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第七世时毁了和尚禅修,骗他,刺激他,乃至让他入了魔,犯下杀业。然而重逢时,和尚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遁迹空门,六尘不染,身上丈六金光都快能照瞎他了。
此时,伏?强忍着身上的痛苦,不吭一声,尽管那种痛从头皮到脚尖,磨着,坠着,烧着,渗透到每一寸,仿佛要将他的浑身血肉都融化成水。就在他最虚弱难捱之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恶浪之声,一道巨大的影从浅滩中腾跃而出,声势赫赫,所携劲风摧折了芦苇,连水滩里的鱼都被炸得飞了出来。
伏?背对着水滩,只来得及感受到头顶一黑,太阳全被遮没了,自己正在被一个庞影罩住。他此刻正是发作,虚弱得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伏?两眼发黑,心想,他是做好了狐生终有一死的准备,但是倒也不必来得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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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回头,见到一大片布满软鳞的白腹,腹鳞挂着水珠,倒映出熠熠光辉。他顺着白腹看过去,发现这厮喉下有逆鳞,口旁有须冉,长腹似蜃,利爪似鹰,庞然身躯足足遮挡了半边天,才意识到浅滩里飞出的竟然是一条青龙。
那青龙腾空跃起,威风凛凛,带动的水花嚣张地溅了他一身。它的龙睛圆瞪,俯首睥睨着他们,露出凶相,怒道:“不速之客,速离此地!”
这四周分明满是荒芜旷野,怎有赶人的道理,伏?冷笑哼一声,“难道这里是你家?”
青龙好似被这话噎住了,憋着答不上来,当然,真龙怎么可能居在荒野浅滩。
它喷出鼻息,忽地一声嘶啸,张嘴吸纳方圆百里的洼中之水,不多久,那澎湃的大水就汹涌而来。伏?正要应对,周身传来一道洪亮的声响,如雷贯耳,好似暮色下梵刹里撞起的暝钟。他的眼前被一道金光铺满,梵文经法流动于金光之上,竟是凌空罩起了一座三丈高的洪钟。这座金光洪钟呈透明状,看上去固若金汤,水淹不动,火灼不坏。青龙口中涌出的大水直直冲来,遇着金钟,只从金钟两侧涌动过去,水珠却不沾二人寸缕。
声势浩然的大水过后,水浪落地,居然消失了,没有淋湿一草一花。了玄和尚低头,稍微皱眉,仿佛猜测到什么。
大水消失,金钟亦消失。青龙见这和尚的能耐不可小觑,飞腾过来,龙尾拍在浅滩上,击起一人高的水花。
了玄和尚反应灵敏,单手立掌,念一语经词,月白僧袍迎风鼓动,一道金光惊迸而出。青龙被这金光击退半步,发出嘶啸,进攻更加凶猛。它盘旋在低空搅起狂风,身如蟠龙般盘曲环绕在二人周身,想要像蛇一样将他们绞杀于其中。
伏?被这狂风吹得差点儿睁不开眼,心中火气更盛,也要动手。只见和尚的月白僧袍从他眼前掠过,和尚的面色泰然,巍峨崩于前而不改,他摘下掌间椰蒂念珠飞向空中。那一串念珠金光灼灼,形成一件法器,套在青龙的脖颈上。青龙登时发出一声吼号,振聋发聩,剧烈地扭动着龙躯。
随即,这庞然青龙竟是凭空消失了,念珠落在草丛里,珠上迸发的灼灼金光亦敛去。
伏?看得叹然,没想到和尚法力高深至此,怪不得与自己同吃同住却还如此从容。他想起和尚撞破他杀人的那一日,当时和尚掌间的念珠都已烁了金光,若非天上的几道惊雷突然打断了他们,他当真与和尚斗法起来,未必落得一个好下场。
青龙消失了,浅滩中却多了一条动弹不得的青龙,它半阖着眼,连抬眼皮都费力。怪不得刚才大水淹过来却不湿花草,原来全是这青龙施出的幻术。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薄暮初生,蒹葭随水流摇动,一道残阳铺展在水面,青色龙鳞上亦倒映着残红。
那条龙早就奄奄一息了,但显然不是被和尚打的。伏?蹲下身打量它,青龙的鳞片脱落了不少,三三两两有几片掉在浅滩外,其余的大抵是被水冲走了。不止如此,青龙后背上还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溃烂着,深可见其白骨。再一细看,连龙爪都被砍断了一只,颌下明珠也被剜走了,喉下逆鳞竟是摇摇欲坠。
那条青龙发觉到伏?的目光,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费尽力气翻了半边身,把月牙状的逆鳞护在身下。这条龙还能活着,也就幸亏这一片逆鳞还没完全脱落。龙的逆鳞是一片护心麟,其下通周身血脉,动则危及性命,因此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这本当是威风凛凛的一条青龙,不知为何困在浅滩,任人宰割,龙爪和明珠八成是被路过的贪婪之士给活生生取走的。怪不得它在幻术里一会儿呼风一会儿吸水,摆足了架子,原来是为了把过路的都赶跑,免得被发现自己的真实模样。
伏?蹲下来,衣摆被水面沾湿,询问那条龙:“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青龙看他不过是一只狐妖,轻蔑地喷了下鼻息,把眼珠子翻向另一边了,不屑与他说话。
伏?不怒反笑,心中倒也理解。
真龙这么拽,这么傲慢,难道很了不起吗?
