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粼从衣箱取出布袋,折身时见尺玉把脸转到了里侧,摆出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半露在被子外的尾巴,如同心不静的小和尚在敲木鱼,时轻时重。
他一把握住不高兴的大白尾巴,不让它动来动去,继而把布袋隔空递到尺玉面前,“小午等会儿变猫猫在里面睡觉,哥哥抱小午十二个时辰如何?”
尺玉瞥了眼面前像被子一样厚墩墩的布袋,悄悄用手捏了捏,不多时,委屈巴巴说,“你老骗我,我都生病了你还骗我……”说完吸了吸鼻子,把头扎进被窝。
“哥哥不是骗猫猫,哥哥是身不由己。”式粼叹了口气,侧卧在床边拍猫腚,“人族有很多世俗的枷锁,与妖族大不相同,哪怕是话本里虚构的人物,亦不能完全由着性子,不是吗?”
“你也有枷锁吗?”尺玉抖抖耳朵,转过头与式粼对视。
“哥哥当然有。”式粼见猫猫懂事,悄然松了口气,“倘若今日不去见祖父,哥哥便很难在家中得势,他日若是因此斗不过式峰,小午跟着哥哥怕要吃不上肉了呢。”
“如此严重?”尺玉扑棱坐起身来。
“小午若是乖乖听话,自然是不至于的。”式粼把装猫的袋子往过拉了拉,“哥哥还会奖励小午把书橱填满。”
“光是填满吗?”尺玉讨价还价。
式粼闻言挑眉,“小午还想要别的?”
“嗯,每日睡前给我读上十几页,然后还有……”尺玉转着眼珠子缓缓将式粼的手拉到尾巴根,脸色逐渐变红苹果,“这里,拍到我睡着为止。”
“好,成交——”
-
巳时一刻,马车停在式家祖宅门前。
式粼将双肩布袋背在前头,窝在里头睡觉的猫猫几乎是隐身状态,只有半包吃剩的小鱼干隐隐飘着酥香。
在福伯的引路下,式粼径直进入内院,进门前隐隐听到屋内有说话声,待他定睛一看,发现是许久未见的公孙府宠妾,以及公孙家的四小姐公孙郦。
算起来式粼与公孙郦相识已有十余载,只不过当年读书时他是式峰的跟班,公孙郦是趾高气昂的娇宠小姐,自是没说上过什么话,今天这一出,他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单手护着布袋内呼呼大睡的尺玉,式粼欠身行礼,“式粼见过祖父——”
并转身问客人好。
式万州瞧着式粼怀里的厚布袋子莫名有些碍眼,不过不好当着公孙府小夫人的面撂脸子,便用眼神指了指圈椅,示意式粼坐下说话。
式粼刚一落座,布袋内的尺玉便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伸出前爪,借着式粼胸膛伸了个悠长的懒腰,大大的哈欠打出来后,稀松睡眼的余光立马捕捉到了投射过来的注视。
可他就是只软萌萌的小猫咪,不怕看。
呼噜噜的猫躯拱来拱去,尺玉大咧咧地翻出诱人的肚皮,勾着前爪,含情脉脉地看着式粼。
蒜瓣猫内白里透粉的皮肤散发着阵阵猫香,式粼瞬时把持不住……
他三心二意地听着长辈闲聊,掌心在尺玉柔软的肚肚上揉来揉去,指腹隐隐能摸到芝麻大点的小neinei,可爱极了,嘴角不住一再上扬。
公孙郦听长辈唠叨早就厌了,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张望着式粼腿上撒娇的猫,她虽然不是特别喜欢掉毛的小动物,但依然被尺玉的美貌迷倒了。
自古女子哪有不爱漂亮物的,玉镯也好,发簪也罢,漂亮的总是更加讨喜,小猫也不例外。
她矜持了两秒,莲步走向式粼,笑问:“粼哥哥何时养了小猫,郦儿可否看上一看?”
“式粼打小爱猫,如今养猫已有些日子了。”式粼不失礼数地应道,“只不过小午性格很凶,公孙小姐看看也就罢了,万万不要上手摸才是。”
“很凶吗?”公孙郦负手,弯下腰与布袋里的尺玉对视。
尺玉在听到公孙郦喊式粼“粼哥哥”时,就已经看这个女子不顺眼了,公孙郦一凑近,他立马紧着鼻子发出凶猛地“嘶”声。
这一声威吓,登时引起了式万州的不满。
犹记得寿宴那天,泼猫当场打死了式峰的犬,寿辰见血是大忌,若非碍于宾客满座不便当场发飙,他定不轻饶这畜牲!
