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荣暗火烧心地打量了张仲文和耿鸣半天,很快归纳出耿鸣如下七个特点,这并不是张世荣最初阴暗的推测:
一:他比张仲文至少大五岁。这个很明显。
二:穷人。看鞋。
三:警察。他在审问和试探张仲文,他们认识很久了。
四:他的胡子是一种病变,搞不好是药物或者辐射问题。
五:开车不错。看坐姿,另外脚很大(迷信的直觉)。
六:远道而来。看衣服。
七:他带着连张仲文都不知道的隐秘动机,这个动机是伤害性的,可能足以致死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父亲对儿子的哺育本能发出的警告。
于是总结上述七条特征得出结论:
一:张仲文被执法人员盯上了,且这个人很厉害,不是一般的酒肉官员。
二:张仲文自信满满,但是他还没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
三:一物降一物的法则终究是存在,我老张竟然活着看见了能扳倒蛇妖的法师,应该高兴么?
当张世荣惊觉对面的大汉竟然对自己点头的时候,立刻就下了一个决心。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镜,踱步来到张仲文的面前,不冷不热地说:
“烟不错。一根一根地抽得小样真飒。”
张仲文想把盗窃来的烟藏起来已经晚了,干脆厚着脸皮装没听见,输脸不输阵地回答道:“我妈又打一天麻将没做饭啊?”
“服务员并桌。”张世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拽来一副椅子坐在了张仲文和耿鸣中间。
“叔叔你好。”耿鸣站了起来,尴尬地探出半只手,看张世荣肯不肯握。结果张世荣头没都回一下,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声:“啊!”
张世荣坐定之后,拿起张仲文面前还没用过的筷子,对着满座的酒菜,竟然绽出阴冷的笑颜,扭头问张仲文:“你买单是嘛?”
张仲文点点头。
“西边出太阳喽,养儿三十年,终于跟着他混了一顿馆子。”张世荣目露精光,兴奋地伸出筷子,非常大方地夹了一块肉便吃。
耿鸣缓缓坐下,看见张仲文半红不黑的脸,心里突然觉得很兴趣盎然——张仲文非常害怕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也完全没把这个妖孽儿子当盘菜。
“都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么?”张世荣慢慢地咽下一块肉,白了一眼张仲文,趾高气扬地问道。
“叔叔,我姓耿,和小张是一个公司的同事。”
耿鸣说着就从皮夹子里掏出吉祥社会服务公司的“普通社会关系信服名片”,这其实是一印着真的可联系普通电话和公司名称地址的黑纸,这个黑纸能最大限度降低人们的怀疑和警惕性。
但是张世荣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怪里怪气地说:“保安啊……”
张世荣根本不相信张仲文工作的公司是一个超大型集团企业,他在哪里也没听说过没看见过这个企业的产业和产品,而且张仲文的名片从食品公司的副总裁换成了证券公司的顾问本身就是一个很诡异无厘头的事情,那么耿鸣的保安经理对他来说就更不值一哂,保安就保安呗,经什么,理什么呢?