的确,就是很了不起。
化龙有多艰辛闻人南雪早已说过,而真龙可御九霄,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平日里连怒一下大地都要抖三抖。虽然不得不听命于仙界,但是由于生性桀骜,他们只听玉帝和金母的令,别人的话皆不放进耳里。因此,这条青龙自然看不上区区一只狐妖。
伏?看这青龙伤口周围的肉都已经干瘪了,想来不是最近才受的伤,那么这条龙被困在这片浅滩里也定然不止一日两日了。
“你叫我一声爷爷,我便救你,如何?”
“……滚。”那青龙道。
“这附近千里无烟,几个月也不来一个人,就算来了人,万一盯上的是你剩下的三只龙爪呢?”伏?蹲在龙首面前,一副好心人的嘴脸,道:“难得我愿意救你,你只需要感恩戴德叫我一声爷爷。若是我走了,你留在这儿,便会把自己活活熬死了。”
那条青龙还是不正眼瞧他,却也不吱声了。
了玄垂眸看了伏?一眼,由他胡闹,并未插话。
这只狐狸还是老脾气,喜欢记仇,又记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临到报复的时候,还会展出一脸笑面,十足的好人模样,却满肚子都是坏坏的水。
“不急,我给你时间考虑。”伏?站起身来,朝了玄和尚走过来,此时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他在和尚面前坐下来,咬牙道:“疼得不行了……”
了玄重新运功为他调理。
伏?阖上眼,眼前一黑,脑中浮现的依旧是青龙奄奄一息的样子。伏?是妖魔,是杀人的,不是救人的,当然不会好心,为何却想要救一条心气比天高的青龙?
因为……
大抵是因为同情。
伏?不知晓这同情从何而来,逆鳞欲坠,命若悬丝,他总觉得以前体会过。
那好像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摔得浑身的筋脉都要断了,一根锐利的石头贯穿了他的喉咙,害得他连喘一口气都困难。彼时,他也是瘫在一片肮脏的浅滩上,遍体鳞伤,黑色鳞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银白色的月牙逆鳞在喉下摇摇欲坠,甚至听得见龙血往外流淌的声音。
那个地方,没有一丝光亮,寂然无声。
他在等死,绝望地等着,心中还有不甘。
后来是谁救了他……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一道深渊里,终于出现了一道夺目的光亮。
是见之难忘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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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玄帮伏?调理好时已是入夜,几枚星子零散地浸在天河里,那条青龙也趴在泥里打量他们好几个时辰了。
在青龙眼中,这个狐妖的身份十分诡邪,明明是妖,周身却盘绕着魔息,好在他很虚弱,应该威胁不大。而狐妖身边这个和尚,金光烨然,法器傍身,八成是个好人,佛门中人还是可以相信的。
当下伏?舒坦些了,又一次蹲到青龙面前,问他:“考虑得如何?”
青龙闻言,不由咬牙切齿,就算他可以相信他们,逼迫他喊爷爷还是欺龙太甚。
“既然你如此犹豫,我们就走了。”伏?惋惜地说道。
“……等一等!”青龙立刻道。
伏?挑眉,面无表情地看他。
“你们……真的,有本事救我?”
