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感受到戚崇衍的焦躁:“你……真的还好吗?”
戚崇衍闭了闭眼,点头。
满月暂且相信他:“好的。那么等一下你会被转移到观察室,这是必要的流程——每一次治疗结束后都有1个小时的观察期,这是很重要的,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请及时向我反应。你可能会出现排异反应,包括头晕、恶心、发烧、发冷、疼痛、乏力……症状。但是相信我,不会比你刚被送来医院的时候糟糕。护士会先把你带过去,一会儿我也会过去的。”
护士要开始推病床。戚崇衍这才想起来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手术……治疗顺利吗?”
满月露出微笑:“放心吧,没什么问题。”
观察室不大,它是个4米乘4米乘4米的正方体玻璃箱,四面透明,地上垫了厚厚的软垫,还有一些干净的毛毯和靠枕摞在角落里。东北角伸出一张小桌板,放着保温水瓶、一只呕吐袋和一本纸质书。
护士将戚崇衍从病床上抬下来,小心翼翼把他放在软垫上:“请不要紧张,您可以休息一会儿,冷的话就盖着毛毯,水杯里是温水,书是为了防止您无聊或者睡不着用的,如果需要我放一些舒缓的音乐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呕吐,可以吐在呕吐袋里。”
戚崇衍说了句谢谢回答她,护士把门关上后,他才发现,这只玻璃箱的玻璃他从里面看不到外面,玻璃是灰的,只投射出他自己的影子来。但他估计外面能看到里面。
他想把那本书拿下来,然后发现身体虚弱得抬手都费劲。他靠着靠枕用毛毯盖住自己的下半身。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他身上还穿着防护服,有点像穿着棉衣盖被子。
从仰视的角度,天花板离他忽高忽低,头晕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海浪上晃,骨子里一股一股的冷意驱逐不尽。他知道这是发低烧的前兆,满月说过排异反应有可能会让他发烧。
接下来难熬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首先,他的胃无论任何姿势躺着都不舒服,强烈的呕吐欲让他无数次想把手往呕吐袋的位置伸,大概二十分钟后他吐了一次,除了午饭他还吐出些浓黄的粘液,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胆汁。其次,他的心跳也很快,密闭的空间里最大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心跳。世界则在他面前舞蹈,天花板和吊灯手拉着手在他面前转,头晕地太厉害了,除了闭着眼睛躺着他什么都不能做。
但最糟糕的事情还是疼,骨头、神经深处传来的痛感考验着他的心志。
骨头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又酸又麻,骨节处疼得最厉害,先是一阵阴恻恻的凉意,然后开始发酸,疼痛伴随着酸意注入进来,连牙齿根部似乎都在发抖。不一会儿他就像个胎动的孕妇似的无力地瘫软在软垫上,除了用毛毯紧紧裹住自己的关节,什么都做不了。
神经的疼痛则是持续的,十五分钟后他左半边上身几乎全部麻痹,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肩膀和胸口疼到稍微一动就戳心戳肺地尖锐的疼。他大汗淋漓地陷在防护服里,灰玻璃倒映出他濒死般惨白的脸色,如果防护服把汗液吸干了,不久后他又会继续出汗。
令人绝望的是,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
皮肤像是被点燃,在大火烧灼的疼痛里,他却没有任何昏厥的迹象。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清楚自己受到的煎熬。
结束后,他就要问问那只胡说八道的小天鹅。
到底这玩意儿哪里比癌症好些?
如果,他还能好起来的话……
无辜的小天鹅满月就焦急地坐在离他不到五米的观察室外面。
银星这时候也到了,她坐在他身边:“好像看上去还好,就是出汗比较多,心跳稍微快了一点,但是各方面的体征数据还是比较正常的。过程顺利吗?”
满月冷静地回想着刚刚的过程:“有惊无险吧。”
银星皱眉:“惊在什么地方?”
“外源进去之后,他的体征一直不太稳定,心率、血压、呼吸……颅内压也一直比较高,脉搏相对也就低,有2分钟接近零脉搏,幸好最后还是拉回来了。后来他醒的时间又晚了40分钟,他本来应该4点40左右醒过来,真正醒来差不多五点半了。”
“我还以为是你们开始的时间迟了,才会闹得这么晚。”
“不是,所有人一直在等他醒。我甚至做好直接转到急救室去的准备了。”
“排异反应这么快?还是因为第一次做冷冻不太适应?”
