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屋中寂静半晌。
红菱跪在床头,见玉衡膝弯肩肘处的青黑指痕,淤青水肿,眼睛一阵发酸。
玉衡循声抬头:“为何帮我?”
红菱知他眼盲,伸手抹了把眼角,抽抽鼻子道:“看你可怜。”
玉衡嗤笑:“你会同情个废人?”
红菱手上小心,掖好被角,只是开口时,声嗓却十分跋扈,道:“你是我抓进来的,陛下夜夜总往你屋中跑,仙君那多寂寞,你赶紧卷铺盖走了,整个乾坤殿也落个清净。”
“当真?”
玉衡想要起身,却陷在冷褥之中,身下软布厚棉,让他身如沉溺。
他肢骨尽断,挣了又挣,未动分毫。
红菱按住他身子,道:“莫要乱动,待会儿我叫人过来……”
玉衡虚喘口气,道:“你……真心帮我?”
玉衡听人呵笑两声:“真心是不能保证,但若有法子,能让你不再碍眼,我求之不得。”
玉衡又道:“那何时能走?”
“半月之后。”
玉衡摇头:“半月太久。”
百花仙还被钉在破屋之下,夜里风寒,那屋无门无掩,无床无被。
她还在等他。
红菱:“急也无用,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半月之后,是十年一次的三界朝会。各尊皆聚圣明殿,焚香拜圣,三日方归。”
红菱道:“三日,只有三日,你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玉衡静默片刻,闭眼道了声:“好。”
红菱出去一趟,寻了昨夜被吓破胆的老君。
老君掀开被褥一看,面上表情,实在难言。
老君给玉衡接骨,玉衡咬牙忍耐,饶是已有准备,仍是痛的肌肉挛抖,喉间痛呼难抑。
红菱着实看不了玉衡受苦,捂眼道:“轻些力道,你要疼死人么?”
红菱指手画脚,搞得老君紧张,失误两次,玉衡听她骂人,气弱道:“您行行好,就闭上嘴,先出去吧……”
红菱红着眼出了柴屋,在屋外心惊肉跳。等玉衡膝骨归位,手心里捏了一把子汗。
老君嘱咐:“断骨并非大症,不过公子体虚气弱,就算用顶好的药温养,三个月也难恢复……”
玉衡无力开口,点头明意。
老君收拾药箱出来,遇着门口红菱。
红菱双手抱胸,道:“如何,可还觉得陛下对他看重。”
“与陛下而言,他不过是个还算新鲜的玩意,用过便扔了。老君若在中间加上几嘴,新鲜不再新鲜,便成了麻烦。”
“这病如此凶险,那时脉象过虚,没摸出来又算什么大罪名呢?”
老君那口犹疑早在今日瞧见人时便压了压,若陛下无心珍护,他何必为此小事得罪红菱,更何况……如今少主已是天纵之才。
老君忙作一揖:“多谢姑娘指点,老奴定不会胡乱说话。”
那老君走时,面上还颇有些感激不尽。
红菱瞧他背影,多少惭愧。并非谁天生下来就喜欢诓骗,使些阴诈手段的。可为了心头重要之人,他人的得失,似乎又显得无关紧要了。
红菱去外头熬好了汤药,小心端着,到了破屋门前,却瞧见门泄了个缝隙,凉风直往屋里头灌。
“!”
红菱心下一惊,脑中想起这几天日日往魔界中跑的九婴。
她正要破门而入,忽听里头孩童声嗓细弱,瑟瑟哑哑叫:“爹爹。
红菱步子一顿。
也是,魔殿数千护卫,都挡不住他出去乱钻,更何况这小小宫墙,和一扇木门。
屋中,玉衡面无表情:“我已说过,我并非是你父亲。
殷渊少见玉衡这般冷淡,眼圈一红,爬到床边,抱玉衡大腿:“爹爹,莫不要我……”
“嘶……”
玉衡断骨处本就撕痛,被殷渊这样一摇,呼吸一断,人险些要撅过去。
红菱听得里头乱闹,慌慌撞入屋中,手上汤药端的不稳,碎了一地。
红菱一把将殷渊揪住拖下床,厉声斥道:“你做什么?还嫌他不难受,要害死他么?”
玉衡:“……”
声嗓如此之大,连玉衡都吓的心中一跳。
刚骂完,红菱便有些后悔,渊儿自小身子骨弱,她向来都是宠着供着,头一次如此严厉。
她话未落,殷渊却先开了口,眼中深黑,咬牙瞪她:“坏人!”
“你是坏人!”
