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漏夜结霜

又翻过几张，各个地点的展岚带着秦陌游玩的情景，无一例外地都出自秦永烨的镜头。

几乎都没见过，秦陌不确定展岚有没有保存过，细想想家里的相册里好像多数都是些无聊的独照。

“这张……这张还得了奖呢。”提起陈年的荣誉，秦永烨还十分自豪，“他们都说是模特选得好。”

秦陌低头一看，正是展岚以前放在床头的相框里的那张，只是尺寸缩小了些，可依然挡不住人物美丽青春的风情。

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难怪总觉得那张相片像是带了魔力一样地令人难忘，无外乎是因为镜头前的那双眼睛里，独独看着镜头外的那个人。那样爱慕又独特的目光，令所有矫揉造作的演技都黯然失色。

你们还能再浪漫点吗。

好似一剂苦药入了喉那般难受——果然自己是多余的那个。谁叫……谁叫那是个意外呢。

秦陌修剪齐整的指甲有着自然而怡人的光泽。漫不经心地把那叠相片丢回餐桌上，撑着桌面站起身：“看完了。回见。”

秦永烨一愣：“你……你还没吃饭吧。”

秦陌铁了心要避开和这个人独处的情形：“我会自己解决。”

一声长叹。秦永烨表情诚恳又坦然：“我知道让你一下子接受我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我想……我想，可以慢慢来，都可以沟通的。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是吗？

可是听起来好麻烦。

“再说吧。”秦陌视线又忍不住落到那张展岚抱着自己的相片——以前真有这么欢乐美满的时候么。

秦永烨一眼读懂了秦陌的表情：“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秦陌犹豫了一会，把相片捏起来塞进口袋里，表情怪异：“谢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和展媛谈谈。

可有什么好谈的呢。关于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老爹的一切，秦陌一点想要了解的兴趣都没有。

至少现在没有。

想到展岚这二十多年来都在忍受着思念的寂寞，而自己也许只是个出于义务和道德而必须照顾的活物……秦陌被这可怕的推测吓得腿都在发软。

可有一件事是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

就这样输给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个人……即使在展岚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他露个面，却陪她走到了最后。

这种想法虽然很奇怪。可秦陌心里是真把秦永烨当敌人看了。

玻璃窗上结满了雪白的冰霜。几乎每寸空气里都是寒入骨髓的气息。机场被笼罩在一片暗灰的色调里，令人困倦地伫立。

冬天说来就来了。

展媛戴上浅咖色的羊皮手套，从秦陌手里接过拉杆箱，露出了宠爱的笑容：“想通了再去看看吧。她会理解的。”

“嗯。”秦陌点点头，“不用担心我了。”

“好。别太累了。你看你的黑眼圈。”展媛望望后面源源不断的车流，拍拍秦陌的肩，“你走吧。这停不了车。”

“嗯。路上小心。”秦陌低了低头，小跑着回到车里，然后向展媛挥手致意。

大概十天前，展媛问他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当时秦陌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脱口而出一句“何必多此一举她又不想见我”，弄得展媛差点要伸手打他。

显然这回秦陌受刺激受大发了。

展媛也搞不清她姐姐的用意。想和前夫再续前缘本是无可厚非，可非得把儿子隔开算是怎么个说法。有时候细想想，还觉得秦陌的直觉还非常有可能是对的。也不怪这孩子逆反的性子又被勾出来了。

于是这次只是展媛一个人踏上了飞往异国的旅途。

话说葬在那里也是展岚的意思。早早就把手续办起然后安心等死。不是有魂归故里的说法么……她对那个地方是有着怎样深厚的情结。

不知道不知道。要是什么都能被自己看穿了，那个人就不是自己的姐姐了。

一连拖了好几天没交出歌的秦陌却显得很无所事事。坐在钢琴前，发着呆，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总是忘东忘西，好几次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外面。

还差点放了楚鸿的鸽子。

要不是在便利店买烟时候偶遇了林菀颐，秦陌都忘了跟楚鸿约了喝茶的事。

然后理所当然就这三个人坐到了一起。聊一聊以前的事，缅怀下隔世的人。秦陌已经没有太多的情绪，平和地加入谈话。期间也只是魂不守舍地打翻了茶杯，弄脏了林菀颐的花呢裙。

等秦陌回过神来把纸巾递过来的时候，林菀颐从他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奇特的暖意——就好像一直在冷森的树林里走着，突然见到前面出现了一道阳光。

