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清秀,房间干净宽敞。
家徒四壁,四面墙,什么装饰的都没有,但是长安意外的满足。
是个小园子,郝凌掣的慷慨让长安颇为不安,倘若他也让自己做男宠,那一死了之也来得畅快。
走一步是一步,学会忍耐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长安转头朝给他领路的丫头道谢。
小丫头满脸羞红,怯怯地道,“我叫秋云。公子不用客气。”
“嗯。”长安把琴小心地放在桌上,“我只是个下人,称呼我叶长安便可。”
“若是无事,我想独自休息一下。”
秋云眼冒红心,三魂飞走了气魄,长安说什么便是什么,一个劲的点头。
片刻才反应过来人家下逐客令了,只得飘飘然离开。
长安转身关上房门,终于跌坐在椅子上。
适才与郝凌掣的较量,耗费了他十五年积攒起来的勇气和坚定。
撑起的气球,终于在这一刻爆破。
被人伤了又伤,直到伤无可伤,身心都麻木了。
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爹,只一见面便把自己送给了好色昏庸的皇帝。
年轻时美丽的爱情不复存在,一直被冷落的娘亲忧心成疾,却在得知自己被送入深宫时不胜打击,猝然离世。
也许,叶长安应该感谢郝凌掣,如果不是他打败了雪羽国,如果不是迫于馨兰的压力,也许,叶长安真的会成为被囚禁在深宫中的玩物。
议和礼物,总比禁脔好得多吧。
长安苦笑。
06.较量
自刚进府的那天见过郝凌掣几面以后,百忙的大将军就一直神龙不见首。
长安就像被主人一时兴起看中而后又弃之不理的物品,被人晾在了一旁。
只是这样没有人打扰的生活,又恰好是长安期待的。
日子趋于平静,沐园里面只有一个爱犯花痴的小丫头秋云,心思单纯,见到长安就脸红,贵在做事勤快,也不爱嚼舌根。两人相安无事。
初见时那个满脸大胡子的郝老实时常会去找长安。长安起初以为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他礼貌却疏离,却不曾想那人虽然十分粗犷,心思却不坏。
即使不想和将军府的人有过多的交集,却耐不住郝老实牛皮糖一样软磨硬泡,天天来烦自己,长安终于卸下心防,交了一个新朋友。
郝老实虽然是名武人,却十分八卦,总逼着长安说在雪羽的见闻,却不知那才是长安的伤心地。况且长安自己都被关在园中十几年未出门,怎么可能知道雪羽风情?
郝老实看不见他眼里的黯然,长安无奈,只得每次见他来找自己,就弹琴给他听。虽然有种“牛嚼牡丹”的感觉,但是看郝老实开心的样子,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如此,长安倒也渐渐地想通,谈到过去的时候,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痛。
这天,郝老实又来找长安,缠着他弹琴,长安却说,“大胡子,我给你讲个故事。”
郝老实顿时笑逐颜开,“哈哈哈,不管是讲故事还是弹琴,我都爱听。”
两人坐在凉亭,长安特地煮了碗茶。
长安还穿着那件旧得发白的白衣,抬眼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郝老实就坐在他旁边,却感觉身边的人离自己很远,几乎是要乘风而去了,飘渺而不真实。
半晌,长安才缓缓开口。“有一个小男孩,从小和他的娘亲生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算了。”停了半天却讲不出口,长安突然一笑,摆了摆手,“我还是做不了那说书人,今天就弹两首曲子补偿你。”
“哦。”郝老实愣愣地从刚才略微悲伤的故事氛围中走出,“好。听琴就听琴呗。不是常听那些文人焚琴煮鹤吗?我们没有鹤……就煮……”
长安忍不住笑出声,“就是你舍得捉只鹤来煮,我也不舍得焚了这琴。”
若是连琴都没有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长安你别跟我计较,我是粗人,不懂这些。”郝老实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淡淡的哀伤随着声声朗笑消散,尚未出口的故事,却也成了一篇断章,再无继续的必要。
轻轻一笑,夏末浓烈的阳光下少年明媚如画,郝老实不经意又走神了。
悠扬的琴声随风而起,树叶沙沙作响,墨绿的柳条在微风中轻舞,调皮地紫色花朵也摆晃着脑袋,似乎也在低声哼唱这动人的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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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凌掣再没去找过长安,长安也对他避之不及。
有一个真心交好的朋友,弹几首自己喜欢的曲,作三两幅随兴的画,信笔写下几句碎碎念,闲时喝盏薄茶,生活这般,也很好。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困兽,越被压抑就挣扎得越厉害。长安总希望,有一天,能离了将军府这牢笼,做真正的闲云野鹤。
******
天气渐渐转凉,树叶也染上金黄。长安的好日子在八月十号的晚上被搅乱。
黑曜石一样的夜空,明晃晃的月亮高悬,稀疏的星星微闪着光,沐园里一片安宁,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长安心情大好,抬着琴到院中,小奏一曲《良宵引》。
良宵,良宵。“世故多离别,良宵讵可逢。”
郝凌掣刚刚处理完军务,一时也没有入睡。披着件外衣于荷塘边徘徊,忽然听闻一段幽幽的琴声,很动听。
循着琴音,他终是踏进了沐园。
颓败的秋海棠下,少年灵巧的手指在七弦间抹挑勾剔,悠扬的曲调就从他的指尖倾泄而出,还是白衣,似乎他总是穿白衣。
白衣,美人,花前,月下。
可惜,白衣是旧的,美人是冷的,花是凋谢的,月倒是很明亮。
长安没有看见郝凌掣,郝凌掣也没有打扰他,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清风入弦,长安微微抬眼,瞥见远处的人影,慌乱间停止了弹奏。
郝凌掣上前,“怎么不弹了?”
