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行听到此话,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道。
“他素来无关风月,怎会在意这一个名字?”
“他只是懒得去想,不代表他不明白,如果那时在东君学院,你们能够……”
伏?想说,那时如果能捂化了啼野,后面的恶世或许就不会发生。不过如果那样,伏?就也不会与啼野相识,所有事都是因缘际会,已经发生了,何必再谈一个如果。
况且,啼野就是啼野,不为所动,依然故我,才是会被所有魔族奉为神祇的啼野。
后面没有意义的话,伏?没有说下去。
将欲行却闭口无言,眼眸低垂,沉思着伏?的话。
伏?不再留他时间,龙躯一转,气势汹汹地破空而下,这一笔十三万年的新仇旧恨,他今日必与将欲行一次算清!
将欲行正低眸,头顶突生异象,云浪被疾风翻得层层迭起,天色墨黑,欲兴大雨。
他蓦地仰首警惕,俯仰之间,一条攫戾执猛的黑龙穿破层云,五爪利张,其动作之迅猛,飙举电至!
将欲行提剑抵挡,纵身上跃避开一势。只是瞬息,他所立之处被震出一道丈深的大坑,连红莲业火都被这疾风吹得熄灭,复吹又熊熊燃起。
天上风起云涌,大地忽明忽灭,业火烟炎张天。
将欲行挥剑凌空而起,剑光如西眉霜雪,在昏浊中牵掣出一道银色弧影。黑龙逐着剑辉而游走,风斯在下,飔厉肃肃而随,驾尘彍风。
将欲行虽身为仙帝,玄妙无穷,境界出凡入胜,但对方可是伏?,与从前的啼野不相上下。若是神佛不出面,伏?浑无敌手,将欲行再强,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伏?想杀他,毫无悬念,只不过是迟与早的差距。
昏天黑地之中,将欲行凭着身形灵敏,御剑而行,剑光宛若惊鸿照影,忽上忽下,翻飞悠游。伏?诛多了仙,见惯了这些招数,追着他的剑影,在云层之中蜿蜒盘踞,胡搅得云朵乱纷纷的,成了碎屑。
忽而一瞬,银光乍迸,鹤随仙剑惊现于晦暗之中,剑气凌厉,朝着黑龙直直杀来。
伏?蓦然一偏首,避过剑势,龙身一滚,让那卒然袭来的剑招落了个空。
这剑招只是一个试探,趁着伏?回身的功夫,那仙剑已然分身为万把利刃,浩浩荡荡,万剑齐悬于空中,寒光刺穿晦暗,剑意鼎沸,激得剑身直颤,发出琅琅铮鸣。
那些剑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剑网,浮在头顶,密可遮蔽天空。倏尔,万剑齐发,其势如同泰山压顶、江海决堤,令观者眼花缭乱,杀意腾腾而来。
伏?翻身向后凌踔,躲着剑气向空旷之处驰腾。数万玉剑齐刷刷地掠过长风,携着紫气,形如流云,仙剑绕在黑龙周身,纷纷奔逐着伏?而去。
直到万里之外,黑龙矫健的身形遽然一折,候了许久,正伺此机。
黑龙抟扶摇而上,龙身卷起一道狂风,将万道利剑跟着卷入狂风中,迅疾地围成一圈,剑身嗡嗡直鸣。这狂风卷着乱剑,任谁靠近都会尸骨无存,只见那狂风拧成一股,反倒朝向将欲行,在空中铺开,携着万剑盖地而来。
这一招借剑杀人妙极,亦是久违至极,鸿蒙初开之时,八万仙家死于他手,所有阵法招式于他,不过一耳纷扰,即使对方是仙帝将欲行,亦难逃此一劫!
伏?回想啼野湮灭的一幕,仇恨淋头,忽觉此刻万分畅快,心中唯有恣睢暴戾。
下一瞬,他忽然间想到了那罗耶。
曾经他在菩提树前翻看经书时,那罗耶对他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那时,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魔,那罗耶却肯为了他,法身不全,堕入轮回。
如今他重归龙身,也是多亏了佛心,对方在送他佛心之前,曾对他说,但愿送你一轮明月。
明月,慈悲,事到如今,他却仍为了报仇痛快,由着狂性本我,执掌生杀么?
伏?回首,冷眼睨向那杀势汹汹的万剑法阵,将欲行负手站在剑阵的尽头,面不改色。
此性是善是恶,对方是生是死,皆在这短短一念之间!
这个答案,哪怕多犹豫半刻,亦不可挽回!
