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妖魔无心,只因他的一颗热忱之心早已化作肃杀的风,寒来时绞缠僧人的颈,暑往时黯然消融于唇齿。举世皆骂他为孽障,则他干脆狂悖无道、风魔九伯,狡妄夺去僧人的清净六根,从此在这尘世里无影无踪。
而和尚甘心如芥,自愿放弃禅修,踏破红尘万里,心底想问的也唯有一句话,如这园上题名。
伏?,式微式微,胡不归?
却等尽百年也等不来一句,微乎微乎,我同归。
138 138.只此浮生是梦中
几十年前,和尚在海棠春坞发现了伏?留下的荆竹长箫,黯然离去。
妖界都流传近百年来了个魔佛,半边紫光,半边金光,两眼满是血丝,目眦欲裂,袈裟褴褛,看那模样像是寻仇的。
有妖在背后议论他:“怎么会有人半佛半魔呢?”
还有妖说:“怕不是离成佛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走火入魔了?”
和尚听着这样的流言蜚语,踽踽独行,有西天佛曾来试问他回头,那些话却如水投石,激不起半点水花。他的魂魄在忘川受损,肉身也将要撑不住。他心知这里是妖界,自己是肉体凡胎,所为终究有限,纵然心中有再大的不甘,亦或不肯放下的遗恨,也难以对抗身体的生老病死。
他终是要死的,死了,就要再入轮回,难道,他还能横渡忘川第二次吗?
可他不明白。
这到底算什么因果?
他入了七次佛门,修了七世佛法,究竟修出了什么,难道是所爱之人的终生怨恨?
他听着伏?的诘问,却不能回答,只能道一句阿弥陀佛。
他看着伏?的泪光,却无力回应,只能故作视而不见。
他满肚子的质疑辨惑,无处可问,唯有默然执著。他当然知道若想灭苦则心不妄动,可他凭什么接着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佛法,去舍弃掉一个活生生的爱人?佛法,究竟是慈悲,还是残忍?
他身为释子,入了红尘,理当做好永堕红尘的觉悟。
他对一个妖魔动了心,也当做好禅修毁弃,共下地狱的觉悟。
……
和尚在行将就木之际,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片诡谲的森林,幽草生于涧边,蓝色溪流发着光辉。那溪流亮得仿佛藏了一个天空在缝里,向外倾泄着一道青光,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之间流淌着。森林中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大树,树冠是鸦青色的,遮挡住所有的天空,因此头顶反倒晦暗,唯有发亮的溪流盘曲着带来幽明。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无边无际。
和尚沿着溪流而行,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溪流的岔口。那里居然摆着一个卦摊儿,摊前坐着一个方士,旁边挂着一道黑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执迷不返”。
方士睁开眼,看见他,新奇地说道:“和尚?真罕见啊。”
和尚问他:“这是哪里?”
“这儿?”方士笑了,“这儿不是哪里,也没有名字,不过有一些人管这里叫断情境。这啊,对执迷不悔的人是牢狱,对无牵无挂的人……那些没心肝的人也永远不会来这儿。”
“何意?”
“看见这四个字了吗?”方士扬手打了打头顶的黑色旌旗,“执迷,不返。你若执迷,就出不去了。”
“……”
方士抖着二郎腿,显出对和尚感兴趣的模样,身体前倾着支起下巴,问:“你也知道这地儿有多僻静,连声鸟叫都没有。一般的执迷可不会让你进来,至少是累世相加仍不醒悟的那种,老天爷管不了这帮人,怕他们坏事儿,不如往这里头一引,啥时候断情断念啥时候出去,或者干脆就死这里头。不过,寻常人靠着一碗孟婆汤也就彻底放下了,哪儿轮得到累世相加。你一个和尚,肯定念过不少佛偈,怎么会来这儿?”
和尚沉默半刻,道:“我在找人。”
“哦?找谁?”
“伏?,一个狐妖。”
方士一摆手,道:“算了,没听说过,我跟这儿摆摊几千年了,坐牢一样,谁也不认识。你要是找人啊,进这里可就完了,更找不着。”
和尚默然。
“我看你似乎没多少活日了,乖乖地等死吧。死了孟婆会给你端一碗汤,你接到汤就赶紧喝,全忘干净,一转世就摆脱这儿了。”
和尚更沉默了。
“来吧,来吧,我闲得都快长草了,你死之前咱俩聊聊天。”方士变成一把椅子来,摆在和尚面前,示意他坐下。
和尚坐下来,方士问他:“那个狐妖和你是什么关系?”