“也有可能和他本身的身体素质有关。”
银星做过太多的修复治疗,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体质可能还是没跟上,多做一个疗程的癌症治疗可能会更好点。从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的。我记得503在做初次冷冻的时候,心率甚至停了超过1分钟,醒的时间也晚了好久,那次把我们吓坏了,你还记得吗?但是现在呢?你看她现在都已经在第三期治疗了,不也是好好的嘛。”
满月摇头:“511的身体基础和他没办法比,511本来就有重度营养不良和心脏病,在做治疗前已经做过2次心脏搭桥,她的心脏里面有5根支架。所以她的情况是合理的。但戚崇衍的这个情况我说不好,他的身体素质应该没那么差……”
后面的话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因为满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向观察室里的戚崇衍。戚崇衍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样,紧紧抿住的嘴唇和不断汗湿的脸颊告诉满月,他应该饱受疼痛。这个程度的疼痛已经不正常了。
即使对于第一次进行基因修复的患者而言,也不是正常的。
“上止痛。”满月站起来招呼护士:“他不能这么疼下去。”
他跟着护士一起进观察室,把戚崇衍从重重毯子里捞了出来。戚崇衍的嘴唇已经发紫发白,嘴皮被咬破崩出血丝。满月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清不清醒:“戚先生,你能听到我的话吗?”
戚崇衍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微弱地点头。
还有意识,那就还好。
满月握着他的手,趁机去探他的脉搏和呼吸。呼吸和脉搏是稳定的。额头有点烫,体温是37.7摄氏度,有点发低烧。他让护士拿了两片阿司匹林过来给戚崇衍喂下去,戚崇衍好像喝水都喉咙疼,吞咽的时候让他发出不适的闷哼。
银星担忧地站在后面,怕戚崇衍听到些不好的话她也不敢开口。
幸好止痛上完后,疼痛开始慢慢减弱。二十分钟后,药效完全发挥出来,戚崇衍又是一身大汗,他整张脸都完全湿了,透明的发灰的眼下皮肤更加暗沉,宛如死亡的阴影笼罩。
满月替他擦干脸上的汗,又给他喂了些水以免他电解质紊乱:“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戚崇衍摇头,止痛药让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你做的很好。这是第一次治疗,你的身体可能不太适应,所以排异反应会有点严重。但你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满月安慰他。
戚崇衍的目光飘向两人交握的双手,没来得及开口脑袋一歪就昏睡过去。
护士在旁边感慨:“他也真能忍,叫都不叫一声。”
“做完常规检查之后把他送回病房去。”满月嘱咐在场所有护士和助理医生:“如果他醒了,对治疗过程有任何疑问,就说一切很顺利,细节的问题让他来问我,不要多说话。以免给病人增加心理负担。所有检查报告出结果后请第一时间拿给我。”
作者有话说:
戚的那个梦其实是我自己有过的一个梦,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还三番五次地问梦里认识的人,我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外面的我上班?(属实社畜的心酸日常了23333)
第一次治疗不顺利,小天鹅瞒着没敢说。
第25章 我们一起回家
戚崇衍觉得自己其实没睡多久,但通讯器显示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还是有点冷,应该是烧还没有完全退下去,除此之外,上半身还是麻的,他试图动了动,从胸口到肩膀传来一阵撕裂感——神经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但他咬牙坚持坐了起来,脑袋清醒,四肢有力,其余的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
他摘了手上的点滴,下床,脚底碰到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一口浊气从胸腔里吐了出来。
身体很沉重,但身体还是他的,他低头看两条腿,睡裤勾勒的腿部线条仍然熟悉,他走了两步,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关节处一阵阵酸软(他本来就有关节炎)也一如昨日。
他就这么走到病床对面的沙发去。
黑发红唇的美人蜷卧在沙发上,头枕着扶手,身体娇憨地缩成一只虾干。他从旁边拿了块毯子过来想给这只虾干盖上,虾干醒了过来。
“你怎么下床来了?”满月看到了他摘点滴的切实罪证:“点滴不能摘的,快回床上去。”
戚少爷只好老实地跋涉回到病床上,让天鹅岛疗养院院长亲自给他重新挂点滴。
“你一直在这儿?”戚崇衍问。
满月点头打哈欠:“我想等你醒了再走。”
戚崇衍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是不是治疗出了问题?”