“你欺负爹爹……”
红菱一点就着,叉腰便骂,颇有些当初在栖凤殿中的泼辣,震得玉衡耳边嗡嗡的响:“我是坏人?我欺负你爹爹?”
“我告诉你,这乾坤殿里,没人比你父王欺负起他来更心狠手辣!”
“你同我叫嚷算什么本事,有胆子去跟你父王叫板!”
“你叫他爹爹,可你为他做了什么?你把他带出来,你可护得住他么?”
“你哪里配叫他一声爹爹!!!”
玉衡被红菱震得心慌,生怕她把殷冥喊来,道:“你……”
红菱转头喊他:“你给我闭嘴!”
玉衡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红菱这脾气他可是知道,越劝越是来火,他再多说两句,红菱一个上头,再把她小主子打了,那可麻烦。
破草屋里,一大一小听她噼里啪啦乱骂。红菱中途都未停下喘口气,渊儿红着眼圈,压根没机会开口。
等她骂够,殷渊刚说出个“坏”字,红菱一摔门,直接出去了。
扔下殷渊站在榻边,吸流鼻涕,抽噎发愣。
玉衡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殷渊爬至榻边,不敢再胡来乱碰,只趴在玉衡腿边。
玉衡手上往前伸,摸到渊儿的头,细软发丝搔的人心头软,他道:“你红菱姑姑,可不是个坏人。”
殷渊摇头:“她是!”
“那日外面,她凶爹爹... .”
哪日?
玉衡被红菱乱骂次数不少,当真是记不清楚。
他想了又想,才终于记起来了,那日初见这“铃兰仙君”时,红菱是抢在殷冥前头闹了几句。
话是有些不中听。
玉衡道:“那我问你,你父王同红菱,谁发脾气更吓人??”
殷渊想也未想,道:“父王。”
玉衡睁着眼也瞧不着,索性就闭上了,道:“所以那日,红菱说些难听话,总比你父王做凶恶事,要好的多。”
“啊……”殷渊眨眼。
玉衡道:“人不能只看表面。”
“有些人见你眉弯眼笑,温声柔语,未必是好,兴许是想利用你。
有些人看似尖锐刻薄,不可理喻,也未必是坏,或许从未想害你。”
玉衡笑道:“懂了么?”
殷渊似懂非懂,却仍乖巧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玉衡温声道:“那渊儿,可以帮爹爹个忙么?”
殷渊抬头,眼中满是欢喜,忙道:“好!”
玉衡呼吸一紧,道:“爹爹藏了一位仙子,在殿东南一角的那间柴房,无窗无门,这样破屋,那里只有一间。”
“她色若桃花,眉温目润,脚……”
“……脚上有伤。”
玉衡咬牙,在孩子面前,刻意将那话说的不算血腥。
“你找到她,竭尽所能,免她苦痛。其外,此事莫要叫外人得知,若有人问,你便道是你喜欢她,可好?”
殷渊懵懂点头:“好。”
.....
乾坤殿内,九婴一脚是深,一脚是浅,跑进屋中。
九婴:“师兄!”
仙君本在同殷冥同饮说笑,听着九婴声响,眉心微皱,摇头轻叹,这九婴啊,实在粘人。
仙君放了杯盏,转身看他,垂眼时,骤然心惊。
殿中几个血红脚印,诡气森森,蜿蜒而入。
仙君惊道:“怎么回事,怎的如此不小心?”
“无事,不过是山路难行,不大留意,脚上受了些小伤。”
九婴眉眼弯弯,倒是丝毫都不在意,从身后掏出方锦盒,笑道:"师兄你看,里头东西,你可喜欢?”
仙君打开盒子,里头是株冰娇莲。
是株,血水浸泡的天池冰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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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渊儿,麻麻告诉你,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哦。
渊儿:啊……渊儿知道了。
殷冥:你爹爹,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玉衡:?
第64章
仙君打开盒子,里头是株染了血的天池冰娇莲。
这东西,说是赠与仙君,可仙君眼都末眨,遽而暴动的却是般冥。
九婴衣襟骤然一紧,随即,被人一拳捶在面上。
殷冥眼中沉如黑水,周身煞气激起罡风,怒气难敛:“你疯了!”
旁白九婴“呸“出口腥血,吐到一边,眉弯眼笑道:“怎么,你心疼她?”
殷冥额角青筋爆起,仙君眼看二人要在这乾坤殿中打起来,伸手拦道:“等等,你们这是?”