此刻式粼倒好,竟再次将猫抱了过来。
他叫住胆大逗猫的公孙郦,转而一脸严肃地看向式粼:“粼儿如此玩物丧志,叫祖父如何放心将东来布庄交于你手。”
“式粼不懂祖父何意。”式粼抱着尺玉起身,迎上式万州施压的目光,恭敬道,“是布庄上月递来的账目祖父不满意,还是式粼的猫祖父不喜欢?假使祖父不喜欢小午,式粼改日再来给祖父请安。”
式粼鲜少与式万州顶嘴,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尺玉,他还要借机让式万州明白,他早已不是任人鱼肉的庶出了。
东来布庄式万州可以收回去,但未必有人能接得住,这几年来布庄的大单都是他亲自去谈的,该笼络的人心,一个都没落下。
而今布庄绣工最好的绣娘,染坊的大师傅,成衣馆的金牌伙计都是他后安排进来的人,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之所以不别开生面,只为有朝一日将式峰踢出式家。
在他看来老头子早晚会死,他那个不成器的爹根本无需放在眼里,至于式万州手下的老东西们无一不是墙头草,树倒猢狲散,末了还不是要来抱他大腿。
这一切的一切式万州并非全无耳闻,在他看来只要趁式粼还无大动作前,在式粼枕边安插一双耳朵,就不怕式家日后变天。
“既然粼儿如此钟爱这猫,祖父不便过多干预,但粼儿已到娶妻年纪,莫要本末倒置才是。”式万州话锋一转,“郦儿是祖父看着长大的,与你亦是青梅竹马,日后你二人多多接触,喜事入秋便定下吧。”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式兆仁张罗不来,式万州插一脚也是理所应当。
此话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式万州是在做式粼的主,做式家的主。
翅膀再硬的鹰,也放不下到嘴的礼物。
式万州吃定了式粼这点。
尺玉听得懂「喜事」二字,以为式粼会再说些什么,但空气诡异地安静许久,式粼除了脸色发生了变化,全无其他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尺玉才听到头顶传来式粼的声音。
“式粼明白,这两日布庄在赶制一批丝绸,待忙完,定去公孙府拜访。”
语罢,颔首出了厅堂。
-
式粼的步速很快,却全无逃跑的狼狈,他没去看尺玉注视他的眼睛,毕竟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式万州卡在这个节骨眼落下此棋,他的确始料未及,不过在云隐寺喝南瓜羹的那天,同桌的小男孩说了「沙纳颉」三个字,式粼便生出了对策。
这事,游止叶帮得上忙。
出了祖宅大门,式粼哥哥弯腰钻进马车,吩咐道:“阿安,回布庄——”
车轮平稳地滚动在青石砖上,车内持续安静了半刻钟,式粼本想摸一摸猫头,却被尺玉悄然避开了。
“你跟我相恋还能与别人办喜事吗?”尺玉没绷住,先把话问了出来。
“小午这是吃醋了吗?”式粼忽而大喜,将猫猫托到与双眼平行,又问,“小午想与哥哥办喜事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尺玉皱着眉,猫脸像个带褶的小包子,“回答我能还是不能,少绕弯子。”
第43章 填满
“哥哥与小午相恋,自然是不能与旁人办喜事的,这还用问吗?”式粼将猫脸贴在自己嘴唇上,啾地亲了一下。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去府上拜访她……”
尺玉满目的不理解,而且猫心好痛,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他掏心掏肺掏妖元,到头来男人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他还生着病呢……
“这个事很复杂,哥哥三言两语与小午说不清楚,等晚些时候哥哥抱着小午在被窝里细细解释好不好?”式粼察觉到猫猫眉宇之间的难过,将猫猫搂得更紧了,“哥哥肯定给小午一个满意的答复。”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就用十言八语,反正你现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咱们之间便再没有被窝了,我立刻回妖岭!!”尺玉越说越伤心,呼扇的鼻翼逐渐泛酸,因抱屈下垂的眼角淌落一滴泪。
听到尺玉决绝的要回妖岭,式粼心赃酸胀不已,他注视着圆润的猫猫侧脸,认输地吐了一口气。
“好,哥哥现在跟小午解释。”式粼将猫头强行按在脖颈上,哑声道:“方才哥哥没有当场拒绝祖父说亲,并非哥哥愿意与公孙郦结为伉俪。现今祖父身子骨还算硬朗,他一日健在,式峰便一日压在哥哥头上。”
“哥哥若是逆了祖父的意,祖父定会想方设法夺去哥哥拥有的一切,即便哥哥能够扛过祖父的施压,也会令式峰快意,那哥哥多年来的筹谋就会付诸东流。”
“所以呢?”尺玉听不出这种屁话解释他有什么可满意的,“你会为了保住现下拥有的一切,顺了老头子的意与公孙郦结亲,是这个意思吗?”
