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少用这个称呼了。当他用这个称呼的时候,满月的心里暖洋洋的。他走到离光明更近一点的地方,光明自然地张开双臂将他拢进怀里,小黑天鹅嘟囔了一声爬到他的大腿上用头发蹭了蹭他的手臂。
“你真的相信戚崇衍?为什么?”光明低头看着满月纯真的眼睛。
满月若有所思:“他没有撒谎的前科,而且他的确是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人。我认为,他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违背承诺的事情。”
这一点光明也深有体会:“那他签了风险知情报告了?”
“上午就签了。癌症治疗将会继续,三周后如期开始进入基因修复治疗。”
“你有没有告诉他,如果治疗失败,不仅可能死亡,还可能出现身体异化......”
“所有的事情我都说了。他还是那句话。”
“嗯哼?”
满月板起脸,清了清嗓子,学着贵重的门阀继承人冷静严正的口吻说:“‘要是能长翅膀,我付你十倍的钱。’”
光明忍俊不禁。满月见他露笑才把悬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
“但是,”光明收敛了表情:“光是有口头承诺还是不保险,应该有一份协议书,一份正式的文档记录,包含他的签字、盖章的协议书。”
满月懵了:“什么协议书?不是有风险知情报告了吗?”
光明很坚定:“是保密协议书,承诺他会对我们的秘密守口如瓶。具体的条款我要想一下,这个协议书就由我来拟吧。拟好我去和他说。”
他都这么说了,满月不好提出反对。他知道光明是为了他好,为了整个族群好。
“满月,我不否认人类当中有高尚、美好的一部分人,但他们也的确有龌龊卑鄙的一面。我们不得不做更完全的准备。”光明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不信任,这是谨慎,明白吗?”
“知道了。”戚崇衍看着眼前的保密协议书:“在哪儿签?”
光明将协议书翻到背面的签字处:“条款你可以详细再看看,这只是一份初稿,如果有任何不理解或者需要协商的地方,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条款也可以修改的。我也想确保戚先生你的正当权益不会被侵犯。”
戚崇衍没答话,直接在签字处签名盖章,并锁定了电子指纹。签好后他退还一份文档给光明。
光明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希望你能理解,作为疗养院的副院长,这是我的职责。”
“我明白。”戚崇衍示意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满月知道吗?”
光明解释:“签订保密协议书是我提出来的。满月他在这些世故上还不太......成熟。”
戚崇衍低笑了一声。他想也是。
也只有那只单纯的小天鹅会相信一个人单方面口头上的承诺。任何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理智上不存在欠缺的成年人类都干不出这种事情。光明今天要是不带着这份保密协议书过来,他戚崇衍反而要觉得这是副院长的失职。他会担心这间疗养院是怎么坚持到今天还能正常运作的。
不过对于光明,他还有些其他的兴趣:“您不认为这是您对他太过保护的缘故?”
光明比他年纪大不少,他用了敬称。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把他看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有时候我的确对他比较心软。作为父辈,这种心情很矛盾。我希望看到他独当一面,变得优秀、有责任感,但如果他思虑过多,压力太大,我也会心疼。”光明承认。
“他很幸运有一位你这样的养父。”
“我也很幸运有一个他那样的孩子。”
“但他有一天必然会独立,会脱离你。孩子替代父亲,这是自然的规律。”
“你在提醒我需要早早为那一天做准备吗?”
戚崇衍倒没有好为人师到那个地步:“我只是在说一个正常的规律。”
光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打量这位门阀继承人。
戚崇衍端着茶碗倚靠在沙发上,他身上穿着休闲的薄毛衣和一件家居长裤,看起来很放松,仿佛他们真的只是聊一下家长里短:“我听说,您曾经也去过大陆一段时间。”
“年轻时候去修学过几年。”光明知道他必然调查过疗养院所有高层的底细。
“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我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故事——您在修学期间结交过几位身份贵重的朋友,可最后好像闹得不太愉快?”
“都是学生时代的荒唐事了,没什么值得好提的。”
“那就是确有其事?”