和尚思索了片刻,没有答。他们之间当过父子,但不是父子,当过师徒,但不是师徒,当过知己,但不是知己,当过爱人,但如今也不是爱人。
“他长什么样?真是狐妖?”
“是。”
“刚才看你听到孟婆汤这三字,神色很沉闷,我猜你根本就不想喝吧?”
“是。”
“你是和尚,我是方士,勉强也算是半个道友,我给你透露一手绝活,如何?”
和尚看向他。
“我有办法看到你心里最执著的那个人,还能帮你留在身上。即使你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但是如果你又遇见了他,身上的东西就会显现出来。”
和尚显得有些愕然。
“牛吧?哈哈哈哈哈哈。”方士自卖自夸,“本人专门跟那些逼人放下执著的老东西对着干,我转世了一百次,次次孟婆见我就欲哭无泪,她的汤对我根本就没用,多少人想尽办法让我放下,可我放不下啊。有一天我醒来,被关在这看不着天的林子里,出不去了。无所谓,老子干脆摆个摊儿,钻研出了这门手艺,拿来给外头添点儿堵。他们见到这个东西,就知道老子还在断情境里不肯回头呢。”
方士许是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又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炫耀似的拿在手里头给和尚看,“这鸟不拉屎的林子,也让我学会酿酒了,烦了就一醉解千愁。我本来最讨厌佛门中人,天天念叨什么放下放下,他们到底懂什么啊?不过,我不讨厌你,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和尚。”
“怎么样?和尚,要来一个酷炫的刺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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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沉思几秒,朝他颔首。
方士笑得心满意足,撸起袖子,道:“可算来活儿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宝贝的锦绸画卷,拆下捆绳,将它一寸寸地展开在桌上。只可惜画卷当中仿佛蒙了层灰雾般,什么也看不清,只瞧得见右下角有行小字,写着:太上妄惊图。
“这是老子的珍宝。”他拍了拍和尚的肩膀,说:“来,把你的血给我一点儿。”
和尚如他所要求,在画卷中央点了一滴血。那血仿佛被画中灰雾吞噬了,一团灰雾在卷轴里胡乱地席卷着,时浓时淡,许久也没显出画像来。
方士说:“再等等,它反应有点儿慢。”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太上妄惊图中的云雾终于有些拨散了,画迹在当中徐徐显现出来,好像一幅醉墨淋漓的水墨画。
方士探着脑袋看过去,看了半天,渐是皱起眉。
这画里哪儿有什么狐妖啊?
那幅画里显现的,远处是犬牙差互的万重千山,皆为绝壁奇峰,有些高高地耸入重霄之中,陡峭得如同斧削四壁。近处是半山腰的一片古老原始的农田,几个农夫不知为何正在落荒而逃。画中勉强出现的几个活物,只有这些渺小的农夫。
“画里根本就没有狐妖啊。”方士纳闷儿地说,指着其中一个逃跑的农夫,问和尚:“难道是这个人?”
和尚看了一眼,摇头。
方士又把指尖挪到另一个人身上,问道:“不然就是这个人?”
和尚摇头。
“这个呢?”
和尚接着摇头。
“这个小娃娃?”
和尚还是摇头。
方士把画里所有人都指了一遍,和尚全都摇头。方士挠了挠头,自暴自弃地把手挪到一头牛上,问:“难道他其实是一头牛吗?”
和尚默然。
“不可能,太上妄惊图从来不出错。”方士笃定地说道。
最后,方士把手指缓缓地往上挪,掠过那些田地,指向峥嵘连绵的那群危峰,落在危峰之间缠绕着的一条顶天立地、威仪非凡的墨龙身上。画中云雾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消散,方士慢慢地问道:“难道是他吗?”
终于,画卷中的云雾彻底散开,展出腾凌在山峰之间的那条威风凛凛的龙。那条墨龙踏着绛气,昂扬着龙首,睥睨着田中渺小的众生。随着方士的手指停下,和尚的目光也定住了。
方士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是真的吧?”