耿鸣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和张世荣接触,对他们家人的个性和架势其实早有觉悟,他知道这个老头不是妖怪胜似妖怪,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随便应付。不过张世荣却突然带着慈祥的微笑一扭头,盯着耿鸣的脸看了一会儿,热情中带着嘲讽说:“这么多菜,快吃吧,使劲吃,随便喝!他可有钱了——”说完还用筷子指了一下张仲文。
张仲文七窍冒着看不见的青烟,无奈地也下了筷子。耿鸣等他们父子二人都有东西吃到嘴里去之后,才压抑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小心地夹了一块石锅上的碎肉。张世荣哼笑一下,知道这孩子有家教知道当着长辈做客不露羽毛,便用筷子大方地夹了两大块肉,塞进耿鸣的碗里。耿鸣不是一个虚与委蛇爱套辞令的人,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便适当地提高了速度大方地吃了起来。
这个行为让张仲文脸色更加淤青了;在他的一生里,如果张世荣在饭桌上用筷子对准自己,那么就一定是敲他的头。不过当他咬着筷子看着耿鸣的大嘴吧唧吧唧地吃东西,心中暗喜:这种吃饭发出声音是张世荣认为最没教养的行为,而耿鸣的厚嘴唇简直就是两个天生的快板,估计就算他再怎么装腼腆也都无法在客观上消掉这种基本在全世界文明社会都认为是粗鲁不雅的声音。
张世荣眯眼看着耿鸣吃了一会儿,悠悠开腔:“耿先生身体真好,吃饭香,是个有福气的人。”
张仲文欣喜地等待这个先扬后抑的讽刺转折,但是张世荣却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嘴里,也吧唧吧唧很有滋味地咀嚼起来——好像还在和耿鸣比谁的声音大。张仲文瞳孔快要爆炸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辨识了很久确定这不是什么不知死活的妖怪变成张世荣的模样来羞辱自己,然后一口就把筷子咬掉一截,牙齿碾碎木头,混着毒水咽了下去。
“我最近看了一个养生专家写的文章,说吃饭的时候用力咀嚼,且配合有节奏感的唇音,能够促进消化带动气血运行。”张世荣很享受地抬起头,宣扬起他从小报上看来的生命真知。
“嘿嘿。张叔叔您今年有五十岁了吧?”耿鸣用一种困惑不安的眼神看着张世荣的头发问——他非常非常会演,他知道这个时候盯抓住阿谀目标的生理特征,做出一种怀疑和审视的表情细节;而千万不能表现出明显的赞赏和惊讶,越用严肃显示自己的无知与没见过世面,对方就会越相信自己认为他年轻。
“Yeah, keep on boasting. He will pay the dinner.”张仲文傻笑着呢喃一句。
结果耿鸣和张世荣集体厌恶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耿鸣开始吹捧张世荣保养的好,他竟然知道张世荣喜欢别人奉承自己的头发。张仲文呆呆地听着,心里狂嚎:那是染的!染的!染的!!这么假的颜色连半个月没台出的小姐都不好意思说青春健康,妈逼你睁眼说瞎话的技术真好。
耿鸣撅着满脸是毛的脸虔诚地请教了张世荣的秀发护理方法,于是张世荣把放在他家厕所里的一本妇女杂志上的美发经验循循善诱地背给了耿鸣听——然后他们俩碰碗饮酒,好像都在祝福各自那被天谴神罚的毛发。
再接下来张世荣开始盘问耿鸣的出身家世了。
“我爸爸和妈妈都是搞水利的,我妈妈是做岩土工程的,我爸爸是做地下水工程的。他们俩六十年代下乡到了陕北,我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我爸本来可以回城,但是他不肯走,且他说他学的就是这些给老百姓凿井修渠的技术,他要留在乡下,陪我妈,让那里的乡亲们能喝上干净的水,不再靠天吃饭。我还有一个哥,但是十几年前也遭遇了点儿事故,没了。”
耿鸣挺直了胸膛,非常高傲地用主旋律的风采对张世荣说。但是还没等张仲文阴阳怪气地出言揶揄,张世荣喝了一口酒,喋喋怪笑着说话了:
“嘿嘿……你们家乡的人真幸运,有你父母那样的人才为百姓造福。你知道么,我们老家也算是农村,可愚昧了,我们应对洪涝灾害的方法就是,咳,修庙!那个庙可漂亮了,水泥的呢,红梁黒瓦,小门小户的,就在公路边上,经常有人半路停车拎着裤子跑过去……”
然后他乐不可支地看着张仲文,鱼尾纹上扬,满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哈哈哈哈哈!”耿鸣完全理解张世荣话意,喷出酒大笑。
