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是为了灵窍而来。”啼野后退了一步,露出轻笑,眼眸轻蔑地垂着,“刚才却改主意了,十八根弑神钉不拔也罢,往日强盛不复也罢,岁月已经过去了十三万年,我又何必执著于从前?”
将欲行始料不及:“你当真不要了?”
啼野道:“不要了。”
将欲行神色中一贯的从容终于有些崩裂,道:“那个灵窍我拼了十万年,十万年……”
啼野眉目阴沉,满意道:“对,可我就是不要了。”
将欲行凝眉,道:“啼野,你从来不是为了让别人不快,而让自己身陷囹圄的人。”
啼野道:“师兄或许不知,在东奔西走的这一千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也顺道看了看这世间。那里确实与十三万年前大不相同,楼阁更恢弘,市井更繁华,太平盛世里,没有人还记得魔是什么样子。离火氏在阙月的日子安稳,他们如愿活在日光下,与人族越来越像。”
“我见过伏?转世后的模样,他的身体变得很弱,弱得让我痛惋,可他的心却变得更强大、仁慈、坚定,甚至断尾舍命去护一人成佛,我无法理解,也无法从中阻拦。”啼野慢慢道,“看来我与他真的分道扬镳了。”
将欲行的神情不甘,与啼野四目相对,交错的目光万分复杂,当中还有不尽的陌生。
啼野继续道:“在凤蛊的八百年,东君偏心如斯,所有人皆是他的学生,唯独我永远不是。不过,他当初的沉眠是我害的,就当是我们师生之间扯平了。”
“蝶梦花开,故人重逢,将欲行,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但你也只能得到这些。”
“啼野,你就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动过心?从来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将欲行道,“如果你体会过,就能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
啼野平静地看着他,眉宇微凝,好似当真在思索,最后还是答道:“从来没有。”
他回答得那么坦然,自然是真的,他不屑于体会这所谓的爱,海誓山盟在他眼中更是不值一提。
将欲行窥视他眼眸,墨海中依然是万年不改的阴寒。时至今日,将欲行才终看明白,存于魔祖眸中的阴寒,万年不化,并非关于魔性,而是关于永恒的孤独。
不过,啼野并非没有真心待过谁,尽管只有那一次。
东君曾说他将永远孤独,而他心有不服,想要摆脱这一句话。天意安排,他在西荒里遇见了伏?,对方也是魔,傲慢如斯,与他势均力敌,志趣相投,伏?的身体就像一个火炉,捂热了啼野的每一个寒夜。
在衔月殿的岁月,是啼野最想回到的过去,可惜,十三万年太遥远,早就回不去了。
至于这座凤蛊山,啼野每次回忆起这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无可怀顾,却总也忘不干净。
如果还能重来,他希望自己没来过凤蛊山,没来过东君学院,不认识东君,也不认识将欲行。他是魔,本就不该来这里。
然而,将欲行不肯与他形同陌路,在神不知鬼不晓之中,居然做了如此多的事。
将欲行本该让啼野彻底湮灭,好好地在天道里当他的仙帝,享尽盛名繁华。可是他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啼野这样的魔,而啼野绝不可能做一只笼中雀,更不会回应任何人对他的爱。
那个壶中天,与其说是用来困住啼野,倒不如说困住的是将欲行自己的心。
万千苦楚,算是将欲行自找的。
至于啼野自己,魂念漂泊十三万年,终于有所释怀,理当解脱。灵窍,魔世,妄念,血腥,就随着这太平盛世的风,一同吹远吧。
伏?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啼野站在败花涧里,正在化为黑色齑粉,从双足开始往上,一点点地向着天地间消散去。
他并不觉得痛,也许湮灭过一次,早就熟悉了这种感受,他漠然地望着紫藤色天际,正欲阖眼。
霎时,一道霹雳遽然划破长空,金光蜿蜒,宛若金蛇游走于云翳间,将紫色苍穹撕得支离破碎,紫金相映,其势石破天惊,其音振聋发聩。
电光煜明刺目,照耀着整片天地,浑如白昼与黑夜快速交替,雷霆如万钧重的锤,似要将这重重苍穹奋力凿出一个大窟窿。
啼野抬头,惊天电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与他记忆里的万钧雷霆如出一辙。
千只凤凰啼叫于万重山,暴风怒响如号角,声势赫赫,一条威龙撞破壶中天结界而出,其嘶声摇动万里山河,整个大地随之抖三抖。
翻覆云雨,颠倒乾坤,挪移是非,放任桀骜,独揽大罗寂寥,万古一龙,乃伏?。斯声龙吟盖过九霄,张狂昭告天下,尔等小辈竖子当来朝。
十二州真龙皆被这一声龙威所震慑,后代血脉冲涌,躁动不止。漫天仙神皆为此怒音所惊动,纷至杳来,探头来看,看罢神色大变,口口相传大事不妙!那个十三万年前的龙祖宗,他又活过来了!