光明感觉到了这位继承人的气势。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威胁了。但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端:“你想说什么?请直说吧。”
戚崇衍知道他误会了:“我很抱歉,在大陆和人类相处生活的一些经历让你很不愉快,以至于你对人类和人类的品性始终保持怀疑。”
光明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会太在意的。”
戚崇衍说:“说实话,我是很尊敬您的。生存立世,大家都难免有些小秘密,您,满月,还有这座疗养院……都是一样的。但正如我没有把你在大陆的过往告诉过满月一样,我也不会把满月和疗养院的秘密往外说。这是我对你一个私人的承诺,希望你放心,我不是疗养院和你们的敌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光明明白了,他流露出一点真诚的表情:“谢谢。”
戚崇衍站起来和他握手:“满月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戚家恩重如山。 戚家可能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知恩图报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所以,只要这个家还在一天,戚家上下一定会保全维护满月。我明确地说了,这是个表态。任何企图伤害满月、或者对他的健康幸福造成威胁的人,我戚崇衍都容不下。”
这是以门阀未来最高领导者的身份作出的立场声明。
这个承诺比光明预料得更加沉重一些,也更加难得。随着年纪渐长,以及满月越来越独立,光明无法再一味地将满月护在自己身后,事事周全。这几次的事情也让他的忧虑越来越重。如何能在尊重孩子自由意志的情况下,又将他的安全考虑到位,是光明身为家长最愁的问题。如果戚家和戚崇衍能够站在满月的这一边,等于多了一重保障,少一份危险。
哪怕有一天他不在了,他最宝贵、最珍爱、最疼惜的孩子,也不至于完全失去护佑。
全然不知道长辈的担忧的满月,这时候正在实验室里紧张地进行治疗。
今天安排的是二次加速病人311的第一次基因修复治疗。治疗术的方案调整过,新方案的第一次实施由满月和银星两位亲自上阵。地点安排在实验楼5楼,一级实验室,疗养院最高等级实验室。
一整间治疗室今天只安排了这一台治疗。基因修复科的半边天都在场,满月站在主位,银星任副手。操作台三面巨大的浮动屏围绕着他,治疗的实时动态效果、病人的体征数据以及治疗舱的操作数据排列整齐,不断变化浮动。主操作屏幕上网格化的高倍影像放大到30寸,每一个位点都清清楚楚。
基因修复治疗,涉及到了生物分子层面,所有操作都必须由专业的综合型的医疗器械来完成,主位医生则负责在操作平台进行器械操纵。由于精密度极高,要求严格,稍微出现失误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往往医生的压力也会成倍地增大。
室内安静得有点异常,除了仪器仪表跳动的响声,满月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明明空调开得非常大,他的额头还是沁出了汗水,从护目镜背后看着动态影像上红绿交织的成像不断游动、勾叠、分离,他做了个深呼吸,确保患者的体征数据在要求范围内,才开始下一步。
“准备切割结构域突变,换定点。”他指示银星。
银星站在他的左手边,面对着左边的浮动屏:“PAM序列确定,准备靶DNA配对。”
治疗舱流泻出细细一道温和的、晶亮的蓝光。银星的浮动屏上图像还在动作,绘制着DNA双链的立体模型不断转动,碱基排列有序。过了一会儿,绿灯亮起,平实的人工智能语言通报:“靶DNA配对成功,定点确定,将在10秒后开始进行DNA切割。”
满月觉得眼睛有点花,治疗术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要更长。他把目光移到银星的屏幕上,双螺旋结构的双链正在被切割开来,链条断裂,出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只有2纳米不到的缺口,这代表他们可以进行正式的编辑和修复了。
“新增的稳定键呢?”满月问了一句。他嘴巴很干,嘴皮都翘了起来。
后面的副手应了一句:“录入了。在准备二次稳定录入。”
满月这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新增的稳定键,这只明黄的色块虽然小,却是最关键的东西。他耐心地等着稳定录入,开始担心脱靶问题。因为新调整的方案一次性敲除的基因数量有点多了,受到靶DNA限制的问题,容易出现脱靶。一旦脱靶,前面的功夫就全部白费。
副手在旁边说了一句:“二次稳定录入确定,可以进行外源插入了。”
满月嗯了一声作为答复。这时候他的脑袋异常的清醒,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外源基因插入到切口里面去,形成了基因敲入。看着激活细胞内开始进行固有损伤修复,接下来就是进行模板替换和差异化修复,确保新形成的序列能够复制通过断裂口。
实验室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一些。治疗术后面的收尾就不需要满月亲自来了,有副手代为操作,银星带着他到旁边喝了点水,对他露出微笑:“辛苦了,就看排异反应怎么样了。”
治疗只是开始,术后的融合情况和排异反应才是更重要的。
满月点点头,极度的紧张和注意力集中后,他脑子有点空,好半天才说上一句话:“现在几点了?”