殷冥回头瞧见那张脸,神情焦灼,眉黛目青,还有几分茫然不所措。
他手上一顿,被仙君扯到身后去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冥眼中血丝如同蛛网爬延,盯着盒中那株断茎冰娇莲,气息微沉,终是未语。
九婴拂了把衣裳,笑道:“师兄,这株两千多年的天池冰娇莲,可还喜欢?”
九婴指尖碾过唇角腥血:“哦,对了。师兄说不记得南水一战之后悉事,那定然也不记得她了。”
仙君伸手,往盒中摸了一把,他本毫无情绪,可腰间凤翎却是颤抖,一股惊灵之气骤起,竟与体内那颗灵气浩荡的灵丹共鸣。
莫名悲怨在体内激蹿, 仙君心口如被拳攥,紧的停了两口气息,甩下腰间灵剑,猛退两步。
仙君眼中狠光闪过:这凤翎剑!果然是要不得!
九婴伸手扶他:“师兄!”
仙君原地站了片刻,面色中带了些白,道:“我不喜欢。”
殷冥弯腰,将地上那株冰娇莲捡起,放入盒中收好。
九婴眯了眼睛,露齿笑道:“冰娇莲花此等神药,为何不喜?师兄以前……可是喜欢的紧呢!”
仙君皱眉道:“天池一脉珍贵,同蓬莱一般,皆在上古裂天一战之中功勋卓著。冰花一系主治愈,天生便有神识灵身。”
“一花一仙命,你将别人的命折赠于我,降我德行,我如何喜欢?”
仙君语气冷硬,九婴瞧他生气,过来哄道:“师兄恼了?”
“是我不对……”
九婴温声道:“我瞧她实在膈应,本以为师兄说不记得了,杀了也痛快些,未成想师兄还是生气……”
九婴从怀中摸了两把,掏出个漆黑卷尸囊。
“师兄不喜欢便不要看了,让殷冥拿得远些,你看这个,这才是我今日,要送师兄的礼物。”
九婴笑着将卷尸囊打开,仙君往中瞧了一眼,胃中一呕,险些吐出来。
九婴笑:“前天,师兄同我讲,这百年中,受过这些人欺负……”
“师兄每句话,我都记得,回去便将他们一并抓了,脑袋摘下来,穿成了串儿。”
九婴把敛了数百残尸的卷尸囊递到仙君手中:“师兄可解了气?”
仙君往囊中看了一眼,他神识意念早被这颗神丹催的极好,早已不在乎这几个曾逼杀得他生死一线,不得不扎根瑶池边上的旧怨。
仙君将卷尸袋收口:“解气。”
“……”九婴眉心微敛,遽而不语。
仙君转身,对九婴笑道:“那以后,谁若欺我,你便都将他杀用了,可好?”
九婴甩了折扇,轻摇两下,垂眸又瞧了眼那人手边灵光烁烁凤翎剑,终才露齿笑道:“好。”
仙君:“我看师弟,是有犹疑?”
九婴眉眼皆弯,一柄乌木扇掩了半张脸:“没有,只是觉得师兄变了不少。”
仙君勾嘴:“人总会变。”
“我如今这样,师弟不喜欢么?”
九婴淡淡道:“怎会,若是师兄,如何我都喜欢。”
那日,九婴在魔界待了不少时辰,说的全是些在仙藤林中的过往旧事。
九婴弯着眼睛:“师兄可还记得,仙藤林中,有回闯进来只凶兽……”
仙君饮茶,嘴唇沾了点湿,垂眼道:“自然记得,只不过那时年少,做事鲁莽,不该将承华绑上去做饵。”
“哦。”九婴眼中微光幽幽而过。
仙君道:“怎么?”
九婴收了扇,侧头笑道:“我未想到,师兄竟也会反省。”
话罢,已至昏时,仙君累倦,哈欠连打三个,叫人送客才走。
殷冥扶他到床边躺下,道:“你先休息,我不打扰。”
殷冥正要出门,忽听身后仙君道:“师弟等等。”
殷冥回头:“何事?”
仙君:“九婴带来的那尊天池莲呢?”
殷冥皱眉:“不是不喜欢?”
仙君笑道:“喜不喜欢,他人赠我,便是我的……”
“都应该留下。”
……
从乾坤殿出来,九婴转身便去了趟那方破屋。
此处位偏,上漏下湿,穷阎败室。
九婴到时,里头只剩一地腥红,两个血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九婴坐在阶上,嘴角笑意渐起,新月之下,格外渗人。
“他喜欢你又如何?”
“我把你送给他,他连滴泪都未流。”
“哈哈……”
九婴手指插进发间,眼神诡谲,自言自语:“明明能拔出凤翎,脸和真身也都一样,但……却哪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