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客人议论纷纷,有人小声地说:“这张脸,绝了……连天人都不敢直视,恐将一眼堕凡尘啊。”
还有人低头偷偷地说:“你们看那和尚的袈裟……好像是缂丝袈裟,这是连王孙都穿不起的布料,整个十二州里只有一个和尚能穿。”
“你是说了玄大师?难道这就是那位不费吹灰之力便帮金幼城驱走妖魔的在世活佛?!”
“是他!就是他!!”
“嚯!我都不敢看他们了!!”
“能有大神屈尊垂泪城,简直是咱的福气哇!咱这春玉楼都显得蓬荜生辉了!”
“呆子!外头阴雨连绵的,哪儿来的辉?”
“你不懂,这是我心中的辉!”
一位小厮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点菜的单子,殷切问道:“二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那本子被小厮递到了玄手里。
了玄翻开写满菜名的本,只扫一眼,熟稔念道:“鸡髓笋,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糕,花炊鹌子,红梅珠香,八宝兔丁……”
待他说完一串菜名,才缓缓又道一句:“一碗白米粥。”
小厮愕然,犹豫地问道:“二位要点这么多吗?”
伏?不语。
了玄道:“嗯。”
“大师,这些菜里可都是肉,确定要点吗?”
“嗯。”
“好,好嘞!”小厮应和一声,拿毛巾给二位的桌子擦净,赶忙去后厨了。
就在此时,春玉楼的堂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堂木响,满座哗然皆止。众人纷纷看向大堂正中处,那里站着一位穿长衫的浓眉男子,男子左手握着惊堂木,右手捏着柄纸扇,口角波俏,眼目流利,侃侃道:
“说甚么龙争虎斗,前人财运后人收!名利二字一堵墙,世人谁弱又谁强!善恶到头终有还,举头三尺有神明!诸位老少明公,今儿个咱不讲名亦不讲利,听多了咱也耳腻!小的今儿要给大家说的是一段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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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堂木一响,满座都聚精会神地听,只有伏?在专心吃菜。那些汁香味浓的菜摆在眼前,纵使窗外阴雨连绵,伏?也心情大好。从前他很喜欢到处吃,还写了一本《珍馐记》,只不过彼时尝的是菜的酸甜苦辣,后来尝的却是世态的炎凉,酸甜苦辣皆好说,世态炎凉道不明。
伏?只是进食,没注意那说书人在讲什么,只听满堂时而传来叫好声,时而传来唏嘘声。
了玄将念珠搁在桌子上,指肚轻搓着一颗珠子,视线落在空处。他吃食素来简单轻淡,因此只喝了一碗粥。
忽然,那惊堂木又一响,就听那说书人抑扬顿挫地道:
“此二人,十年夫妻之情,恩深意浓,喀嚓,一朝就碎成了残骸,便如同那被狠狠摔碎的铜镜,破了安能重圆?”
座下有人愤愤,高呼一声:“为什么?”
说书人立刻回答:“因为啊,这世道自古正邪两难容!”
伏?还在专心吃着,可那说书人的嗓门实在是大,还总拿着纸扇尖直敲桌子。
只听说书人滔滔不绝,又道:“怪只怪她滥施邪术,肇祸造殃,偏要犯下滔天罪孽,唯有自做自当!这世上祸福无门,逆顺有数,天道微于影响,人事鉴于前图,未有蹈义而福不延,从恶而祸不至也!”
说书人又道:“正如小的开场词所言,善恶到头终有还,举头三尺有神明!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在场之人纷纷附和道。
“这女子视人命如草芥,和那个金幼城的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为非者,天报之以殃!”
伏?握着筷子的手一僵,眉宇间无端多了几分阴翳。
春玉楼的大堂就如同炸了锅般,听客各持己见,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来。自是无人注意到那角落里的男子,面色不愉,险些将手中的筷子折成两断。
就在此时,说书人又将惊堂木一敲,啪的一声,将话锋一转,问了众人一个问题。
“老少明公,你们说这作恶多端的女子可曾爱过她的枕边人?”
