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辗转反侧半天,回房间翻了半天,拿出几张支票跟文件来。
他的神龙薪酬和封海资产是用任何方式无法转移的,但是一般屏蔽社会关系之前公司会根据员工的级别和整体财产水平给其直系亲属一定安置金。芍露崖就是负责核算和发放这笔钱的部门,深谋远虑的他在踏入吉祥社会服务总公司大楼的第一天就准备好了这个资金——因为他知道自己仇家众多前途叵测,搞不好哪天小命一没那么所有财产就是任人分配的鱼肉,他其实未雨绸缪早给父母和女儿铺下后路,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摊牌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张仲文攥着这几张纸走向张世荣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小孩,正战战兢兢地拿着考试成绩单走向父亲。好不容易来到茶桌前,他老大不情愿地坐在父亲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张世荣根本没有理他,独自专注地看网页。
“呃……这个。”他虚弱无力地哼了一声,把支票推到了张世荣的电脑旁边。张世荣斜了一眼,愣住了。
“是给你和我妈妈的。”
“嘿嘿……真的假的啊?”张世荣拿起那几张数额不菲的支票,对着灯泡带着怪笑仔细地欣赏起来。
“这个文件,是我和小艳离婚的时候签署的一些协议。有些关于女儿的问题……请你们,一定要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关于匣姑的教育……”张仲文冒着虚汗说。
张世荣听出他话里有话,警觉地瞪着他。
“我过俩月,可能……要出一趟远门……”这句话一出口张仲文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蠢,平常一般都是“本老妖本大仙本龙王本仙翁+定要+各种神话型动作词组+将+蔑视打击对方年龄外貌文化程度户籍和性别的名词词组+充满四字成语俗语的毁灭性条件假设句+努力在模仿萧亚轩但实际上还是很像蔡依林的拟声语气词”——总之吓不死人也能让人吐血三升的威胁恐吓或者潇洒留言。但是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就是被打回原形的草履虫,除了自体分裂什么也干不了。
张世荣眼中凶光一闪,默默地闭上了双目,喘息了片刻,又缓缓睁开眼睛,竟然用很缓和的口气说:“你不要慌,不要慌!第一步:家里有货么?现在立即都冲进马桶里去。第二:账薄自己能记住多少记住多少,马上烧掉!第三:快去把头发剪了,连夜就走!千万别去机场火车站和长途客运站,关掉手机不要开,五天后我会在幼儿园西边的游乐场和你见面,我会给你打点一切的!”
张仲文咧开嘴傻住了,看着自己父亲深沉严肃的脸。
“别愣着了,现在要争分夺秒!我不会告诉你妈的,快去收拾东西啊,小点儿声,自然点儿!”张世荣压低声音,非常冷静地催促道。
“爸……我从小就会密室中培养植物,我又东奔西走很多年,我又娶了一个家在深山老林里的老婆,且定居在云南,又经常出差不回家有很多来历不明的财产,这些并不不等于……Shit!哈哈哈哈哈。”张仲文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啪!”张世荣并没有笑,突然挥起手掌对着张仲文的脸就是一个大耳光,表情凄厉地怒视着他,胸口剧烈地在起伏。
人类的掌括真是清风拂面,张仲文不疼不痒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是不是我做的任何事情,你都觉得一定是歪门邪道?”