张仲文用手支住脑袋,闭上眼睛,浅淡地呼吸,心中默念:今年一定要吃五十个童男童女,五十个啊五十个,童男五十,童女五十,五十五十五十……
“你结婚了吧?孩子多大了。”张世荣根据耿鸣的年龄气质推测询问。
“结过婚,又离了,没小孩。我工作调动去了外地,三年,荒郊野岭的,老婆没办法跟过去。其实就是我没钱又没能耐,人家不愿意跟我过了。”
“嘿嘿。好男儿何患无妻。女人不但要哄,还要管的,吸取教训,再接再厉吧!”张世荣举着酒碗又和耿鸣对碰,洋洋得意地说。
张仲文虽然没怎么喝酒,但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乔月兰网购成瘾,且在家里一言专行不容置疑,她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据说有升值空间且全世界只有四个的万能方桌,现在就堵在张仲文家客厅和出门走廊之间,全家人最快的出入方法就是从那个桌子上爬过去,张世荣也爬了半个多月了,且晚上爬出来之后就开始炫耀女人要管的教训。不过老奸巨滑的张世荣其实对耿鸣的个人信息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在一些轻描淡写的寻常寒暄中套耿鸣的来意目的,耿鸣扮猪吃虎见招拆招溜缝绕弯地殷勤问答——他察觉到了张世荣对自己的怀疑和警惕,但是他总不能说:其实我就是骑着你的龙儿子漫天飞着遛弯,中途落地吃个饭吧。
不过两个陌生没有交际的人产生共同话题和兴趣的最佳途径就是联合攻击一个他们共同憎恶的对立目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世荣已经和耿鸣在飞扬的酒水和酣畅的交谈中开始共同贬损张仲文的语言习惯,服饰穿着,恐怖发型,生活方式,工作能力,饮食口味,荒诞的神迹,肤浅的学历,失败的婚姻,低级的爱好,亚健康的作息,蹩脚的驾驶技术,腐败的社交圈,空虚的精神世界,拜金的物质价值观,和注定孤独终老悲惨绝望的未来。一言以蔽之:张仲文是一个啥也不是的废物,他们俩better张仲文一万倍。
不过沧海皓津玄持亲王龙颜铁打大海肚量,换了一双筷子之后就在吴蜀之盟前稳坐曹营,笑对秋风三千丈,古井寒潭不起波,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他给自己含着定心丸呢:
你们爱说说吧,反正一个等老子位列仙班拔升尘世之后谁也不用理谁了,你还要养我的女儿。
另外一个,I will fuck you, soon. I don't care who and what the hell you are. you have a big fat ass,that counts.
大概都是彼此找到了捧哏的发泄和数落对妖蛇的积怨,张世荣兴致高昂,耿鸣胃口大开,于是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气氛下,这耿鸣和张世荣热络起来,一个暴露出酒缸容量,一个很显出饭桶本色,没用多时就把满桌酒菜一歼而就,不过耿鸣似乎也就刚垫了个半饱,张世荣好像还意犹未尽,于是中途又加了俩菜一碗面,耿鸣划拉划拉就吃光了,这还不解恨,米酒坛喝光之后愣是又和张世荣对着两碟花生豆又干了五瓶啤酒,中途连个厕所都没去。
张仲文完全不搭话,就是听着耳边万箭齐发战鼓轰鸣,偶尔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唠叨着:Noah ,where are you? Build an ark, the rain is coming.“
终于夜色阑珊,张仲文看了看手表突然说:“不早了,差不多了吧,我要送耿先生回去了。”
张世荣不悦地说:“回哪儿去啊?走……带小耿同志回我家住。”
张世荣永远认为张仲文的所有财物都是“我的”,哪怕现在他们住的这个房子是张仲文从蔡丽艳手里讹诈来的。简单说,张仲文的东西是他的,但是他的东西不是张仲文的,只要张世荣住在这里,那么张仲文就是住在他的家里。
第四十三话:耿鸣严厉地抵制了亲王的引诱
耿鸣看了看时间,赫然发现已经十点钟,斜眼暗示坐骑带自己离开。但是张世荣很是慷慨地带着醉意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小耿同志,你不用担心,到我家去住好了,要他睡客厅,你把门锁上,没事的。”
张仲文牙根痒痒地说:“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卧室!”