和尚看着太上妄惊图,想起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条盘绕在树上的黑龙。
方士嘴角一抽,嗤笑道:“别开玩笑了,从古至今,只有一条黑龙,他可是……”
和尚看着画中的龙。
“所有真龙的祖宗。”
方士说完这句话,和尚仍然没有反驳。
方士看这和尚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摸着下巴,兀自琢磨了一会,突然道:“我好像明白了,太上妄惊图只展现水墨,这条龙未必真就是黑色的,兴许是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呢?”
说完,方士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布包,摊开布包,里边塞着大大小小的针。方士从里头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用火烧着,嘟囔道。
“管它是啥色的,反正我的刺青也只有墨色。怪不得我没琢磨过颜色的事儿,如果它是条大金龙,我也整不出来啊。”
他举着烧好的银针,问和尚:“想好了吗?想好就可以把你的僧袍脱了。”
和尚摘下颈间的挂珠,脱去僧袍,赤裸着上半身,盘膝坐在方士面前,脊背看起来挺拔强劲。
方士摸了摸和尚的后背,鼓起的肌肉的触感盈在掌心,道:“你可想清楚了,妄惊图里出现的是一条龙,不是什么狐妖,而且龙是个大家伙,起码需要三天三夜。”
和尚颔首。
方士这个话痨闭上嘴了,他给人刺青时倒是专心致志得很,与先前那副假不正经的样子截然不同,手底一针贴着一针,也不抖,甚至连个底稿都不需要。
若有修仙中人在此,兴许会识出方士手中拿的针根本不是寻常银针,而是消失数千年的回煞透骨针。只不过,再牛掰的东西进了断情境也会成为无用之物,因此方士干脆大材小用,把它当个平平凡凡的刺青针。
方士说刺青需要三天三夜,但断情境根本就没有天空,自然也分不清昼夜。不知方士到底刺了多久,和尚的右肩膀渗出许多血珠,缓缓地汇到一起。方士替他把血擦干净,用石墨上色。
大概在第四天的时候,刺青终于完成了。
方士满意地看过去,一条神气活现的黑龙云游在和尚的身上,龙首在胸膛上方,龙身从肩膀上盘绕了半圈,延伸到和尚的后背,龙睛如炬,看起来呼之欲出。
这刺青精细极了,能看清龙的每根毛发,每一片龙鳞,比太上妄惊图里展现的精细上百倍,但这精细也代表和尚至少挨了成千上万针。
方士的手顺着那条龙身摸过去,感觉这条龙活了一样,从他的掌心底下威风地游过去。随着他的手摸到底,那条黑龙也跟着逐渐隐身了,消失在和尚的身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方士意犹未尽地收手,道:“它还在你身上,只是没人看得见了,在你转世遇到他之前是绝不会显出来的。不过,遇见了也不会显现,只有身体发烫时才会露出来,体温恢复就消失了。”
和尚摸向自己的右肩,那里看上去一片光洁,却隐约摸得到当中的高低不平。
他点点头,对方士道:“多谢。”
方士笑了,挥挥手,道:“谢啥,你还是赶紧转世,接着找你要找的人吧。”
和尚颔首。
他没有探究方士的执著是什么。
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坚持不渝,就像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愿以蚍蜉撼大树,宁至死亦不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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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辞别方士,沿着断情境的溪流走。
不知走了多少天,奇形怪状的大树逐渐少了,被掩盖的天空一点点地露了出来。他驻足,面前是一池幽蓝色的寒潭,倒映着天光云影。
寒潭之水来自于一条千仞之上的飞瀑,那飞瀑宛若一条轻飘的玉带,触地时腾起轻纱般的烟障。寒潭周围地势高耸,唯有一处残缺,断情境的溪水就是从这里发源出去的。
寒潭看似平静,实则涌动暗流,看似清澈,实则深入百丈,便如同和尚的禅心,静只为表象,静之下是不可触的风暴。
和尚坐在一块岩石上,袈裟脱落,被整齐地叠在一旁,竹箫摆在袈裟上,身上唯余月白褴褛的僧袍。
他阖上眼,进入禅定。
飞下来的水打湿了他的月白僧袍,贴覆在胸膛上,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
天地岑寂,万物枯禅。
所有的声息都逝了,风也止了,草木随着呼吸而动。
静谧中,和尚听到一段竹箫声。
他闭着眼,却看到一个赤发男子鹄立在寒潭对岸,两手持箫,薄唇微动,吹得是他最为耳熟的曲调,九衢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