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只是远远地兀自吹箫,两眸低垂,没有看他。和尚在禅定中凝望那名男子,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那箫声低沉苍凉,仿若将一个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静谧的箫声中,和尚的禅定之境陷入黑暗,化作一片虚无,缓缓湮灭。
……
和尚醒时,耳旁有咆哮的骇浪声。
他睁开眼,看到一片苍茫之海,眼前狂风大作、恶浪掀天。这恶浪是黑色的,海水亦是黑色的,远望就像浓稠翻滚的墨,要将天地都吞噬于一旦。此海混沌无序,四处弥漫着海雾,当中毫无活物,不知深几百丈,比地府里的忘川河更恐怖。
他身在一只飘零的孤舟上,将被黑色骇浪卷入其中,犹如将被一张黑色的大嘴吞灭。他抬头望天,天也是昏沉的,无日无月,与海水融为一色。
他发出心念,问。
『我为何在此?』
大海之中,或是黑空之上,有一道声音回答他。
『你死了。』
原来第八世,他在竹箫的幻影里寂灭了。
『你是谁?』
『我是你。』
『此处是哪?』
『是你的相思海。』
眷念之思,汇聚成流。五蕴盛苦,现相思海。
相思无穷,海无边岸。相思深沉,海纵万丈。
相思销魂,海水流毒。相思汹涌,海浪滔天。
此处是和尚的相思海,亦是他的苦海。
和尚望向眼前这汹赫横流的天牝,海水无穷无际,浑浊的浪朝着高天腾涌,凌空绽开一簇簇黕黑的恶花。
正于此时,一道声音出现在耳旁,唤他。
“笨和尚。”
他转过头,看到熟悉的俊逸容颜,唇角勾着笑,金眸流着情,看着他。
和尚寂静的眼眸微动,凝视着他,浑身彷如僵化了般。
“怎么愣了?”来者靠近他,神情含着戏谑。
和尚反应过来,抬手轻抚他的眉角红痣。
那人更靠近他几寸,暧昧地说道。
“被困在断情境里的心,却涌出无穷的相思海,出家人何其浪漫?”
和尚的手掌微颤,握住他的肩峰,将他按在舟上。
吻他的唇,剥他的衣。
浪涛仍在涌动,大海颠簸得扁舟一颤一晃。
狐妖不着寸缕,红发凌乱,他抚摸着和尚宽厚的后背,黑龙在其肤上抟飞,问道。
“和尚,你想我吗?”
“想。”
“你爱我吗?”
“爱。”
“是兼爱众生,还是唯独爱我?”
和尚停顿住了,狐妖摩挲在他后背的手也停了。狐妖微滞,抬身用力拢住他的脖颈,咬他的唇,凶横地道。
“你唯独爱我。”
“好。”
“抛弃众生。”
“好。”
狐妖笑了,薄唇附在他的耳旁。
“我的好和尚……”
和尚自欺欺人地阖上眼,抱住狐妖。
“是不是困了?睡一会吧。”
狐妖轻拍他的后背,像是风和时轻轻推动的浪一般,温柔安抚,渐渐的,相思海也跟着平静了。
渺小扁舟在苍茫黢黑的大海中颠簸着,漫无边际,伶仃漂泊。
摇晃中。
和尚睡着了。
不知睡了几天几夜。
直到有一道声音叫醒了他,问他。
『那罗耶,你要如此下去吗?』
和尚睁眼,他仍然在这片黑海上,仍然在这尾小舟里,只是舟头不知何时亮了一盏灯。
灯芯的火光摇曳着,即使恶浪屡次扑来,也跳动着没有熄灭。
他转眸看向狐妖,狐妖倚着遮蓬,神色安详,好像也睡着了。
『一叶愚舟一重罪,一道恶浪一阙墙。你放任自流,永远抵达不了彼岸。』
『便不抵达。』
『愚昧!无明,是诸烦恼之根,我为你点燃一盏佛灯,你仔细看看身边的是谁。』
话虽如此,和尚却没有看。
他从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伏?,是他的心魔所生的相。
『贪嗔痴真乃三毒,那罗耶,你为何变成如今模样?你当真要放弃佛骨,去做地狱里的魔?』
那道声音质问着他,忽然,一道黑影拦住了舟头的灯光。
和尚抬头,看到狐妖用掌心把灯捂住了。
“太亮了,我不习惯。”狐妖说。
和尚没有说话。
那道声音依旧存在。
『灭了你的心魔。』
和尚抬眼,与狐妖对视。狐妖的神情忽地冷下来了,像在琉璃塔时那样,盯着和尚,发出冷笑。
“我待你何其有情,你却要对我不义?”
