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也不过是第七世,他却修出这种半佛状态,一颗剔透佛心藏着这么大的能耐?
这个僧人,怕是要修得无上菩提。
但是很快,几乎是瞬息之间,那轮转的金莲就变得诡谲,莲瓣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黑,在金中流动,有如墨在水中曲折晕开。
伏?拧起眉,为何金光不纯净,夹杂着丝缕墨色。
局势混乱中,他再次盯向僧人。
只见那些蝼蚁一拥而上,僧人与他们接连交起手来,下盘稳扎如松,身手游刃有余,残存仁慈,处处退让。
伏?低下头,打量僧人的双眸,发现眸中金莲已经消失了,细看惊觉黑莲隐在墨眸里。
这个僧人居然……
入魔了。
据说,佛魔本一体。魔即是佛,佛即是魔。心魔即魔,心佛即佛。
万般皆由心生,一念惊觉即成佛,一念迷罔则成魔。
因此,佛魔只在一念之间。
就在伏?震惊之时,那僧人蓦然回首,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虽然相隔甚远,二者有如对视般,不知僧人是否已然发现了他。
伏?警觉,默声念诀,于屋檐之上隐去身形。
……
僧人始终觉得东边有他要找的人,尽管不知道那个人具体在哪儿,但又隐隐感应得到。他骋目望去,于几重障蔽他双目的繁杂枝叶之后,仿佛看到一双熟悉的金眸,也在紧紧地注视着他。
就在此刻,有个不自量力的侍卫捡起地上的刀,趁着僧人回眸注视向东方,两手举起大刀,朝他背后恶狠狠地砍了一刀。
登时血珠喷洒,溅地数尺,僧人终归是凡体肉胎,踉跄了半步。大量鲜血落在地上,足下金莲顿时消退,场面触目惊心。
僧人还是盯着刚才那个方向,感觉到那道视线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黄丰茂此时已是恐惧之极,则突生恶胆,指着被围在正中的僧人,大喊道。
“这个邪门僧人!一定留不得!快,快杀了他!”
这僧人过于邪门,气场强如百丈高山,令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因此才更是不能放他走,唯有他死了才叫众人安心,难道在场一百多个习武之人,还杀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僧人?
侍卫们举着刀,有人对那僧人大喊。
“活该这个女人要自尽,你又娶不了她!”
“好好地待在你的山上,守着你的佛,下山来干什么!”
“下山来送死!”
“那唬人的金光也只一刀就没了,我们怕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没人看得出僧人此刻已经入魔。
有个愣头青自认为身形最魁梧,平时一直被敬重,就鲁莽地率先冲上去。他举着明晃晃的刀,陡然朝僧人猛砍过去,刀锋划破涌动的风,发出猎猎之声,僧人看向那来势汹汹的刀,倒退半步。
愣头青以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接连快砍下去,砍向僧人的脸上、胸上、颈上,僧人则左右侧身倒退。
天色渐晚,没有人敢在这周围点灯,此处四下昏暗,唯有挥舞的刀光发亮。
“兄弟们,一起上!!”有人大喊道。
众人齐冲,嗡嗡嘈杂,如蜂窝聚涌,僧人要找伏?的心切,这帮匪人却不识好歹地纠缠没完。
他眸中黑莲轮转极快,狷躁不已,骇浪难息。
那阴魔缠着他,教唆他,劝说他,再不动手杀了这些人,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不识抬举,偏偏要拦着你!!
人间千条路,地狱本无门,是他们硬要闯的!!
僧人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愣头青的刀锋已然逼到他脸上,刀光刺眼,危在旦夕。
众人瞧见这幕,全都提了口气,不知僧人为何没有反应,如果任由这刀砍下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的命。
就在生死之际,僧人终于出手截过那把刀,横掌劈向壮汉。壮汉心急抢刀,一个转身,僧人不及收手,正巧劈中他命脉。
那壮汉连呜呼声都不及发出,就倒在地上。看到这幕的人们傻了眼,但都以为壮汉只是晕了,哪儿还会探他的鼻息。
唯有僧人看向自己的手掌,瞪向破了杀戒的那只手。然而,还不及他多思,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僧人武功再高,架不住人多,乱刀密密麻麻地砍向他,躲得过明面的十刀百刀,躲不过暗里一刀又一刀。
僧人喋血此间,越加狂颠,怒气骤涨,最终大开杀戒,与众人杀成一片。
……
伏?坐卧在高处,俯瞰着这一幕,将手中辣酒送入喉中。
底下杀声冲天,他在上面冷然睥睨。
看着那僧人在乱刀中皮破血流,黑气如云缠绕在他身上。僧人手底下成了尸山血海,黄府之中惨叫声不绝。
这浮华奢靡之地成了炼狱,血肉横飞,无数无辜之人死于僧人之手。
那僧人在每杀一个人之前,都会近似发疯地逼问他们,他在哪儿!