转念之间,魔龙冲天而起,纳气吞吐,掌住那势如破竹的狂风,霎时,摧枯拉朽,疾风骤停,如洪流般的剑雨忽而静止不动了。
浩浩荡荡的万道利刃竟是生生地停在了将欲行面前,寒光刺眼,悬而不杀。
伏?耗尽了周身气力,得以止住这风中的万把利剑,此劲道伤及内腑,累得他一口血直直从喉中溢出。
第五世时,和尚曾用一根峨眉棍与一个江湖中人比武,和尚的武功高强,招招强劲,最后一招,却是用峨眉棍反救了对方的一条性命。
那时伏?在旁边看戏,见此情景心中调侃,和尚这最后一招可显佛家境界,应叫菩萨低眉。他当时一定没想到,自己杀业深重,却也有像和尚那么做的一日。
伏?无声咽了喉中血,再一定睛去看将欲行,对方与他斗法,却半点不设防,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
他蓦地明白过来,将欲行是在求死。一个靠着业精于勤终达仙界之帝,获得永世不死之身,狠杀所爱,拯救苍生,证定世间正道的凡人,步步算计,最后一步竟是想算死自己。
这万剑看似射向伏?,实则将欲行已然猜到,伏?善驭雷电风雨,定会操纵这万把利剑反杀,于是袖手等着这万剑杀向自己的那一刻。
将欲行睁开眼,没料到这剑竟停在了他面前,他看向伏?,伏?也在看着他。
将欲行问道:“你为何要收手?”
伏?答:“我放过你。”
将欲行又问:“为何放过我?”
伏?道:“有人送过我一轮明月,我收下了,不能教他白送。”
将欲行扬眉,问:“那个佛?”
伏?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将欲行兀自笑了,他的眉眼疏朗,笑起来依然如沐春风,好似温润君子。
他道:“你应该杀了我,这才是善。”
伏?不语,也不动手。
将欲行见说不动伏?,两指一捻诀,那悬在空中的万剑消失了,化回一把鹤随仙剑,清如霜雪。
他执着那把剑,沉吟半刻,又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伏?问:“何事?”
将欲行道:“把我与他的剑葬在一处。”
伏?的神色一凛,冷道:“妄想,我不会帮你的。”
将欲行知道伏?在顾虑什么,言辞温声,春风化雨,道:“无妨,那把孤游是他的弃剑,被他丢在剑乡,大抵他连剑名都忘了,根本不会在乎。”
伏?凝眉。
将欲行又道:“我这十三万年来的执念,步步算尽,却也尽数落空,唯余此事,万望你成全。”
伏?还是没有回答。
将欲行无声叹息,看来,连这一桩心愿也不能实现。此生得失皆有定数,他可以算出别人的卦,却算不出自己的。
假面难摘,伏羲难鸣,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回首看来,这十六字,足以道尽他的此生。
罢了。
他提起鹤随,温和地阖上双目,剑光清澈,持剑的手亦是很稳。鹤随的剑气非同小可,可杀魂魄,乃旷世宝剑。
伏?凝视着他,一个执念十三万年的人,当真舍得就这么死?
下一瞬,竟然剑锋刎颈,魂灭道消。
快剑斩情,连一点声息都没有,血染白衣,那把仙剑随他一同跌落云端。
伏?无声旁观着这一幕,将欲行捻的是一道魂飞魄散的诀,果然,那尸身才落下云台,就化作一缕齑粉,散于风中,唯有仙剑还在直直坠落。
伏?敛眸,似是迟疑,眼见那剑要消失于云端,他霍然纵身而跃,衔住了那把名为鹤随的剑。
他衔着那把剑飞向壶中天,盘桓着向下而望,壶中天早已被他摧为一片废墟,当中的鸟兽也早已四散。
花楼坍塌,神树焚毁,唯有一把乌黑的剑还插在土中,旁边是一片芳丛。
伏?迟疑了许久,久得连风都停了,他终于轻轻松开嘴,如霜雪般的仙剑疾速下落,准准地斜插在那把剑的旁边。两把剑远看交叠在一起,好似靠上了,又好似没有靠上。
182 182.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俯望着支离破碎的壶中天,倏尔摇飏,化作人身,出现于葬剑之地。
他俯身蹲在孤游剑之前,指尖徐徐掠过剑身,衔月共枕眠,虞渊满金樽,三千往事尽数掠过心头,而今故友已逝,往事终成憾。
他的额头轻抵剑柄,肩峰下垂,终将未能出口的话道出:“纵令分道,故心依在,啼野,我怎会舍弃你这最重要的朋友?”