“我有冤枉你么?”张世荣底气十足地反问。
“……”张仲文一时语噎。
“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每次家里电话一响我们就会心惊肉跳!自从你神神叨叨搞黄我的金矿又跳江走了之后,其实我和你妈一点儿都不相信你真的死了,但是我们害怕,你知道我们害怕什么么?我们害怕有一天公安局找上门来!说你现在是个逃犯通缉犯要我们配合抓捕!我也是造过孽的人,所以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怪我自己没有管好你这个畜生!我和你妈现在年纪都大了,都老了,折腾不起了!你不看我们养了你十几二十年的份上,也看在你亲生闺女的份上,求求你,饶了我们两条老命,不要再整天胡搞瞎搞,要我们安安生生地合上眼,死了算?”张世荣老态毕露地仰在沙发上,用手捂着头气息奄奄地说。
“哦……呵呵,好的。这些钱——”张仲文憎恨地又拿起支票说。
“你别说了,我不想看,我不要,我不想知道你的任何事情。你那点儿破钱想塞我的牙缝,也太瞧不起老子我了。你不是神仙么?你有没有什么法子一下子就在我面前消失……我和你妈都觉得,家里就我们三口挺好的。你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闹心了。滚,滚,滚!”
张世荣厌弃地挥着手,示意张仲文离开。
张仲文转身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挑了一套最具爆发力的天龙战衣换上,哼着歌梳理了头型。乔月兰其实早就听到了外面的父子争吵,没发现什么新词和非常规的内容,觉得十分无趣,看见张仲文又要出门,苦着脸问:“这大过年的你又要去哪儿啊?”
“走私贩毒卖银嫖娼去!”张仲文其实比较善于欺负他的妈妈,把余恨和嗔怒发泄到了乔月兰身上,站在门口大吼一声。
“嗯,多贩少嫖,多带点儿钱回来。现在奶粉可真贵。”乔月兰淡定自若嘱咐道。待张仲文夺门而出,乔月兰立刻没好气地走向张世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道:“我这辈子就答应错了两句话!第一次是在公社后山的梨树林子里,你说要看看我的裤衩啥样,我说行。第二次是在你姥姥家草屋里,你摸着我的裤衩说,要是有蛇仙投胎到咱家来,你生么。我说生!这两件教训让我觉得,我必须永远反对你,因为你提出的要求都是不可以答应的,你永远是错误的!”
乔月兰就是因为答应错了这两件事,所以才被家里两个男人训练出,或者说,开发了她万事豁达渺视浮云的性格。其实她有一个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就是她相信自己的男人和儿子都是神,至少都不是人,不管是公安局还是黑社会都无法中断他们俩永恒无尽的战争,而这场没有胜利的战争中她将是永远的失败者和受折磨的对象,所以,反正自己已经失败饱受折磨了,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忧虑心的呢?有千年道行的儿子夜不归宿?还是老公在股市上赔尽万贯家财?呵呵别开玩笑了老娘刚又在网上买了一个家里绝对放不下的桌子正愁没有话堵你们呢,走吧,吵吧,反正最后有理的是我。
张世荣不想在大年夜里与妻子争吵,跑到阳台上偷偷地吸烟。吹着冬季很干爽的夜风,听院子外的榕树沙沙作响,他不知是怨还是恨地看着灯火氤氲的满城春景夜色独自惆怅了许久,突然几点微凉的雨点点滴滴洒在额头上。赫然听见一声闷雷响,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小区花园中拔地而起一束冷峻的青光,在天际中忧凄地几许盘旋,钻入雨云遥遥向东去了。
张世荣苦涩地笑了一下,把烟头碾碎在空荡的花盆里,望着黑不见底的天空寂然无语。
潇洒的代价就是半个小时之后张仲文面黑脸青衣冠不整地再次爬进了南昌的公司通勤车站。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妈逼这才还不到九点,就显摆你们那里有烟花放啊!”
