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些人拿着酒的手就能看出他们的沧桑贫苦,脏兮兮的,虎口有些龟裂,大冷天里穿着带洞的草鞋,露出里面的泥。
伏?的目光深沉,众生皆苦,穷人更苦,他本不该在这些人当中做选择,可惜,他对世人早已没有同情心了。
如果能给穷人一时的荣华富贵,说不定这些穷人就算死也愿意。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穷人,高低眉,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脸上油腻,从面相就能看出是个贪财如命的。
“小二!赶紧给老子来壶白羊酒!”那人大刺刺地坐在桌前,一人占了俩位置,颐指气使地叫喊道。
“官人,你…你这半年都赊了好几两银子啦,小本生意,顶不住您呀。”小二点头哈腰地过去,面露为难。
“几两银子算得了什么?!老子过两天直接付你双倍!”那胖子厚实的手掌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筷子都颤了颤。
“还吹呢,媳妇孩子全跑了,自己欠上万两银子,就剩条命了,还敢吹牛。”旁边有认识这胖子的人,小声嘀咕道。
看来,这胖子是个远近闻名的老赖。
“闭上你的臭嘴!我媳妇儿那是我休的,关你屁事!”胖子的耳力倒不差,对这些戳脊梁骨的话太敏感,容易挂不住脸。
“哪儿有休了老婆,连自个儿子都不要的。”
“你嘴咋这么贱呢?找打是不?!”
胖子撸起袖子,就要与人干一架,吓得小二变了脸色,赶紧过去拉架。
“都是同乡人,别伤和气。”伏?站起来,坐到那胖子的对面,说:“我见这位眼熟,酒我来请他喝。”
小二愣了,找事儿的愣了,胖子也愣了,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伏?。
伏?淡定地坐在胖子对面,朝他招招手,道:“坐啊。白羊酒是吧?小二,上两壶。”
胖子掉在地上的脸面有人接了,台阶有人给了,脸色突然缓和很多,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扬着下巴打量伏?,脑子里还是糊里糊涂,想着这小郎君长得可真耐看啊,放眼整个痴海城也没见过这么俊的,怎么会突然请他喝酒呢。
没多久,小二端着两壶最贵的白羊酒上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二人桌上。
伏?扭过头,问这小二:“这位老爷欠这儿多少钱?”
小二伸出五根手指,说道:“五两银子。”
伏?将钱摆在小二面前,说:“我替他还了。”
小二忙不迭地接下银子,急匆匆地跑回后厨。
胖子见状,笑得肉都堆了起来,赶紧提起那壶白羊酒,先给伏?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说:“小郎君慧眼识泰山,真是识相啊,不知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我姓伏,可以叫我伏兄。”
胖子瞅着傻眼,寻思这小郎君看上去至多才二十几岁,自己都四十好几了,怎么还得管他叫兄?不过也无所谓,这小郎君如此有钱,要是能让他沾上点儿光,就是让他叫爹叫爷爷也行。
于是,胖子殷勤地喊道:“伏兄,我姓暴,我叫暴丰茂!感激伏兄特意请的这二壶酒,刚才那嘴碎子说话就是不招听,跟这儿胡说八道的,伏兄可千万别听进心里!我媳妇那是我自个儿休的,儿子也是我踹出家门的,浑小子没出息,赚不着钱,养了也没用。”
伏?听完但笑,问他:“等喝完这两壶酒,不知你介不介意借一步说话?”
暴丰茂一看,这小郎君也不缺钱,瞧着气度像个王侯,保不准是有啥好事儿,点头笑道:“好说,都好说。”
伏?耐着性子等他喝完,那两壶白羊酒他一滴未沾,全都进了暴丰茂的肚里。
暴丰茂喝得醉醺醺的,跟着伏?离开酒馆,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暴丰茂满嘴酒气,看这巷子狭窄,引人遐想,露出龌龊的笑,问他:“小郎君,把我叫到这巷子里,是什么事儿呀?”
伏?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笑,对他说:“听说你欠了万两银子?”
“嗝。”暴丰茂打了个酒嗝,摆摆手,吹道:“小钱,不值一提。”
“那你为什么休了你的妻子?”