新话题抛出,堂客们沉吟片刻,再度议论起来。
议论过后,只听说书人道:“这世间情缠千万种,哪一种爱最荒唐?——是处在正邪两端的爱,处在善恶尽头的爱,原本流芳万古的爱,却成了贻笑万古的爱。”
“真是糊涂啊。”听客道。
说书人但笑,手抚纸扇,接着头头是道地讲起来。将这一故事讲得百转千折,爱恨交织,从二人劳燕分飞讲到后来藕断丝连,连大小误会都讲得详尽,一口气都不带停,一口茶都不带喝。满座皆静,听得聚精会神。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讲了多久,直到他终于停下来,抖开纸扇,扇面上写着‘浮生如梦’四字,忽而总结亦慨叹道。
“命运造化弄!缘分何其残忍!这世上最不该碰面的两人,偏偏相遇,偏偏相识!叹啊,叹啊,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不肯放下,苦苦纠缠,纠缠必成伤!痴人!”
座中闻罢,无人再骂,蓦然传来几声叹息。
“昔日爱人反目为敌,痴缠则陷得更深,只好再也不见。可是,不见难道就能解千愁了吗?那些立过的海誓山盟,赏过的雪月风花,十年共枕之情,难道也能一并烟消云散?谓是多情自古伤别离,在座之人,有谁体会过这离别之苦?”
“怎么没体会过?简直肝肠寸断。”
“苦的根本不是离别,是相思啊!”
“就像这垂泪城一样,心上阴霾再也晴不了了。”
“只能等呗,枯坐着,盼望着,指不定一直等进棺材里,都等不来一面重逢。”
“人生七苦,爱别离是其中之一。”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啊。”
“想必是比坐牢都辛苦,心中煎熬,如同被放在锅里慢炖,一时炖不死,但是久了总会死。”
了玄和尚那摩挲念珠的动作停了,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他们后来呢?”有听客问。
“三十载过去,千帆历尽,此离散二人在同一家酒馆重逢。只可惜两身近在咫尺,心却远如天涯,韶光不复,已非初见。”
“三十年离索,锦书难托,南北相隔,当中生出多少不甘,怕是连夤夜梦里都忍不住问上一声,你这三十年来可曾记挂过我?可曾为我流过一滴泪?可曾后过悔?可曾找过我?”
说书人把话讲到这里,忽而有人伤怀,忍不住掩面涕泣。
伏?从竹笼里抽出一双新的筷子,给自己夹了一道菜。
“所谓贪嗔痴恨爱恶欲,皆出于情。情之一字开口即道破,可有时候,情,却是这世上最难以启齿的字,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得不磨在喉中,任由它磨出溃烂血水。”
“那最后呢?他们和解了吗?”有人忍不住追问。
还不待说书人回答,忽然,座中长相极为俊逸的男子站起身来。
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他放下筷子,好似是听困了,离席而去。而与他同桌的了玄大师依旧在原处,气质疏离,仿佛根本没有参与到堂中纷扰来,只把视线落在窗外。
有人好奇地看了一眼窗外,立刻惊奇道:“垂泪城的天竟然晴了。”
这时,说书人笑了笑,看向男子离去的背影,轻声道:“当然是……和解了呀。”
作者有话说:
伏?内心的阴暗叫嚣:爷要把你们在场每个人全部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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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玄付过银钱,向春玉楼后走,人影越来越稀少,人声越来越微弱。他路过一堵石墙,墙上凿着一扇扇小窗户,窗户上雕着数朵梅英。墙砖被雨水洗得很干净,缝里长着绿茸茸的鲜嫩青苔。墙的尽头有一扇拱形的门,圆乎乎的像一轮月亮。门上挂着个石牌匾,写着‘式微’二字。
透过月亮门,了玄看到里头的情形。
一条长长的回廊盘在闲庭边缘,一池水镶嵌在中央,好似明镜,映着被洗得万里无云的碧空。
伏?蹲在水池边上,正在喂鱼。他面前聚了一群鱼,鱼尾打得水花四溅,泛着微微的鱼腥味,混着周围芳草的气息。
雨后的日光分外和熙,照得伏?的五官分外柔和。和尚走到他身旁,日光同样打在他的侧颜,沿着骨头勾出半透明的轮廓,余晖一直洒到月白僧袍上。
岁月仿佛静好,韶光彷如往昔,耳旁是莺歌燕语,时不时能听到鱼儿翻尾的水声。
隐隐约约的,较远的地方传来琵琶曲,玉珠走盘,又清冷地流向更远之处。
二人在池边沉默良久,最终伏?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了玄在春玉楼点的那几道菜,是伏?以前最爱吃的。从了玄念出菜名起,伏?就知晓他记起了往事。
“在阙月。”了玄答道。
伏?听完,又接着沉默了。
自打锦悠城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这么一晃眼,竟是三百多载匆匆而逝。
三百多载……
三百多回春光下的桃红宿雨,三百多场秋风下的老树寒鸦。
世事漫随流水,锦悠城郊鞠为茂草,桂树成了枯木朽株,邯羌漠地的孤坟化作风沙,泱泱白齐国覆灭于十二州,霞川的狐冢上开出了新花。
烈成池参得心心智通,凌烨子成为青霄宗掌门,花惊云晋为凤郎仙君,伏云礼战死于霞川,温弓被推举为新的狐王,蓝玲修炼出了曼妙身相,闻人南雪遇到了真命天子。
三百多载很短吗?