“嘘,小午听哥哥把话说完。”式粼打断尺玉一根筋的妄断,“哥哥之所以说过阵子再去公孙府拜访,正是因为想到了应对之策,这件事游止叶能够帮上大忙。”
“我不懂?”尺玉眉头仍锁着。
“不懂没关系,哥哥细说给小午听。“式粼好脾气道,“小午可还记得沙纳颉人?”
“沙纳颉……”尺玉细思少时,“你在说云隐寺的小男孩吗?当时他称我是蓝眼睛,沙纳颉人。”
“没错,你就是沙纳颉人。”式粼肯定道。
“我才不是沙纳颉人,我是妖猫一族。”尺玉否认。
“从今天起,小午必须是沙纳颉人。”式粼当即给傻猫洗脑,“祖父给哥哥安排枕边人是为了监视哥哥的一举一动,由于公孙家与式家有着利益关系,哥哥此刻断然不能拒绝。”
“但倘使哥哥身边有一个高于公孙郦身份的恋人,且不日成婚,祖父为了家族基业,定不会再乱点鸳鸯谱,日后也会碍于你的身份,让纳妾之事作罢。”
搂着猫猫的手感觉到了愤愤的呼吸在放缓,式粼歪着头看着气消大半的尺玉,“这样解释小午可满意?”
“我还是没听懂。”尺玉实话实说,“首先我不是你口中的沙纳颉人,其次我也没啥人族的高贵身份,加之我从未答应过你成婚……”
“那小午如何才能答应哥哥成婚?”式粼跳过前面相对容易解决的问题,“只要小午愿意与哥哥结发为夫妻,其他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你这人族,怎会这般贪心!我万年后是要飞升成仙的,与你相恋百年,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尺玉虚着眼睛盯视厚颜无耻的式粼,“还敢想着成婚之事?你咋不用观音娘娘的玉净瓶喝老白干呢?”
式粼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没想到我的小午打比方都如此清丽脱俗,不过哥哥还就非贪一回心不可了,此生非我的小午宝不娶。”
重重地亲了一口猫头,式粼撑着猫猫胳肢窝将脸埋向毛茸茸的小胸/脯。
尺玉眼疾手快地用肉垫推开式粼的颧骨,“当你的老光棍吧,说话没一句作数的,谁要给你名分!”
“小午不给哥哥名分,是打算白白给哥哥养老送终吗?那我的小午多吃亏啊。”
式粼用脸挤开尺玉碍事的肉垫,下嘴的位置靠下了一点点,就在吸到肚肚上时后脚又蹬上来了……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在你这儿常住呢!”尺玉蹬了两下腿身子倏地乏了,猫头一软,歪到了一边,“你先放开我,我骨头好疼……”
“是,是哥哥弄的吗?”式粼紧张得要死,连忙将雪团子抱回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今天哪里都不去,等下回到布庄陪小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叫游止叶和小晚到布庄商量对策。”
尺玉折腾不动了,身体忽然好难受,以母鸡蹲的姿态蹲在布袋里,蔫声蔫气道:“你还没说姓游的能做什么呢……”
式粼轻抚尺玉的背毛,回道:“这些年游家狩猎场的马都是从沙纳颉人手里买的,哥哥明日会托游止叶给你请一个沙纳颉本土的先生,你只要学会沙纳颉贵族的礼仪,哥哥自然有法子让祖父相信你的身份。”
“可是我没有银子了,我的银子全都用完了……”尺玉累得闭上眼睛,“拇指莲很贵的,上九重的仙货绝非一般妖族能消费得起的,这次还是运气好呢。”
尺玉没跟式粼叨叨过他八成是疯了的事,否则怎么会将足足攒了好几百年的银票、金锭和银子,买一朵拇指大的小花,又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其实是有点后悔的,特别是在式粼答应拜访公孙郦的那刻。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后悔归后悔,即便带着现在的记忆退回到逛妖市的那天,听到式粼有危险,他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令他不安。
原来做最勇敢的决定,也是会害怕的。
-
待尺玉转醒,耳畔依稀听到有翻书声,声音不大,还不及枕在头下怦怦的心跳声。
他睁开稀松睡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式粼塞在了里衣内,只有脑袋露在外面,身上还盖着蓬松柔软的被子。
式粼皮肤滚烫,像个人形燎炉,贴着他的毛毛好舒服,就连畏冷的沉重骨头都被烤得暖烘烘的,也难怪这一觉睡得筋骨松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