暴丰茂一皱眉,想起自己的妻子,嘴脸立刻露出来了,口无遮拦地骂道:“臭婆娘,敢看不上我!就是个小贱驴蹄子,还给我脸色看,当她自家开染坊呐?这种不识好歹的婆娘,就欠收拾,抽几鞭子就乖乖地了!”
伏?听着,厌弃地皱起眉,露出鄙夷,只是暴丰茂又喝了酒,又骂得投入,没注意到这些。
暴丰茂正来劲地骂着,唾沫横飞,就听那玉面郎君冷不丁地说了句。
“万两银子我替你还。”
暴丰茂呆呆地看着小郎君,只听小郎君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除此之外,我还给你痴海城里最大的府宅,上百个仆人,七八个小妾,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暴丰茂的嘴巴张得都能吞鸡蛋了,一个劲地擦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是白羊酒喝多了又做梦了?这天底下能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儿?这哪儿是掉馅饼,这是直接给他换了个命啊!
“哦对了,你刚才说染坊,我就再送你一个大染坊。”
暴丰茂瞪大了眼,把自己掐了又掐,伏?都还站在他面前,冷漠地看着他。
“伏伏伏伏伏兄……我,我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
“那我我……这是为什么?”
这个叫暴丰茂的,还算有点儿脑子,知道天底下没有白给的好事。
“想拿到这些,你要背弃祖宗,改姓黄。”
“没问题!从今儿开始老子就叫黄丰茂了!”
“还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您说!您让我杀人都行!”
“不用杀人,你只需要在府上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叫无尽的僧人。”
105 105.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如约给这个叫暴丰茂的人置办了痴海城中最大的府宅,暴丰茂一天到晚都乐得合不拢嘴。
尔后,伏?在痴海城的一家酒楼里住下,每日喝酒打发日子,这里有桂酒椒浆、山珍海胥,他想吃什么都能吃到,却没有无上伽蓝的生活让他惬意。
他住在酒楼最高的一层,能望到无上伽蓝所在的那座山,因为那座山很高很高,高得遮云蔽日。他每次喝酒时,就会不知不觉地望着它,出神很久。
就这样,他在酒楼里打发日子。
那暴丰茂发达以后确实招摇,正事儿不干,成天到处喝酒,调戏美人纳小妾,还总来这酒楼说要请伏?饮酒,伏?对他置之不理。
才四五个月的光景,整个痴海城的人都识得黄丰茂了,管他黄老板黄老板的叫,背地里也都骂他,觉得他这人行事龌龊,人品下流。
两个多月前,黄丰茂还新娶了一个勾栏女子,虽然没人见过这女子是何模样,但是都听说倾国倾城。美天鹅掉进了癞蛤蟆嘴里,城中百姓听了皆唏嘘不已。
伏?瞧着时机差不多,便买通了好几个小厮和陪酒的娼妓,让他们往外散布谣言。这些谣言假假真真,跟黄丰茂本人很是贴合,听过的人少有怀疑,就连往外散布的都误以为这些是真事儿,议论纷纷。
说完伏?,再说无上伽蓝那头,自从平夙愿下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伽蓝里的另外两个僧人在五年后终于回来了,无尽才知道,他们二人在化缘的过程中遇上喜欢的人,动了俗念,已是各自成家了。
无上伽蓝中清冷寂寥,梧桐苍苍,成了僧人无尽自己的道场。
他的日子依旧如常,晨起时起香、坐禅、诵经,午时吃斋饭,下午开静,在静谧中,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些事情。
这夜,僧人无尽在解衣入睡之前,落眼又看到平夙愿留下的那首诗,那张纸就摆在窗前。
无尽知道,她改了《北青萝》的最后一句话。
原诗写的是,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平夙愿写的却是,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如何能宁息,平夙愿从没想过宁息,这一句诗,不过是一语带有不甘的诘问。
这些日子以来,无尽坐禅的心并不平静。
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平夙愿的声音笑貌,浮现她的眉梢眼角,再接着,就是平夙愿在窗前朝他脱衣的模样,剥落一层红纱,坠落一条玉腰带。
无尽对抗着这些念头,额角沁出汗意,越对抗却是越多,他蓦地睁开眼,四处静谧,仍是陋室模样,那些扰他心神的画面逐渐散去。但是,只要他一闭上眼,平夙愿就还会回到他的心上。
这一日,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小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希望两家人能把她和她的心上人许配到一起。
小姑娘拜完佛,又来缠着无尽,撒娇个没完,要大师说她的姻缘能不能成。