满月知道瞒不过他的,他也不想一味地瞒着。但戚崇衍的态度让他不自觉抱怨:“你这个人,我已经够不会社交的了,没想到你比我还不通人情世故。再怎么说,你也是人类里最熟悉社交的一类人。”
戚崇衍理所应当:“你想让我用那一套应付你?”
满月的确不想,只好说:“其实作为初次治疗来说,你的情况不算是糟糕的了,我们见过更多更极端的例子,有的甚至第一次治疗就会失败的。从目前你的状态来看,你至少是成功的。”
这算是好消息。
戚崇衍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排异反应比较严重,下次的治疗有可能要延期。”
“是延期,还是没有下次了?”
“是延期。”满月知道他又产生了消极的想法,这就是他坚持等戚崇衍醒来的原因,如果放任这个人大晚上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没准会想偏:“具体延期的情况要看辅助治疗之后的效果,但是会有下次,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不要多想,院里有不少病人初次治疗的情况不理想,但他们很多人现在已经进入第三期治疗,有的甚至在疗养院生活了6、7年,极大可能痊愈。所以初次治疗的情况并不能代表往后。”
戚崇衍很平静:“你是医生,我听你的。”
他一副“你说什么我都相信”的样子,满月本来还准备了很多安慰的话,这样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候,通讯器的响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是戚崇衍的办公助手在叫。
“抱歉,稍等我一下。”戚崇衍接起了这个电话。
满月直觉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电话,怕打扰他工作,退出房间去等。这个电话比他预计的时间要长,他听到了两声戚崇衍的低斥,依稀带着隐忍的怒气。他吓了一跳,开始犹豫要不要先下班回家,但戚崇衍刚刚明确让他等,他没打招呼就离开显得有失礼貌。
二十分钟后戚崇衍终于结束了电话:“家里出了点事情。”
满月没多想:“很严重吗?”
“可大可小吧。”戚崇衍的脸色明显没有打电话之前那么好:“今天太晚了,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我找人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里?需不需要安排车?”
满月知道他需要处理私事了:“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家。晚安,戚先生。”
戚崇衍目送他到门口,突然又叫住他:“满月。”
满月回过头,戚崇衍脸上有犹豫和局促,尽管不太明显,但是满月看出来了。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戚崇衍继续,才问:“还有什么事吗?”
戚崇衍张了张口,又闭上,再张开口:“算了,你回去吧,晚安。”
这下满月是真的不放心了,他耐心地折返回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吗?”
戚崇衍放弃了:“我能去你家吗?”
“什么?”满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晚上。”戚崇衍语速很快:“我今天不太想呆在医院里。我可以睡沙发或者地毯。”
满月哑口无言。他下意识想拒绝。他不喜欢别人去他家里,说实话除了光明,连其他医护都很少有机会去他家里,更别说留夜了。戚崇衍为什么要去他家?他的小木屋还不如这间套房舒服,万一要是把戚大少爷折腾病了,他怎么赔?戚家会杀了他的。
戚崇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要求的确离谱:“抱歉,当我没说过,你回去吧。”
满月又有点心软了:“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戚崇衍揉着太阳穴:“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满月明白了,戚崇衍觉得孤独。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戚崇衍突然感到孤独,但他猜测,可能和刚刚那通电话有关系,再加上今天的治疗让戚崇衍状态不佳,人更容易因为病痛产生孤独感。满月自己生病的时候也会想要有熟悉的、可信任的亲友在房间里陪着他。
而这座岛上对戚崇衍来说最熟悉的,就是满月。
“好吧。”满月快速地做了决定:“你把点滴拿上,我们一起回家。”
戚崇衍愣了愣,好像满月的话只是他的幻听,连同突如其来的心房里升腾的热潮,也是幻觉。
满月已经开始去给他收拾外套和洗漱用品:“你能走到楼下吧?我去开车。我们在……后门汇合。”他吐了吐舌头,露出顽皮的表情,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你穿这个下楼,戴个口罩,尽量不要被值班护士发现,要不然我要被扣工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