他曾经以为很短。
但是其实三百载很长。
长到他已经道不完这当中的变幻了。
……
远处,徐徐飞来一直蜻蜓,立在芙蕖欲开罗裙的尖角上。
“那次我没有骗你。”了玄垂眸,看向伏?坐在地上的背影,开口道。
伏?的背脊稍微僵了一下,问道:“哪一次?”
“封魔塔。”
了玄说完这句话,伏?忽然回过头来。
他的下巴微抬,斜睨着和尚,眼尾向上挑,目眦却隐隐地泛红。
“那年世道混乱,师祖、师兄弟都牺牲在了战乱里。我回到天阴山,也找到了山崖的封魔印,但是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山路很泥泞,而我的伤太重,没有办法等到雨停了。”
了玄说到这里,伏?还在直直地盯着他,但是瞳孔有些涣散。
伏?记得和尚离开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天阴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透过小窗灌进了塔里,整个塔都变得潮乎乎的。直到那时候,他都以为和尚还会回来,他专注地听着塔外的雨声,希望当中会有一道熟悉的足音,跫然踏着雨声而来。
而那时候,在天阴山的另一端,在封魔塔听不到的一面山崖上,和尚就在那里赴约,其实无异于一场赴死。
伏?感到眸前飘散着一层迷雾,他极为缓慢地思考着。如果和尚来的不是天阴山,那么和尚还会死吗?
了玄低眸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俯看过去,伏?的下颌显得更为瘦削,日光映得他的脸色更为病态的白,唇也没有血色。可是在了玄的记忆里,伏?的脸曾是多么的生动,生动得像一幅光艳的画,流光溢彩,令他世世不舍忘怀,如今,这幅画却像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颜色。
“你后来,是如何离开封魔塔…”了玄启唇,缓缓问道。
玄铁链,封魔印,举世遗忘的荒山。
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需要苦等多久的时机。
了玄无从设想。
“我……”伏?回忆当时,那些玄铁链死死地捆在他身上,痕迹至今仍未消全。但他疯魔了,太想出去了,日日狠命挣脱,骨头错位,血肉溃烂,却一点都没觉出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上更痛,显得身上的痛都微不足道。
“某天黑夜中劈了一道惊雷,削了半边山头,毁了那道印。”伏?声音沙哑地回答。
了玄转生为后遇伏?时,离前世死去已过将近百年。按照伏?以往的脾性,报复宜早不宜晚,如果他早早就离开了封魔塔,不会这么晚才来无上伽蓝,想必他被困在塔中受尽了折磨。
伏?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望着了玄,一双锋利狐眸忽泛寒意,“我为了一场功德欺骗你的感情,为了一时痛快毁掉你的禅修,夺你慧命,坏你道法,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晓。櫻
了玄低眼看他的金色狐眸,没有说话。
伏?微眯长眸,也在凝视了玄,不出所料,看到的仍是和尚眼中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水波不兴的空潭。
伏?瘦了太多,薄皮贴着骨骼,已是有些脱形了。和尚在衣袖中的手稍微抬起,又放下了,他没有回答伏?的问题,只是道。
“你瘦了很多。”
伏?一怔。
他的目眦更红了。
当初狐妖肆意妄为地夺走僧人慧命,谁知归还的却是满满一钹的苦情泪。此苦无边,苦的是他至死不伏罪的桀骜本性,亦是他九世里参不破悟不透的红尘痴爱。
第六世的琉璃塔,梵刹钟响一声声,赤发妖魔于诸佛前背罪伏跪,执拗诉辩,诘问圣僧何故不肯承认。
第七世的无上伽蓝,世人苦拜一下下,绛裙美人于香灯前拨雨撩云,转眄流精,逼问高僧何故不肯姻娶。
字字掩盖衷肠,句句满含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