除夕夜里通勤车虽然还在运行,但是乘客不算多,车厢里很空,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张仲文坐在座位上,感觉到脊背又在流血钻骨剜心的疼,他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逞一时之勇勉强龙化变形的下场就是逆鳞撕裂。他夹紧大腿手挠着胸口,颇有性高朝症状般地在座位上微微癫痫,把走过来的巡查小夜叉吓了一跳。
“看什么看,没见过西施捧心啊!”张仲文眯着可怕的三角眼凶狂地呵斥。
于是小夜叉面色一变,拔足狂奔,再次被他吓跑了。他带着满足的快感用手撑住车座,冷冰冰地瞪着车厢的地面,在一分一秒地熬时间。他从家门出来之后,抽了一支烟,突然心里产生一种冲动,那就是无论如何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公司自己的办公室里去,至于原因是什么,他现在就是觉得只要能远远地离开自己的父亲哪里都好,同时办公室里有吃有喝有电脑周边还有天堂里描述的一切且还都是现代化的。
问题是,即便他是健康强壮的龙,直接飞向北京总公司的大楼速度也是没有坐免费迅捷的通勤车快的——畜力几百年前就开始被机械动力逐渐取代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他现在与其说痛苦不如说是懊恼,心中苦叹:唉,老夫突发少年狂,大多没有好下场。
终于熬到站,他踉踉跄跄地从车里走出来,踯躅在华光四射美轮美奂装修得好像世界人民以后的日子都不打算过了的地下交通大厅里,望着熙来攘往的三世众神们,心里孤绝地在想,为啥这年头大家的素质这么低,我这被轮奸般步履艰难的姿态啊,都没个好心人过来扶一把,就好像我倒地不起会赖上你们谁似的!
扶梯送他来到了公司前台大厅阿閦回旋,四冷四暖八面的乳玉墙上大概是为了庆祝农历春节,整齐划一地换上了千山翠微润雨图,浅墨流绿雨雾蒙蒙的层叠写意山峦上会随着大厅中出入人数增加或减少点滴杏粉桃红,早晚上下班的时候这个画就会变得春意盎然山花烂漫,而现在夜静人稀的时候则显得有点儿凄清写意乍暖还寒。
阿閦回旋与琉璃螺城之间的由真的陨石碎片打磨加工成三千六百盏的“遍依群星”灯具组全部都被点亮,奢侈无忌地照耀着大厅四面八方,好像千万道凝固在半空里的晶莹冰柱,又好像迎面洒向大地的熠熠极光。今天夜里成“兑”位组群排列的前台和接待处里所有的八十八名小姐和经理们统一都换上了暗玄黄的唐装,就连散落四处的十二个保安岗亭里护法迦蓝和金刚力士们都被要求穿上了很Always love you的西装和墨镜,不管长得啥人模狗样远远看起来还是很帅的。静静飞流在半空里对冲喷涌的大焉水镜还是那样无声无息,照射倒影这众神打工之地中来往交错孤独或者不孤独的灵魂们。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白天,那个时候只是卑微的访客,拿着临时出入证,还肩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执行着九死一生的使命,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留恋这传说中的琼楼玉宇吉祥宝地。不过他倒是回想起来,似乎那天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带着取之不竭的孤独和挥之不尽的时间来慢慢坐在这个大厅的某一个角落里,无声抗辩命运的裁决。
他兜了很大一个圈子踱步到四十二个电梯中给中层高干们使用的圆通御律前,单手扶墙,翻开手机。
太可悲了,除了66260和10086之外,竟然只有四条短信是有实际内容的。李远坪问他耿鸣在哪里。慧曦给他发了一条祝福新年的短信,接下来的短信提醒他把上一条在大年初一下午一点左右给他通讯组中的A分类群发。妈妈问他的淘宝账号密码是多少。
永漓阁里基本没有人了,除了几个懒得回家或者根本没有人愿意他们回家的宅男宅女还在隔间里对着电脑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张仲文回到自己办公室之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开电脑,等候开机的时候脱了衣服,找了几张纸巾光着膀子想去擦拭身后的血痕——逆鳞的伤口没有什么特效药和设备可以治疗,要它尽量无遮无掩地自己生长就好。对一般人来说这个自己抓后背伤口的行为可能很困难,但是对他来说非常简单,他只要用蛇芯子缠着纸巾甩到后背去轻轻擦拭伤口就好。