银星看了看时间:“12点27。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这里有我,没事的。”
满月摇头:“你先去吧,等你回来我再换你。我先看看观察期。”
术后1个小时的观察期是最关键的,如果患者排异反应严重,或者融合情况不稳定,大概率会在这1个小时内就出现征兆。所以患者在术后会被转移进入观察室,观察期结束后才会离开实验室回到病房里。
要是平时,满月也不会坚持守到观察期结束,但这是他第一次处理二次加速的病人,他实在放不下心来。治疗结束后他就坐在观察室外的椅子上一边等一边看病历。
其实他是累的,但这时候他的脑袋里兴奋多过了疲倦。
他细细回忆整个治疗术过程,每个环节,每个操作,在他脑袋里都极其清楚,治疗仪纤细闪着包裹在柔柔蓝光里的纳米针破入细胞的影像,连同DNA如同两条藤蔓相互缠绕的优美的双螺旋结构模型,都变成电影画面记忆的荧幕上播放。
多么美妙,多么精巧,自然的造物,简直不可思议。
无论他再看多少次,无论他再操作多少次,那条神秘的双螺旋链条似乎都保持着初见时的吸引力。
他想得入神了,被通讯器传来一阵细微震动震得他腕心一麻。
新收到的信息从浮动屏跳出来。
寄件人显示:歌赛。
作者有话说:
治疗看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懂(摊手)
PS:光明也是有故事的,他的故事会晚一点出现。
第23章 这本身就是一个讯号
满月有点懊恼,他差点要忘了歌赛。他把信息点开,是一封语音留言。
歌赛的声音显得陌生又熟悉:“亲爱的满月,我知道疗养院很忙,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愿意发这条消息给你。请你理解。我想和你一见面,亲爱的,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派人过去接你。但我们必须要见一面,我觉得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和你做些最后的交代。请无论如何尽快回复我这条信息,我们可以商量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谢谢。我爱你。”
满月心脏漏跳了一拍,刷得站起来急匆匆就朝实验室外走。
到了更衣室里面,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了,四周比较安静,他才急切地回拨了这条信息的通讯号,很快通话要求被通过,一个挽髻老人的立体投影浮现在他面前。她看到他的时候,笑得眼睛眯成弯月——
“真高兴见到你,我的小满月,你还好吗?”她的声音稳定、平和,但说话语速很慢。
满月尽量笑得自然一些:“我很好,歌赛,我只希望你也能一切安好。”
歌赛轻轻地咳了两声,咳的时候才能听出她呼吸沉滞、喘气不匀:“我只是老啦。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
满月的眼眶发酸:“你能回来吗?大家都很想见你。光明也想你回来。”
“我就不回去了。我现在恐怕也经不起颠簸,所以要麻烦你来大陆一趟。”
“你的身体情况很糟糕吗?医生怎么说?”
歌赛发出低低的笑声,满月一如她记忆里一样纯真:“我自己就是医生,我比谁都清楚我的身体情况。衰老已经让我的身体器官开始罢工了,我的胃非常糟糕,大半年没有吃过我心爱的冰淇淋,别说冰淇淋了,我现在只能吃些营养汤,果蔬打成的糊,他们就像保护小婴儿一样保护我。衰老真是太糟糕啦。”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却并不消极,反而语气松快。
满月一向敬佩她乐观坚强的性格:“你应该早跟我们说,我们就可以尽早去看你,说不定你还能回来。这里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不能抛下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