和尚闭上眼,没有说话。
“看着我!你为何总是不敢看我?”狐妖一掌打翻那佛灯,怒不可遏地逼问道。
『灭了他,断了你的执念。』
“你舍不得灭我。”狐妖笃定。
『灭了他,干涸这片凶海。』
“没有我,你连他的样貌都见不到了。”
『灭了他。』
“和尚,执念有错吗?爱一人有错吗?”
『那是错误的。』
“是非对错于你何干?十法界之真理于你何干?”
『你是那罗耶,不属于红尘。』
“你就在红尘里,你的心,是他不惜一切代价掏出来的。”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便是执迷不返又何妨?”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尘埃?”狐妖笑得更冷了,道:“和尚,红尘滚滚,是他教会你情爱。”
『苦之集聚,执著他物,其终归易散,又以何为凭。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凡夫沉沦六道而不知,你当知,当醒觉。』
“和尚!”狐妖忽然叫他,语调提高。
和尚闻声睁开双眼,看向他。
狐妖神情复杂地看向他,许久才道:“既然红尘是苦,别丢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请经常点击个人设置里的清除缓存,避免文中有细节调整看不到~
141 141.只此浮生是梦中
断情境是天地设困的囚牢。
相思海是和尚自困的心牢。
这心牢中,不同声音正在激烈地争辩着。
一道无情的声音指示他正见、正念、正思维。
一道有情的声音劝告他弃僧衣、不悟菩提、不净六根。
争论之中,后者悲然言说红尘是苦、勿负旧人,凭此一语胜了争辩。
……
和尚自己掐灭了那盏佛灯。
不过是脱下袈裟,舍弃佛骨。
不过是叛离如来,永堕轮回。
灭了佛灯。
他自甘无明。
那道无情的声音也遽然消逝了。
黑暗无明的相思海上,惊涛恶浪不绝。扁舟逐浪随波,如此漂泊着,永无止境。
和尚闭上双眼,没有入寐,没有禅定。
他开始陷入回忆。
这漫长回忆从第一世在锦悠城开始,到哎哟山,邯羌漠地,沈府,重回锦悠城,琉璃塔,无上伽蓝……
八百多年过去,事往日迁,一切在他脑中却都历历如昨。仿佛只要他睁眼,入目的还是窗外的桂花树。清风徐徐而来,落英缤纷,发出一阵轻打枝叶声。
而他的所念之人就躺在树下的摇椅里,蒲扇遮着脸,懒散地晒着太阳。回忆中,他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无欲无求的少年,从屋中推开门走进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桂树底下,轻轻拿走对方脸上的蒲扇。他低头,闻到浅淡酒香,打量对方安详睡颜,将心事藏在目光里。
忽然远处传来箫声。
又是这个箫声。
伴随着箫声,桂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黄土。烈日当空,光彩溢目,尘土在日光下迷蒙飘忽,上上下下,亦幻亦真。
倏地,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吟啸,拔地摇山。一道墨色的长影掠过艳阳之前,万物陷入晦冥,昏暗的地面上亦出现那遮日的庞然大物的影,随风摆动的龙须好似赶山鞭,抟扶云游的身躯好似连绵起伏的山……
这是他转世为沈贤,在破庙里写下箫曲之时,所亲眼见过的梦影。
……
和尚睁开了眼。
相思海的风浪更凶猛了,一层推叠一层,仿佛将要把飘摇的小舟掀翻。
他注视着舟上被打翻的沉寂佛灯,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往后几日,他一直注视着那盏佛灯。
而那盏佛灯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地,竟然重新亮了起来。仿佛幻觉般的,从微弱得只有豆大的黄光,逐渐煜明,照亮整只小舟。
天与海之间,凌空响起一道雄浑的钟声,震彻八方,浑如警钟。