“张叔,不用了,我打个车很快就到家的。”耿鸣推脱起来。
“胡说,你不是在北京工作么,你飞回去啊!你——结账去!”张世荣笑呵呵地拍了一下耿鸣的肩膀,然后对着张仲文吼了一嗓子。
“早结过了。我送他回住的地方去吧。”张仲文不满地撇嘴,计划中是有这一步,但绝对不是在自己温馨的卧室里,绝对不是在爸爸妈妈和女儿的隔壁,绝不!
“他有什么地方住啊,还不是要花钱找旅店。有你这么招待同事的么?我说去我家就去我家!小耿,你不用怕,有我在呢,他不敢对你怎么样!”张世荣酒气上脑,扯着耿鸣就往门外走。
“嘿嘿,他敢把我怎么样?”耿鸣也醉呼呼地晃了一下拳头,蔑视地看了一眼张仲文。
“好吧……”张仲文决定暂时搁置一下计划,瞬间决定如果耿鸣真敢进自己的卧室睡自己的床,那么他就把卧室气温下降到零下六十度,很快耿鸣就会跳窗逃走的。
于是三个人真的就摇摇晃晃地消化着酒食,各怀鬼胎地沿着街面来到了沧海皓津玄持亲王府——一栋五层公寓楼中第三层的二手小房。门灯亮起,张世荣掏钥匙开门,耿鸣不知道是真是假,对着门口的对联叹了一句:“好字啊……这个对联很贵吧!”
张仲文扶着墙咬牙憋住胃里的酸水,张世荣只是呵呵地笑了一声,打开门把耿鸣让了进去。但是耿鸣很快呆立在走廊里,傻住不动;张氏父子进了走廊之后,也默然无语。
耿鸣看见一位体态丰腴的中老年妇女贴墙站在走廊里,身前塞着一个紫色的方桌。这位阿姨抱着胳膊,见有客来,很是亲切地点了一下头,双峰耸立,全身充满了浩然之气。走廊一侧应该是卫生间,另一侧就是客厅,但是这位阿姨和桌子一起塞在过道里堵住去路,让耿鸣完全陷入迷惘。
张世荣和张仲文看着脸上平和淡定的乔月兰,沉默了半分钟。
“你卡住了,对不对?”张世荣呆板地问。
“没有,我在减肥,缩腰。”乔月兰冷淡地回答。
“那你缩了多久了?”张仲文毫无怜悯地质问自己的妈妈。
“就一小会儿。”
“有客人来了……你别缩了。”张世荣带着一丝愉快说。
乔月兰徒劳地挤着肚子想向外挪,但是很明显,桌脚嵌在了门缝里,桌子根本纹丝不动,乔月兰肥胖的腰身被卡在墙上,只是发出了几下无力的颤抖;不过她依然很傲慢地说:“要么你们先爬过去,我再缩一会儿。”
“阿姨你好!”耿鸣心想原来死要面子的基因出在这里。
“你好,呀,你真高!”乔月兰仰头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耿鸣,赞叹地微笑。
“天啊,你在这里站了三个小时了?”张仲文从客厅里的电视传出的声音判断出他妈妈被卡在墙上的时间。
推理过程如下:
电视里在演一个深夜妇女情感剧,从对白内容判断这个是夜间重播三天前的剧情。因为昨天女主的妈上婆婆家吵架,应该已经带着孩子走了,但是现在里面还在演婆婆误会女主和前男友藕断丝连,还没有开始吵架。
乔月兰每天应该在七点半左右的时候收看这个剧集在本频道的顺播。
现在是十点二十分,乔月兰如果不是在上网的话,那么应该在收看另外一个频道这个剧集的本土山寨版。
也就是说,乔月兰是在七点钟左右的时候被桌子卡在走廊里,一动未动,直到现在。手机和遥控器都不在手边,所以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耿鸣永远无法明白这个推理,但是张世荣明白,他带着愠怒说:“宝宝呢,宝宝都没醒,没哭么?”然后直接从耿鸣身边挤过,非常麻利地一个单手撑,从自己老婆胸前撇腿回旋翻过了桌子,跑进屋里看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