长安收了手指,起身行礼,“见过将军。”
郝凌掣自顾自地找了个石凳坐下,似乎是心情不错地说,“继续。”
两人无声对坐了一会,长安才继续拨弦。
“怎么不是方才那曲?”郝凌掣疑惑地问,
长安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换了曲子他竟能听出来。
“……”有了郝凌掣的夜晚又怎么能算良宵,失了琴心即使再弹此曲也没有意义。长安便换了首《乌夜啼》,却没想到郝凌掣竟然懂琴,如若郝老实有他一半心细,自己的生活也不会这么无聊。
长安听得郝凌掣的疑问,也不作解释,重新弹了《良宵引》。
一曲终了,郝凌掣认真地看着长安,幽幽地开口,“我虽不懂琴,却知你此曲弹得不如方才的好。既无意,又何必强求自己。”
以长安的技术,即使信手拈来,也是上乘之作,郝凌掣却一语中的,说出他的不足。
长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十分混乱。又想起是他救了自己,况且郝凌掣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虽然对自己恶语相加,但也算出于一个将军的本能警觉,无可厚非,万一真的有雪羽奸细混进府中,郝凌掣的做法也在情理之中。
心中有个小人跳出来为郝凌掣辩驳了一番……
半晌,长安才艰难地开口,“我再弹一曲。”
一招欲擒故纵,便让对方卸甲,郝凌掣隐在暗处的嘴角微微勾起,低声道,“好。”
既然你想知曲中意,那告诉你又何妨!长安弹了《流水》。
古琴之音,淳和淡雅,清亮绵远,意趣高雅,乐而不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形式中正平和,无过无不及。
琴声不大,内敛深沉不张扬。
《流水》起首之音,时隐时现,犹如置身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继而转为清澈的泛音,节奏逐渐明快。正是“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
凝神静听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好似欢泉于山涧鸣响,令人愉悦之情油然而生。随之旋律开始跌宕起伏、风急浪涌。“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
而后音势大减,恰如“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
曲末流水之声复起,缓缓收势,整首乐曲一气呵成,听之如同得到了流水的洗涤一般,不禁令人久久沉浸于“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的思绪中。
我想要自由,你愿意给吗?
郝凌掣心中暗流涌动,此前他说长安曲中无意,长安便奏一曲教他惊心动魄。
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是如此倔强,不发一语,却狠狠地将了自己一军!
曲闭,是短暂而压抑的沉默。
郝凌掣说,“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皇上邀我进宫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长安虽然一直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强烈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月明,风清。一人静静抚琴,一人静静聆听。
在院中静坐已久,秋末的天虽然不是特别寒冷,但是长安畏寒,曲罢收指,双掌合十到嘴边哈气取暖。
正要起身收琴,一件外衣突然披到了自己身上,长安习惯地往后退,却意外地抵到郝凌掣温热结实的胸膛。琴声已歇,骤然安静的院子里身后强有力的心跳响彻耳旁。
长安一愣,随即往左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郝凌掣。
“你的琴弹得极好。”郝凌掣的低沉的声音在长安头顶响起。
这样说话方式很别扭,长安有些不舒服,竟还有些紧张。于是又往左移了一步。
“曲子已经弹完,天色也不早了,将军可以回去了。”
郝凌掣说,“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离得很近。”
郝凌掣兀自抱起琴,率迈开步子,“你住哪间房?”