无尽不答,这不是他能妄断的事。
小姑娘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她与她的良人青梅竹马,只是良人迟迟不说娶她,叫她好生担忧,怕自己没来得及嫁给良人,就先被城里姓黄的那个恶霸给污了清白。
僧人听到她的话,冷淡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让她讲讲那个恶霸。
小姑娘是个健谈的,对僧人讲道,这个姓黄的,开了一家大染坊,有着整个痴海城里最大的府邸,上百家丁,贪财好色,已是纳了二十多个妾了,皇上都没他这么夸张。
僧人浅淡地皱起眉,不语听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
“还有啊!听说勾栏有个姐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个多月前也被这个黄富商给强行娶走了,婚事办得奢华张扬,满个痴海城都能听到他家的喜乐。唉,可惜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是命不由己。”
小姑娘满脸的惋惜,却看到僧人忽然紧紧地注视着她,问她:“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僧人,答道:“不知道叫什么,勾栏女子都不用真名姓的,无尽大师,难道你认识她?”
“大师?…大师?”小姑娘又接连叫了几声,僧人都没有回应她。
僧人只是看着伽蓝东边,向来静如深潭的两眸,好似此时并不平静。
“唉,也不理人,真不知道怎么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无上伽蓝。
僧人注视着东边房子,仿佛平夙愿还在里面,可是他很快就忆起平夙愿离开时的模样。
她身着红衣,站在伽蓝里,眼中是悲苦,问他,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原来,她下山后,当真就嫁人了。
她因为不想嫁给讨厌的人才逃上山来,在山上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嫁给了讨厌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地问他,大师,你要不要娶我?十次百次地没有收到回应,就又百次千次地问。
直到临走时,仍然不甘心地问他,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她遭受了无数苦厄,半生如浮萍,遇见了他这个僧人,想让他渡她,他却不能渡她。
无尽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碎了,坐立不安,此情无计可消,只会越扎越深。
夜里,月光跃进,烛火摇曳。
一本翻过的《楞严经》摆在案上,那摊开的一页,写着这样几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以是因缘。
业果相续。
106 106.吾心不宁爱与憎
这日下午,无尽在陋室中坐禅,这空荡荡的屋中,静静地焚着一支旃檀香。
已是转年的早春,梧桐树影从窗外漏进来,摇晃在地上。陋室的门被打开了,在屋中斜倾进一缕日照,绛色裙摆擦过地面,足音跫然。
无尽阖着眼,没有看她,她将一罐桃子酒放到桌上,对他说:“大师,喝点酒吧。”
无尽没有答话。
只见那女子打开酒罐,一股浓郁的酒香沁着桃子的甜味,在屋里弥漫开。她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酒,对他说:“我们来喝交杯酒。”
无尽依旧阖着眼,没有说话。
她手里拿着那两杯酒,走到无尽面前,又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看了无尽片刻,先将手中的一杯酒仰首饮尽,尔后低下身,用嘴把酒一点点地渡进他口中。那酒没有味道,就像是水一样,她扬起秋波眉,在无尽耳旁问。
“大师,这是我和别人的喜酒,好喝吗?”
无尽蓦地睁开眼,陋室中树影摇晃依旧,木门紧闭,桌上没有那一罐桃子酒,也没有红衣美人的身影。
自打听闻平夙愿嫁给富商后,无尽有时会看到平夙愿,穿着不一样的红裙,化着不一样的妆,他知道那既是她,又不是她。
过了几日,还是无尽坐禅之时,平夙愿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她就坐在他前方的桌子上,没有穿鞋,光脚晃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无尽一边打坐,一边听着平夙愿哼的那个调子。
那个调子是有几句词的,不是汉语,而是梵语,她启唇清冷地唱着。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这四句词,不知平夙愿哼了多少遍,仿佛就是哼给他听的,仿佛还在执著地诘问他那句何宁爱与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