那些人颤巍巍地告诉他,那个女人死了。
僧人立刻反驳,他不可能死,你告诉我,他在哪!
此念成魔成狂,蒙蔽他的理智,问得久了,连僧人都忘了自己在问什么、在找谁,只记得一簇攒动难忘的赤红,如同蔓延在眼前的血色。
直到僧人擒住那要偷偷逃跑的黄丰茂,逼问他相同的问题。
看着僧人浑身是血,黄丰茂吓得尿都流出来了,哆哆嗦嗦地回答他:“从来、从来就没有平夙愿这个人……”
僧人一顿,觉得好像不对,又觉得是对的,就是这样,那个人本就不叫平夙愿。
他正在找的人,应该是个男子,赤色长发,相貌惊为天人。
“他是是是个男人,相貌惊为天人,他编出这些谎话,给我钱,给我府邸,给我侍卫,只为了让我骗你!”
“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大师,我可从来没杀过人!”
僧人怔怔地看向他。
“大师!你杀的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无辜的啊!!”黄丰茂崩溃地大喊。
僧人终于松开手,动也不动,像是彻底怔住了。
伏?听过此话,遽然摔了酒碗,酒碗碎在石板地上四分五裂,他在檐上放浪捧腹大笑。
黄府几百人丁,大多成了趴在地上的尸体,在此充满死气的静夜中,这笑声尤为刺耳。
僧人茫然抬起头,终于得见屋檐上的那人。
那人风流博浪地坐卧着,身上还是绛红色,衣袍松松垮垮,狂风之下,长发如飞散的火,眉宇间一抹额印,一双凌然多情眸,含笑时尽风华。
那双金眸,转眄流精,望着他,仿佛在嘲谑。
是谁嘴里喊着妖魔妖魔,到头来,自己也入了魔?!
因爱成魔,却被所爱欺骗,这滋味你又体会得如何?!
身在欲界,贪欲炽盛,执迷妄求,究竟有谁逃得过五蕴六毒?!
……
伏?的恨意纾解,此刻感到畅快,他放声发笑,笑得腹颤不成声,笑得尤为放肆恣意。
僧人耳旁有阴魔碎语,嘈杂万分,使僧人的心不得宁静。
他痛苦地看着屋檐上发笑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爱人,是他苦苦找的人,亦是恨他入骨的人。
伏?直到笑够了,才恨恨地看向他,敛了下颔,话中带刺,“真没想到…”
“我杀业满身,你也是。”
“我恶堕成魔,你也是。”
“如今,谁有资格评判谁贪嗔痴?”
僧人望着伏?,此一双金色凌然眸,与他的无数记忆吻合,可这眼芒里仿佛有锋利刀子,能狠狠刺穿他的心。
五十阴魔碎语不断,檐上之人的话亦如同骇浪。
那人满身障业,与记忆中的音容相同。
然而,那人早已不是与在锦悠城郊闲看残云的逍遥客,不是对着门口落魄小儿发善心的修道者。
“你惯看碌碌众生苦求跪拜、愁煞白头,素日手握佛珠、满嘴慈悲,然而此时此刻,在这痴海城中杀人如爇的是谁?”
“你曾道世人皆是皮囊,薄皮底下鲜血淋漓、骨肉纵横,无外乎此,而今,你又何必为了区区一套皮囊发疯?”
伏?俯视僧人,咽喉发紧,耻笑道:“还是说你爱上的是一滩血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僧人肩膀下垂,死盯着伏?,随着一语语讽刺真言,肺中空气好似被寸寸抽干,呼吸维艰。
“背善恶临无解处,烧香合掌告观音。不如回你的山上,问问你的佛吧!”
伏?对僧人肆意讥讽,尖言锐语,“一身法通,八面玲珑,多么崇高的出家人!”