“不一定能。”伏?一牵唇角,道:“总比没人救你好。”
青龙长喷一口温热鼻息,好似长长地叹了口气,寂静了良久,久到伏?以为他石化了,那堂堂一条能够惊天动地的真龙,这才发出比蚊蝇还弱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二字:“…………爷爷。”
眼前这个恶劣的狐妖嗤了一声,金眸弯了起来,回应道:“爷爷救你,乖孙子。”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白瓶子,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青龙一眼识出这是浑天丹,乃是罕见的灵丹妙药,能助人塑骨脱胎,在三界中不可多得。伏?之所以有这个,是由于他爷爷跟阎魔愁的私交甚好,当年阎魔愁给过他三颗,叫他命悬一线时拿来保命。
不过,这是他最后一颗浑天丹了。
青龙震惊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有浑天丹?”
伏?笑笑,没有回答。
青龙服下浑天丹,浑身一阵发烫,他心中惊喜,尝试聚集残存真炁贯通周身经脉,只是怎么也不顺遂。了玄和尚没有多话,坐下来助他笃修经脉。伏?心道,这和尚还真是老好人,才帮自己压过魔炁,又来帮青龙修经脉。
他在旁边站着闲了会儿,也单手向那青龙注入些许灵力。未想不多一会儿,那青龙就心明眼亮、周身融融,浑身的状况都向好转变。
帮这青龙捡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那浑身重伤就只能慢着养了。
伏?又问他一次:“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青龙心怀感激,这才如实开口:“魔祖五十年前自青霄宗逃离,我临危受金母之命,追寻他的踪迹。一百多日前,我找到了他,可是他……”
青龙面露尴尬,道:“他只用了三招就把我打成这样,我摔出好几里远,摔在这片浅滩里。”
伏?心想,三招,大概是啼野尚未找回灵窍,否则只需一招这青龙就没命了。
伏?转念又想,玄龟口中虚弱的啼野竟还是如此强悍,只消三招打瘫一条青龙。如果自己送上门去,岂不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撑不过去?
伏?救过这条青龙,起身要走,青龙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
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那青龙化作一个七尺男儿,身披天青色甲胄,看上去有几分清新俊逸,只是有伤直不起腰,还一瘸一拐的。他叫住伏?,又生出迟疑,许久才磨磨蹭蹭地问道:“你……真的是狐妖吗?”
伏?讶然,这是什么问题,他指了指旁边的和尚,冷笑道:“看到这和尚了吗?我由妖入魔,他是专程制我的。”
青龙顿悟,怪不得这狐妖身上有极重的魔息,原来他是个魔修。可那也不对……刚才狐妖朝他体内注入灵力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同族的气息,而且压迫性很强,强到他几度要喘不上气。但是,龙族坚决不与魔族为伍,这是他们世代的族训。既能有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又在身上承着旺盛的魔气,在龙族里从来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还真能算得上青龙的爷爷,不,应该算得上是整个龙族的祖宗。
但是那个人……传说早就死在罪渊了。
伏?见青龙的面色古怪,吞吞吐吐,不由问他:“你究竟要问什么?”
那青龙犹豫良久,还是没有问出心里话,只是摇了摇头,抱拳道:“没什么……多谢救命之恩,本将名乃倾尘,来日若有需要,定然鼎力相助。”
伏?了然,原来这是一个小将军,怪不得如此莽撞,遇着啼野还冲上去跟人家打几招,全靠这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啊。
伏?没有留下姓名,与和尚离开了。
……
快到青霄宗的时候,二人路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名为垂泪城。此时天色正晚,前几夜伏?与和尚皆在野外度过的,难得遇上一座城,因此进城找个地方歇脚。
他们走进一家客栈,客栈名为春玉楼,楼外碧瓦朱甍,建得颇为气派,二人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垂泪城中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都灰蒙蒙的,伏?这才得知垂泪城名字的由来。原来这个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下雨,一下就是接连十几日,潇潇不歇,仿佛是苍天在戚戚垂泪。
好在这里只是下雨,并不响雷,也无霹雳。正好,伏?从未来过此地,春玉楼的菜肴又特别的香,多留几日也可接受。
时值晌午,楼外依旧风雨晦暝,楼内人声鼎沸,伏?与了玄走下楼来。春玉楼共五层,一二楼是热闹喧哗的饭堂,三四五楼供于往来客人投宿。二人喜静,本应在二楼内找个阁间坐下,只是这春玉楼的生意太好,宾客爆棚,二楼阁间皆满了,他们只得下到一楼大堂中,随意找一处角落坐下。
尽管找了处不起眼的角落,但当他们坐下时,还是有诸多目光频频地送过来。毕竟这二人,一位是超尘拔俗、相貌遒俊的和尚,另一位则是惹眼的妖魔,世人对他只消那么窥上一眼,就感觉连魂儿都被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