着一碗酒楼里拿来的鹤年酒,脚旁是倒了的两个酒坛。
他衣衫不整,如醉玉颓山,懒散地躺下,看着僧人杵在院中,被乌泱泱的一伙侍卫包围起来。
那些侍卫穿着深色衣袍,密密麻麻地围在附近,僧人披着黑色海青,被围在正中,气氛剑拔弩张,放眼望去如一片散不开的黑云。
唯有僧人脖子上的净水血珀佛珠亮着,在这凝结的黑云中添了一抹光华。
黄丰茂仗着侍卫多有气势,在僧人无尽面前又猖獗起来。
不过,僧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盯着黄丰茂身旁的空气看。
伏?喝酒的动作顿住,心生疑云。
这个僧人的视线一动不动,他在看什么?
他顺着僧人看的方向打量过去,那里空无一物,唯独是墙上生长着一株佛桑花,开在裂缝里。
他细细端详着僧人的神情,这僧人神情有异,分明是瞧见了什么。
伏?嘶了一声,感到不对劲,观察良久,他才发现诡谲之处。
那僧人眸中竟然有金莲轮转,藏在瞳光里,不细看很难辨别出来。
金莲轮转……
伏?放下酒碗,对黄丰茂说道。
『继续。』
有了伏?的命令,黄丰茂更是大胆,对僧人说道。
“大家都说佛理深奥,可惜,别人讲佛老子都听不明白,何况大师还缄口不言,我悟不透您的意思呀。您要是想睡女人,您得吱声,老子向来讲义气,金子银子都跟兄弟们同享,连女人也都是。不信您问问在场的兄弟们,哪个跟着老子没享过福呢?”
黄丰茂长得肥头大耳,额前还留着一缕小刘海儿,说话间这么一甩,脖子都要给甩歪。
他的话音方落,周围的侍卫都哄笑起来,附和道:“难道大师也是奔着享福来的?”
“就这还是无上伽蓝的得道高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哗笑起来。
无尽依旧充耳不闻,只盯着他眼中的平夙愿,但见她玉指缓动,在无尽面前逐件褪下红艳衣裳。那衣服仿佛浸满了血般的沉重,繁杂的衣物和装饰逐层落在地上。随着她的动指解衣,逐渐露出雪白肌肤上的累累伤痕,红紫交错,血已干涸。
她低垂着头,梵语哼音又起。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僧人指尖发颤,瞳光颤动。
她抬起头看向僧人,剪水眸中藏有血恨。
她朱唇微启,问。
“大师,为什么不救我?”
又是这样的诘问,无尽敢直视天底下最面目狰狞的魔,却不敢直视这样一双带泪的眼。
平夙愿的执著难平,不停地问他:“大师,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僧人还是不答,这数十天来她一直问,他从来都没答过。
红衣美人藏怒宿怨,久久难消,不由歇斯底里,厉声问道。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心已入地狱,何宁爱与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