两个人一高一下,远远地、紧紧地对视着,风意止息,月华凝冻,唯有此目光浓烈交错,难分这浓烈是恨是情。
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突然发生了。
一大片零零散散的光辉,从夤夜浩瀚的西边,缓缓地飘过来。
居然是寒灯节的灯火。
那些寒灯,写着千般夙愿,企盼重逢,企盼圆满,飞过长夜,散为红尘中的萤火万千。
它们洋洋洒洒,向十二州大地、天空立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妖魔的神色凝住了,僧人的目光也滞住了。
他们看向漫天灯火,它们琳琅通明,火光倒映在寂静的长河中。
这灯火背后。
曾有一人孤身踏入火海。
曾有一人历经相思万苦。
二者辗转于生死之中,奔走在红尘里,曾经是父子、师徒、知己、知交,百年复百年,重逢复重逢,后来当了抵死缠绵的情人,转眼成了佛魔两立的宿敌。
妖魔与和尚同听千万声古寺钟响。
却再也听不来对方的一声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别在这砍了,侍卫们,帮我去拼多多砍。
112 111.吾心不宁爱与憎
灯火向东边飞去,伏?的余光瞥向僧人,那僧人不觉,还在凝望着灯火。
僧人浑身是血,有那些死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乱刀砍烂了他的海青,布条垂着,露出衣下向外翻的皮肉,深处可见白骨,僧人所伫立的地方,已是血潭。
事到如今,僧人不仅入了魔,还破了杀戒,禅修也被毁了。
伏?的怨憎得报,本应当高兴。
可这一场灯火来得讽刺至极,偏偏提醒他们曾经相爱。
伏?并不快乐,相反,他难过至极。
他与烈成池共历七世轮回,从相爱沦为相恨,所有过往都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当初烈成池用来传达思念的寒灯却万古不易,每一世,每一年,它们都会再从这片大地升起,飞向空中。
佛心归位,爱意消亡。
在封魔塔中心怀怨怼的七十年,在无上伽蓝包藏祸心的五年,在黄府血战中痛痛快快的这一夜。
伏?的万千喜怒才刚得到抒发,忽然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灯火,尽数化作虚无。
僧人入魔,禅修已毁。
怨气得舒,仇怒得报。
爱恨得以填平,原来是这般空虚滋味。
伏?缓缓敛回视线,神情藏有黯然。
他趁着僧人还在看灯火,顿住半刻,蓦然转过身,无声消失于夜色里。
……
最近,痴海城里多了一个疯僧人。
僧人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人,可是穿红衣服的多了去了,谁知道疯僧人说的是哪个。
尽管疯僧人面容遒俊,但他身上满是血迹,尤为骇人,每个被他问话的人都被吓得落荒而逃。
衙门想派人抓他,却又没人敢抓他,听说这个疯僧人杀了黄府上一百多个侍卫,连那个黄老爷也被这疯僧人吓出病了,成天喊救命,满口冒胡话。
曾经气派的黄府如今成了鬼宅,尸臭熏天,杂虫集聚,没有人敢靠近。
大家心知此事诡谲,黄丰茂这财发得邪门,下场更是惨不忍睹。
现在连动生财念头的人都没了,那些羡慕过黄丰茂的人大多在暗自庆幸,还好发财的不是自己。
至于那疯僧人,痴海城中有不少人是认得他的。
听说他是无上伽蓝的得道高僧,造诣深,境界高,想见他一面必须带足干粮和水,爬一整夜的山梯,还得心怀虔诚不可别有所图,否则那无上伽蓝就会隐在云雾里,即使费力爬到了山顶也寻不着,除非是被这僧人亲自领着踏进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受人敬仰的高僧,居然有天会突然大开杀戒,杀害一百多人。
尽管那一百来人不过是黄丰茂招聚的一批流氓,平日里追随着黄丰茂到处招摇,日子骄奢淫逸,让痴海城中百姓敢怒不敢言,但他们也绝对都罪不至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痴海城内人人不安,但是几乎没有人知晓内情。
此时,痴海城的一个巷子里,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木门槛上,用手托着下巴,看向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有两个刚从主街回来的人正往巷子深处走去,路过年轻姑娘眼前。
他们心有余悸,其中一人捂着胸口说道:“那个疯僧人太瘆人了,之前一直听过传闻,没想到今日叫我也撞上!”
“他脸上的血都干了,他连擦都不擦!哦对,他要找什么人来着?”另一个人接话道。
“叫伏…伏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哪儿敢听他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