秦陌的语气十分诚恳：“我再赔给你一件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用不用！”林菀颐像是触电了一样，发现两个人神色惊异地看着自己后，才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啊……洗一洗就好了嘛……再说……都穿好几年了早想把它扔了……嗯。”

“好吧。”见她找了这么多理由，秦陌也不坚持。想着跟女人逛街也是个麻烦事。有一次陪老妈买鞋，看着她左挑右选地拿不定主意就替她着急——虽然最后还是很豪气地包了五六双，那中间的纠结过程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妈妈……

秦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后知后觉。刚知道消息时，关注点还全都在秦永烨身上，连一些后事之类的细节都没问过。可最近，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跳了出来，无端地勾起那些琐碎的回忆，不管是平静的生活还是激烈的争吵，那些画面到最后都汇聚成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然后消失不见。

好想你。真的。

“秦陌？”

“嗯？”秦陌如梦初醒般地看着楚鸿收起零钱和账单。又出神了。

“我们刚才在说等过段时间，不那么忙的时候去看看你妈妈……你想跟着一起来，还是打算自己过去？”楚鸿笑眯眯地问。

“我……”秦陌犹豫了一下，“我想一下再告诉你吧。”

CHAPTER 58

渐渐冷清的酒吧仿佛正在迎接着黎明，人们相继离开了，结伴或独行，结束一夜避世般的疯狂。

彩色的灯光依然在寂寥地闪烁，让人迷幻和困倦。

不想回家。回去也是一个人。秦陌抬起沉重的头颅，眼前的景物已经不那么清晰——说不清是太想睡觉，还是真的喝多了。

“陌陌，别难过了。”

一个声音飘渺地响起。

“谁难过了。”秦陌听见自己沙哑地开口，却被一只手臂有力架起。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秦陌想看清那人的面容，视野里始终只有一个晃动的轮廓。

是谁呢。还有谁能对自己这么好。那么在乎自己。

“走吧。”那个人拖着他离开了吧台。

方向好像不对。大门口明明在另一边。秦陌恍惚着往那人身上靠了靠——去哪，跟谁，其实又有什么所谓。

周围的气温渐渐温暖而暧昧。秦陌不知道地下还有另一番天地。

重低音的音乐放得令人头昏脑涨。那个人和来往的人熟络地寒暄调侃，很快就来到一间包间门前：“在这休息一下吧。”

秦陌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谢了”的音节。

门向两边打开。一众穿着风骚的男女疯狂地摇摆着身体。而沙发正中的中年男人左拥右抱，喝得正在兴头上。通红的脸上满是银邪的笑。

那人的相貌却异常的清晰。

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

通电般的震惊让秦陌瞬间清醒了。他用力地拨开阻挡的人群，步伐不稳地冲了过去，一把揪起秦永烨的衣领按到墙上，拳头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听到他应声的哀嚎，顿时感到无比的舒爽。

“你居然敢动手打你老爹！”秦永烨捂住鼻子，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那血竟然是黑色的。

“我才没爹。”秦陌很平静。

众目睽睽。一个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黑色丝袜包着姣好的腿型，玫红色的短裙勉强遮到大腿根，似乎随时都有春光乍泄的危险。她走到秦永烨身边，略带谄媚地挽起他的手臂，安抚着他肥厚的胸膛，看着秦陌的眼神里带着无限的责怪和娇嗔：“说什么呢。他就是你爸爸啊。”

秦陌定定地盯着女子的脸，吃惊地说不出话。

腿猛地一抖。

手机铃声在耳边大声叫嚣着。秦陌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一串超长的数字——可能是越洋电话吧，也许是展媛。

“喂？”秦陌把被子拉到胸口盖好，看着窗外开始发亮的天空。

“你是秦陌？”

“对。”

“我是肖杰的妻子。”

“……”这大半夜的。秦陌对接下来的谈话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女人的语气听起来似曾相识，“再次警告你，不要再来招惹他。”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家人。秦陌想现在有的是时间跟他们周旋：“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亏你做得出来……那样的事。”肖夫人显然不好把话说的太直白。

“哦。那是。”秦陌假装明了，“其实是他勾引的我。”

“那不可能。你不要想推卸责任。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是你的事，希望你不要来干扰我们的生活。”

“呵呵呵……”秦陌看着天花板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的。”