他擦了一会儿脸红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这个行为又猥琐又可悲;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果然支起了帐篷。悻悻地坐在椅子上,心里非常苦恼——现在就算是他肯花钱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背后有致命伤,且不说被人摸到有多危险,就算被人看见也解释不清楚。另外逆鳞被拔掉之后,自行解决问题也是很不明智的,因为这是一个神经系统综合运作的行为,牵一发动全局,炮楼震塌后墙,都是他自己城破人亡。
不过好歹他也是个神,神总是比一般人意志力和控制力高的。于是他深呼吸几口气,打开电脑玩游戏分散注意力,他现在的心态很成熟,不再玩血腥暴力的PG18了,他成神以后特别喜欢玩的是健康主流的美少女养成游戏——他自认为这是当父亲之后的哺育本能的体现。玩了一会儿之后,他看看时间发现不过十点,突然心中更加烦乱,总觉得有点儿坐立不安;也不完全是因为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而是他有一种感觉到危险的焦虑。为什么危险他也不清楚,如果他的办公室还不安全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给妈妈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感觉到家人会有什么异常。
五分钟之后他来到了办公室门口,放眼观望灯火幽幽的永漓阁大厅。北面沾了大半个吊顶墙壁的群龙施雨图还是那么难看——张仲文觉得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会悬挂本物种光着身子吐痰尿尿的艺术品的公共场所了。缀饰着铂金芍药花的十八个石墨廊柱及其周围大大小小办公桌电脑设备也正常。
嗯,西北边通往三级物品储藏室不太正常,他看见那个隐秘的小过道上唐风仕女撰经图——就是一群肥婆子在看杂志——有一抹氤氲红辉好似烛火般在悠悠飘摇。
“You must be kidding me!”
永漓阁如果会失火的话那就太可笑了。张仲文瞬间转回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那个文具盒,掏出慧曦准备留给他对付前妻的手枪——这是兜率宫特制改版的PT99式半自动手枪,枪管外套一个可拉伸消音器兼红外线感应瞄准镜,内置25发内爆型子弹,一般都是发给迦蓝院的高级夜叉特工们使用的,是可以打穿一般银行金库金属板的中等威力的武器。
他脱了皮鞋,脚上只穿着姥姥去世前给他缝制的毛袜子,本来走路就没有什么声息的他拎着枪再次来到永漓阁大厅里,只远远看见两三个隔间里还有灯光,里面的人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死了,不过这些宅龙们估计叫醒过来也只会添乱。张仲文冷笑着轻轻踱步来到西北角的墙边,发现那红光缓缓移动了,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朝里面慢慢一照,发现走廊上站着一个火红的人影。
活蹦乱跳辗转腾挪只是小妖小怪和低成本动作片没戏凑时候玩弄的伎俩,真正心狠手辣目空一切的魑魅魍魉们才不屑那般出丑作秀,沧海皓津玄持亲王人未现枪先响了,他转身迈步拐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声嘶嘶细响的弹花在走廊对面的墙上爆开,分别对着那个人影左右手腕和膝盖射去。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对方是入侵者,是因为芍露崖的核心区域永漓阁是一个绝对不允许闹恶作剧的地方,且所有工作管理人员一定都是龙族,他们绝对不会放出这种红光;因为对天龙们来说,这种红光象征着来自异族的战争和挑衅,即便是九头火龙的化蛟也不会有这种亮红色。现在是除夕的深夜,芍露崖里不可能有访客滞留在此,所以张仲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有敌人进来行窃滋事。
芍露崖天龙们的朋友很多,但是敌人更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集中工作的原因。
另外能到这里来盗窃的敌人,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财物,这个神圣祥和的地方秘密太多了,张仲文不可能都知道,但是他知道即便是三级的储藏物库里也有敌人们觊觎垂涎的东西——甚至连公司的保安和包括檀其卢在内的高级人员也不能染指,所以现在他必须带着不留痕迹杀人灭口的觉悟清查一切隐患。
子弹穿透明亮的火光射在了墙壁上,那个人影转身缓慢地向储物库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