话音再度出现。
『那罗耶,你想起来了?』
和尚不语。
『是耶,你的真身是那罗耶,是佛法界的一切见者。』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眼前的相思海消失了,海浪声寂静了,归于一片虚无,唯有钟声依旧在洪亮作响,一下撞着一下。
和尚抬眼,周围混沌转为扭曲,黑暗中迸发着迷幻的光。
渐渐地,他的四周出现声音,迎面吹来了风,混乱的画面在眼前铺开,交错着,又迷离地融到一起。
在这混乱中,他见到生灵涂炭,见到万丈罪渊,见到大雪纷飞,见到菩提树,亦见到自己亲手掏出了一颗佛心。
十方场景飞速地变幻着,天昏地暗,声音错乱交叠,春帐里蚀骨销魂,三千诸佛端坐须弥,佛陀坐于高台,问他错在何处。
和尚专注地看着这一切,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
『他不是狐妖,他是魔,是罪孽滔天、处于佛的对立面的魔。』
那个声音说道。
『或有利根,闻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
『利根、善根、钝根、恶根,四根之中,他就是里面最难教化的恶根,桀骜不驯,冥顽不灵。从前你就渡不成他,而今还是如此,因为他的心念不肯改、劣性不肯收。』
『他将在造下的业果中万劫不复,永堕地狱。』
和尚听着这道声音,静坐在舟中,身如韬树,动也不动。佛灯的光摇曳在他遒俊的面容上,他的墨眸中亦映着这孤独的灯。
『自古万难两全,那罗耶,你要在这艰难无比的黑暗中找到一条明路。』
那声音缥缈依稀,在虚空之中不着边际。
『诸佛诸魔,皆自心生,即假而真,即虚是实,正心端坐,缘想无上觉,如坐莲华座。如今,你是要选择在此醒觉,还是要选择在此沉沦。』
话音方落,空中响起混乱的梵音,犹如三千诸佛围在此海十方,嘴中念着不同的咒,有佛咒,有魔咒,七颠八倒,杂乱无章,有急有慢,嘈杂至极,洪亮钟声夹杂在念咒声中,仍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着。
和尚环顾着苦海十方,喜怒哀乐悲恐思,竟然全都是他自己,痴狂的他,无欲的他,悲恸的他,无情的他,贪爱的他……
他的目光深沉,将自己的各种面目逐一看过去。
『世人时常误恨西天之佛,以为佛高高在上,不怜众生。殊不知一沙一界,一尘一劫,佛可分身千亿,存在于每界每劫中。就如同这天上之月,何处有水,何处见月,永不颠倒,灭谛众生,亦如同这江中之尘,寓于微粒,饱经磨难,身入地狱,消解苦厄。』
『或有割肉喂鹰,或有舍身饲虎,苦行僧于凡间承受万般痛苦,地藏王度尽众生正菩提。』
……
『那罗耶,你何其智慧,既已参破因果,则必然明悟了这条唯一的前路。』
此一预言,照见百年之后,风云变幻,怨魂不息,浩劫再生,炼狱人间,金佛下入地狱,飞龙腾入梵天。
和尚慢慢地阖上眼。
最终,他低念了一语阿弥陀佛,皈依菩提。
所有念咒声都消逝了。
那道话音也消失了。
万佛归宗,苦海的十方佛影全都回到他身上,化为他的本音。
佛灯至此长燃。
大悟无言,禅心归命。
心魔的影子一颤,在佛灯下黯然消去。
晦暗无明的相思海上显出一道光,犹如无边长夜里迎来的初缕晨光,投在浩浩荡荡的海面上。随后,天边乍泄几束光柱,描摹着天的形状,勾出耀眼的金边。
不久,天际的云层彻底荡开,散落在无垠的相思海中。金光穿透这片海水,一直透亮到海底的砂砾,层层鳞浪随风而动,发出动听的浪潮声,一只金乌从天际啼叫着飞过。
欲渡一人,先渡众生。
欲渡众生,先渡己身。
和尚的魂念离开了相思海。
所谓的断情境,当真断绝了他的情。
……
和尚第九世的时候,出生在天虞山的兰若寺里,法号是了玄。
他所有的前尘,再次全都忘干净了。
兰若寺里的圣严祖师将他养大,对他爱如己出。只不过,别的和尚每天都是吃斋念佛,唯独他需要每天到佛前下跪思过。
了玄在小的时候,很害怕跪这蒲团。因为一跪就要一整天,跪得腰酸背痛的,总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