“希望你说到做到……”

“毕竟他的床上功夫还是可以满足你的。”

“你说什么？！”

秦陌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阴阳怪气地会惹恼这个女人。他猜测肖杰在被逼交代的时候一定是避重就轻的，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们习惯性地无中生有了。

家族遗传啊没办法。秦陌心里唏嘘着。

“……他没告诉你吗？那你应该再问问。说不定有些花样你们用得到。”秦陌坏笑着添油加醋，想着以肖夫人的修养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你不要想挑战我的底线。”

“我才没有。实话实说而已。”

没听完肖夫人的无聊谩骂，秦陌就默默挂断了电话。

回想起刚才的噩梦，那个最后出现的长腿女子，长了一张林菀颐的脸。

全都是错乱的剧情。这些人都怎么了。

把手机放回床头，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旁边的照片。他美丽却早逝的妈妈。

还有那封始终没勇气拆开的信。

该怎么办。不是不想知道最后展岚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想再去了解一个更难堪的真相。

没骨气地又回来了。

说不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一晚上呆有什么好享受的。只是看着那些旧物，想着以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觉得不那么孤单。

昨天走的时候好像把门锁了两道。怎么……

秦陌打开门，就看到门口两个超大的旅行箱，上面还有一个手提包。往前走了两步，和展岚卧室里的秦永烨不期而遇。

“你来干什么？”秦陌语气强硬地质问。仿佛极其不满自己的地盘被外人侵占了——虽然说不上是外人吧。

“我……想来看看。然后就回去了。”

“她给你的钥匙？”

“对。”秦永烨有些局促地把钥匙递过来，“正好还给你吧。”

秦陌把两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一路走好。”

秦永烨皱皱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孩子，有件事我还是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你告诉我不少了。”

“我要结婚了。”秦陌的嘲讽秦永烨就当没听见，一板一眼地说道，“大概是下个月。”

秦陌一下没了声音，眼睛里闪烁着莫测的光。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但是我们也是准备了很久……后来阿岚来找我才不得不推后的，但是她也是表示支持的……希望你可以理解……”

话音刚落秦永烨就看到秦陌怨恨的表情在眼前放大，被一路推着向后直到撞到了墙上无路可退。

这种心情跟做梦时候一模一样……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陌的手颤抖着扬在半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别别冲动。”没有身高优势的秦永烨极力避免着一切肢体冲突，“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但是人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对不对？还得往前走对不对？”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这是这个人能说得出口的吗。秦陌多想自己能像梦里那样打得他头破血流。可是不行。

至少不能在这里。

“你会遭报应的。”秦陌不可置信地扬扬下巴，“再见。”

CHAPTER 59

“珊珊，求你回来好不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女主角终于含泪告别。一抹嫣红的背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

要不是后排的情侣在没完没了地嬉闹，影片过半的时候秦陌就要入睡了。

况且这算哪门子的惊悚悬疑片的结局呢。拙劣的演技低俗的剧本，以及虚伪的影评，再加上电影开场前吃的那份所谓的厚切猪扒饭，秦陌觉得自己快吐出来了。

早知道应该点份拉面就对了。

人心情不对的时候，做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明明都是曾经一个人经历过的生活，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寂静空虚。好像只被拉在手心里的气球，不知何时断了线，就轻飘飘地飞走了，可能飞到无限远，也可能就直愣愣地碰到树杈然后炸个粉碎。

以前在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安全感哪去了。那种即使孤独着也自得其乐的满足感哪去了？

秦陌在街边站了一会。午后的阳光变得温暖怡人，像女人柔软亲切的耳语。

突然很想去游乐场。

不去考虑周末庞大的人流量，秦陌咬了咬牙进了地铁站。

脂肪丰厚的异国女人在大冬天里依然袒胸露乳；穿着西装双肩背一个电脑包的年轻男孩脸上有着疲惫的表情；座位上的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孩糙着娇媚的口音兴奋地交谈着，旁边的老妇人手里紧紧抓着身前绑满货物的小推车……

老旧的车厢把怀着不同心事混合着不同气味的人聚集在一起，又分散开来。那么长的一列车，人们来了又走，盲目而从容地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前进着。

可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呢。

大多数人在做的都是“被认为应该做的”事，能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

真让人忧伤。

其实庸碌无为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在一些人的价值观里，随大流总是不会错的，即使错了，也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指责。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跳出来与大众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