雷霆漫天,故友重归真身,啼野想放声大笑,却已笑不出声音,眼中含着无尽快意,怀念地注视着这一幕,仿若回到了对方冲破磐石、飞出西荒的那一天。
雷声响得骨寒毛竖,霹雳电光噼啪作响,傍在黑龙周围,雄劲龙身腾踔于黑云之间,要将九天宫阙都尽数凿穿,将足下重霄都踏碎沉毁。
啼野注视着天际,心道,如此万众瞩目的雷霆,久违了……
他阖上双眼,忽而催动体内十八根九玄弑神钉,沉眠已久的弑神钉威力依旧,在他身体里迸发出殷红光芒。
那黑龙荡开层层重云,嘶声激切,道:“啼野!!”
啼野不能说话,红莲业火在花海里荡开,便是送予故友的一场道别。
龙的金睛炯然,瞪眄着这一幕,但闻地面传来一道刺耳尖锐的叫啸,痛苦至极。随着这一声叫啸,地面忽而掀起一股猛烈的罡风,瞬时间将眼前所有都毁灭于一旦。
业火被罡风迅疾推动着不可向迩,方圆百里的草木被罡风拦腰斩断,天上浓云被罡风蓦地扫荡一空,壶中天内的一切琼楼玉宇尽碎,凤蛊山的山脉也断裂了,连石台上的伏羲琴都留下重重的几道砍痕,而石台早已化作碎石一堆。
罡风过后,站在败花涧中的那道身影消失了,地面忽然发出嘈杂声音,有如蜂聚,形成一大团黑云,沸反盈天,攒动在缱绻暮色里。
啼野已然湮灭的身形,化作上万只黑蝶,振翅而飞,好似撕碎的云锦,纷纷扬扬,蝶翼映着流光,逍遥地飞向孤高的天空。
181 181.狂性顿歇即菩提
红莲业火荡出血海,烧毁所有蝶梦花,将败花涧杀为灰烬。
十三万年前,这里旌旗蔽空、浩浩荡荡,有仙妖人三界数十万大军,魔族源源不断压过来。那场举世之战持续了百日不休,乃留存于众生心底的梦魇,祸乱滔天的魔祖湮灭于此。
在十三万年前的又三万年,此处是东君学院的濯剑池,学生常常来这里濯剑,抒发着无尽的凌云之志。
十三万年后,这里只有将欲行、伏?和啼野,当初的仙妖人魔大多早已亡故,沧海逐渐化为桑田,梦泽的襟江带湖被晒得干涸,变成一片缭乱眼眸的败花涧。
而今,啼野第二次湮灭在了这个地方,身形复归天地之间,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将欲行站在死气沉沉的败花涧中,一身仙骨,红莲业火难以轻易地杀死他。他的嘴角下垂,目不转睛地盯着啼野湮灭的地方,不言不语,好似啼野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在与他相视,黑衣肃杀在风中。
漫天黑蝶到处舞旋,迷乱地振着蝶翼,散散停停,在他的眼眸中纷飞流连。
伏?陷于迷梦之前,看着和尚灭度在庙中,而今醒来不久,又见啼野湮灭在他眼前,三千九万平生事,究竟是一个梦套着一个梦,还是他在骗自己,把这些都当成了梦。
他凝望着那些黑蝶,而黑蝶渐渐飞远,他立即追上它们,可他稍一靠近,风斯在下,就会把黑蝶推远,甚至害它们受伤。
伏?只得驻于天际,目送它们纷纷扬扬地赴往远方,山止川行。十三万年前在离火古楼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竟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啼野诞于无问天,那里没有光明,只有杀戮,后来,啼野走出了残酷的无问天,走到了太阳神山凤蛊,可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依然身处于黑暗之中。
黑暗是他的家,他未曾想过奔赴光明,也不渴望光明,他坦然背负着那些罪孽,向着更黑的地方,孤独而往。他注定无法毁灭这世道,被枷锁所缚,最终唯有毁灭自己,带着满身罪孽,永恒投身于黑暗之中,再不复返。
天地之间,忽而传来一声龙啸,一何憯凄,斯声穿盖万里,回响于空谷川壑,震荡于重山复岭,感深肺腑,杜鹃忽啼血,猿猱亦哀鸣,庞然黑龙盘旋于云翳,久久长啸,左右徘徊。
仙帝将欲行立于败花涧之中,远看仍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细看才能觉出其两目颓然、空如无物,十几万年的执念,铭肌镂骨,处心积虑,换取的是一场成空的湮灭。
他凝望着湮灭之处,没有觉察到这暮色越来越黑,天上的云越来越浓,重云被骤风席卷着,在天际疯狂地打着转,怒然咆哮,好似群魔乱舞,已是轩然大波。
云封雾绕,列缺霹雳,黑龙威然盘桓于其间,咄嗟叱咤,金电炸于黑云之中,照亮大地,瞋怒之音响于天际。
“将欲行!!!”