郝凌掣决定的事多半反对无效,长安认命的走在前面带路。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知怎么的,墨色的天竟然飘起了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细密密的雨丝缓缓飘落在衣服上,沾衣未湿。
却耐不住久淋,雨水若湿了衣裳,定会寒到骨子里。
小雨穿过树木草丛的时候,却变得格外温柔,只听得见飒飒的轻响。
两人安静的同行,显得格外和谐。
幸而长安的房间隔着庭院十分近,只一会就到。
郝凌掣只到长安的房间门口,长安接过绿绮琴就匆匆忙忙进屋了,食指不小心划过郝凌掣手心,只觉得烫得好像火炉。
郝凌掣看着长安“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真有意思。
他转身,一跃而起,到绿云轩不过眨眼的瞬间。
07.拥抱
院中的黄色枫叶已经微微泛红,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已经稀稀落落,凉风毫不温柔地吹过树梢,无奈的叶片纷纷狼狈地奔离枝头,最终在树根处堆叠成绵。
往日青葱的小草杂花,都已经枯败凋零,草叶尖端像是顶着一头微红的小火苗,橘黄中带点酒红色。
春夏风情万种的柳树,也耷拉着枝条,仍是墨绿的颜色,却不复当日的明亮,难掩秋的颓败。
五日即过,已是中秋。
冷冷淡淡的天,微凉的秋风,深浅不一的黄交织在一处,萧条中透着生命的成熟,却美得异常惊人。
上次院中为他抚琴一曲,小小较量了一番。自己冲动的反击竟引起了郝凌掣的注意,长安只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现在的局面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实在不喜欢去参加那些王公贵族的宴会,又不能违逆郝凌掣的意思。
却是有些为难。
长安站在窗边,怔怔看着外面盛大的秋景。
疾风方知劲草,既然蜷缩已经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迎难而上吧。
一个中秋宴会罢了。
想通这事之后放下心中一块石头,长安嘴角微微的抬起,小小的笑容却明媚得似暖暖的秋阳。
郝凌掣来找长安,见那人眉头深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观望。
此番见他豁然开朗,灿然一笑,心里竟也跟着畅快,当真赏心悦目。
良久未见他转身,郝凌掣最终还是忍不住咳了了两声提醒。
长安转头看见他,笑容未消。
大概是心情太好,看着郝凌掣也不如从前那般碍眼,“将军怎么来了?”长安远远向郝凌掣行了一礼。看见他中拿着的白衣,愣了一瞬。复又回过神来,礼貌地说,“将军请坐,我去倒茶。”
郝凌掣站在大厅里左顾右看,屋子很简单,干净,整洁,比起家徒四壁稍稍好一些,墙上挂了几幅山水画,没有署名印章,看样子是长安自己的作品。有的恬淡闲适,有的沉闷压抑,虽风格迥异,画的内容也丰富多彩,寥寥几笔却彰显高超画技。
另有一副书法,“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笔锋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大胆张狂,兼行楷与草书两家之长,看不出长安瘦弱的样子,竟也如此豪迈的内心。
“将军请用茶。”长安上茶后边安静地立在一旁。
郝凌掣象征性的抿了两口,发现味道竟不像府中平日所喝,味道却是极好。
入口甘冽,入腹微苦。
郝凌掣越发觉得眼前不温不火的少年有意思起来了。
来这沐园听一曲琴,饮一口茶,都觉得内藏乾坤。他似乎在暗示什么,却又让人无迹可寻。
郝凌掣挑了一下嘴角,问,“这茶你是如何得的?”
“是我自己随便制的药茶。”长安实在无法说出奴才、奴婢或者其他显示自己身份低下的称呼,如今也顾不得在言语上冲撞郝凌掣,只盼他不是那等计较之人。
“我?”郝凌掣微微一笑,“你倒是不知自己是何身份。”
“请将军责罚。”长安一句话不说就跪在了地上。
郝凌掣心里倒是有些纳闷,这人竟是说不得,碰不得,气也受不得。
“你起来吧。”郝凌掣难得地解释,“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将军。”长安直起身来,垂首站在郝凌掣旁边。
郝凌掣心中没有来地有些愠怒,“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我,也不用将军前将军后的叫得人心烦。”
长安低声道,“是。”
很想在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看到什么别的表情,郝凌掣心里一动,突然站起身来,附在长安耳边轻声道,“今晚上你穿这件衣服,现在便去换上我瞧瞧。”
长安不适地往后仰了一些,恭敬地接过被郝凌掣捏了半天却丝毫不见褶皱的白衣,衣服是上好的料子,摸着很舒适,比自己的衣服要好得多。搞不懂郝凌掣要耍什么花样。
长安进屋换衣服,郝凌掣便继续打量着房中摆设。
过了好一会儿,长安低头系着腰带出来,脸色有些尴尬,“这衣服的结有些复杂,我不会……”。
郝凌掣回过头见少年一身白衣落拓,三千青丝如瀑垂在肩头,仅仅是一个侧身,就美得惊心动魄,如同他的琴一样,惊心动魄。
郝凌掣不动声色地上前,只齐他肩部的长安顿觉呼吸一窒。
只见郝凌掣微微弯腰,垂下眼睑,低头认真地摆弄衣服上的缎带,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缠绕旋转,熟练地打出一个繁复精美的结扣。
时间很短,长安却敛住呼吸,僵硬如同木偶一般任他作为。
“好了。”郝凌掣看着长安紧张的样子颇为好笑,调侃般地倾身,紧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