壶中天的清风徐起,拂过花楼,铺天落花犹似坠楼人。
“你在虞渊使我堕魔,我绝不怪你,反要多谢你把佛心还给那罗耶。上古大战一别,我没能站在你身边,希望你肯原谅我。”
话音方落,飔风攒动,携着漫天芳华,纷纷而落,有几朵花落在伏?肩上,也有一朵落在银剑上。
千古一世出双魔,惺惺相惜共手足,业火雷天两相照,同如肝胆不叛离。
伏?站起身,看向那两把剑,它们并没有挨靠在一起,相隔一尺有余,剑的影子在地上两相交错,余晖洒在剑身上,熠熠发亮。
他的目光落在“孤游”二字上,心中默道:“有我念你,不教你孤。”
他站在原地,对着啼野的剑注视了良久,眸光一黯,终于转身离开壶中天。
风谲云诡,瞬息万变,天地再度昏黑,不可视物,适才空中倾泄天光浑如幻影,浓云只消轻易一滚,就又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往外走的这几步,不过一瞬,天色已然又如此阴沉,黑云浩浩汤汤地奔涌着,浑如浸了满满的墨,日月双丸皆无影踪。
伏?摇身转化为龙,踏着天地之炁,凌然抟扶摇而上。
天上响起振聋发聩的雷音,这雷音尤为诡谲,嘈杂如蜩螗沸羹,与方才的雷音明显不同。倏然,一道霹雷宛若火蛇,蜿蜒闪过,划破浓墨般阴沉的天空。
下一瞬,数千道雷电形成一根根叶脉状的线,弯弯曲曲,直连大地,雷电围成一座铁狱铜笼。
伏?盘桓于其间,骋目四望,八方皆是霹雳,似是为困他而来。他眸色微凝,如往常号令雷霆,退半步,道:
“原始一炁,充盈雷天,成此天地枢机。三界九地之雷者,东方木雷,南方火雷,西方山雷,北方水雷,中央山雷,闻吾御令,尔等自驱退散,飔厉催云,开此无光寥廓!”
话音落下,诡谲雷音登时变得安静,噤若寒蝉,八方霹雳闪烁三下,逐渐退去,疾风闻令而来,劲急催散厚厚云层,清寒月光依稀透出几束。
天光如令又泄,大地恢复通明,雷霆乖顺止息,伏?正是回身,背后卒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鬼哭狼嚎,惨烈怨恨至极。
他登时朝着声音望去,惟余茫茫,不见一人,那些尖叫声四下迭起,不知具体从何而发,好似来自这天,又好似来自这地。
随着此声尖叫,原本已经止息的雷霆复响,八方俱动,穿云裂石。黑云不止不休,又一次宛若排山倒海,滚滚而来,将残余天光挡得严严实实。一道道雷电有如锋利的刀剑,在万里方圆之地直驱纵斩,沟连大地,围成一大座密密层层的铁狱铜笼。
伏?向东而飞,则东边突降霹雳,向西而腾,则西边忽炸列缺。他顿足端量,黑色惨天渐是变色,转为殷红,好似一帐朱帘围住四周,又好似有血从天际下渗,浸红云层。
幽光透出来,隐约可见星辰,但见七星连珠,月与太白合。以往若显凶兆,则天下将出大凶之物,伏?从西荒出世那天则就是如此,而今忽生此相,又是何意?
伏?吹开层云,向下睨去,只见那死气沉沉的败花涧正在翻涌,此伏彼起,似有暗流窜动其间。他专注地盯着地面,直觉将有大事不妙,败花涧的地底越翻动越汹涌,猝然,一处厚土竟猛劲冲起数丈之高,浑如掀天恶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挤着,顶着,叫着,翘首跂踵,蓄势等着冲破这层大地。
仓卒之际,地底下愈发沸反盈天,大地不断此起彼落,好像是一个棉布包袱里裹着一群什么活物,在里面死命扑腾,利爪要将整块布都挠烂,冲起一个又一个鼓包。转眼之间,平坦的败花涧竟然凸成了连绵不断的峦丘,混混沄沄,满是波峰浪谷。
突然,某个冲起的高丘之上暴起一只惨白发紫的手,骇人之极,五指蜷张如鹰爪,试图向着天穹狠狠抓去。伏?心惊,看见在那只暴起的手旁边,又一只手扒开这道缝,竭力从地底下挤出来,同样是只惨白的手,被挤得变了形,向上拼命抓起。
未消几刻钟的功夫,大地之中,处处暴起山丘,处处冲出鬼手,有的看出是手,有的则是白骨。那些手奋力地撕开百丈厚土,扯烂这隔绝人冥的结界,向上抻着,卒擅天下,终于彻底地将这片大地撕个粉碎。
伏?越看越是惊异,细看那些鬼手,各个布满伤痕,显然曾经饱经酷刑摧残,恐怕这些东西来自地狱。他们执著地冲坚毁锐,原本坚固的土地成了不堪一击的碎土渣,破碎皲裂,不断往地底的黑暗掉去,取而代之的,所有地狱里的鬼手都翻了上来。
一时间,吹唇沸地,在密密麻麻的手掌之间,隐约能窥见一张张怨恨的脸,口牙如剑,眼如电光,颈上或有铁链绞痕,肢解之间或有长钉,他们没有舌头,也没有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