将欲行缓缓抬头,看见黑龙在云层之间游穿,他的眸光仍温润,话却发寒可恨。
“他死了,你要替他寻仇么?”
伏?甩动身躯,鞭开云层,难掩满腔怒火,居高向下睥睨,道。
“你完成了你的正道大义,成全了见不得光的私心,何必惺惺作态?”
“正道大义……难道天下人当真会铭记我深恩?”将欲行兀自轻笑,似乎已成疯癫,道,“我宁肯不当这救世仙帝,倒不如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魔。”
伏?倒是未料将欲行这般念头,明堂正道不羡,反妒邪魔外道,道:“你做戏十余万年,何苦临头再说此话?”
将欲行生于凡间名门,道义圣训包裹着他,连给双亲报仇都怕负了君子之名,还是啼野在他耳旁循循善诱,他才提起剑,不计后果地灭了仇家满门。
尽管他受到东君责罚,但那十余年的梦魇总算结束,将欲行一生之中,唯有那一次,明目张胆地破格而行。在那之后,他成了第一代仙帝,创了仙界,又创了青霄宗。他的面具越戴越牢,再也摘不下了,不管内心是好是坏,他都永远只能当一个深明大义的好人。
正由于他把自己捆在了正道上,十三万年前的三界才得以重获新生,若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确是一个好人,一个纠结痛苦的“好人”罢了。
将欲行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又强到哪里去?牵连一个佛堕入轮回,立了滔天毒誓,却又迁怒在佛的身上,一手毁了他的禅修,置身其中,难道你就足够清明?”
将欲行料事如神,傍观天下,自然对伏?的事一清二楚,他看着一佛一魔在轮回中兜转,对前因后果明白得很,也算一个度外之人。
不过,只要伏?没有留在啼野身边,于他而言就有利无害。所以,将欲行不仅没有从中作梗,甚至在伏?与和尚决裂时,推波助澜了一把,让伏?接着去找和尚的转世。
伏?道:“你我论疯癫清明,谁是谁非,确是没什么好论,雾里看花,当局者迷。今日,我与你只论私仇,你害得雪球化为齑粉,害得我摔个筋脉寸断,害得啼野十三万年前湮灭于此,这个仇,我定是要报。”
将欲行仰看天上黑龙,几个时辰前分明还奄奄一息,现在却又毫发无伤,在云里翻滚自如,不由出言损道:“你这条魔龙,一次两次都没有死,还真是福大命大。”
伏?的话如严霜凛冽。
“你想杀我,岂是容易?”
将欲行却问:“你入了轮回井,龙骨本当被业力压得粉碎,如何能重归龙身?”
伏?在云中盘桓半圈,他初醒为龙时,本是自己也倍觉惊诧,刚才却已然想通。当初,他带着佛心跳入轮回,轮回井虽能灭杀前身,佛心却强大如斯,庇护住了他的龙骨。所以他虽投胎为九尾狐,但真身没有完全消失于世。
万事破而后立,置死地而后生,他的命途走到了山穷水尽,却竟又柳暗花明,使他重归本我。
将欲行又道:“看来爻卦算得没错,你今生投胎为九尾狐,但每一道爻辞都与龙息息相关。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如今,你以为飞上了天,身后深渊就会消失么?”
此一段话,正是伏?陷入长梦之前,将欲行给他用酒水在桌上写的二十四字爻辞。伏?在尘世中的最后一道爻辞,或跃在渊,便是今日。
将欲行也是看到伏?今朝化龙,才笃定这爻卦毫无错误。
他道:“十三万年前,等着你的是万丈罪渊,十三万年后,等着你的只会是真正的地狱。”
伏?道:“如你所言,我的孽业已是深重,而今何惧又多一桩?管什么地狱还是深渊,只要我尚有气在,定然是先亲自杀了你,报此深仇!”
将欲行并无惧意,凭空抽出一把剑,银亮如霜雪,剑鞘上刻着“鹤随”二字。
伏?眼尖地看到剑名,笑道:“你这剑名也太别有用心,啼野那么聪明,你以为他会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