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请进……”乔月兰仪态万方优雅大方地用手在桌子上划了一下,示意耿鸣可以如法炮制,淡定慷慨地表现出我们家风如此你不用少见多怪的姿态。
张仲文茫然地看了一眼满脸错愕的耿鸣,耸了耸肩膀说:“你要知道,你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价值199元的桌子,而是我妈节省的501元。请你注意你翻越时的动作细节,我的狗命和我爸的老命都在你脚下了。”
“这样不是办法啊!”耿鸣古道热肠地从怀里掏出最近一直携带的尖角钳子,从桌子底下匍匐钻了过去,蹲在客厅的门口,琢磨了起来。但是乔月兰很快开腔了:“这个门可以不要的,太旧了,我在网上看了一个瑞典家居空气净化组合拉门,只要899元,能节省1201元。”
“妈,你有空找找,看有儿子卖没,肯定还能节省你不少元。”
张仲文崩溃地看着正突然一脸欣喜地打量着家中木门的乔月兰说——乔月兰早就看这个屋子中的一切都不顺眼了。
耿鸣很谦虚地说:“如果不能拆桌腿,那么就只能先把门拆下来了。不然阿姨要站到什么时候啊?不难受么?”
“拆门。”乔月兰果断地命令。
耿鸣捏着钳子,三抠两转就把门扣环拨了下来,然后大手轻轻一拉,整个门就被他抽进了客厅。然后另外一只手把木桌靠墙轻轻地拉了回来,乔月兰倨傲地对耿鸣点点头,平移,迈着平淡无谓的步伐,一把推开张仲文,冲进了厕所。
“给你五分钟时间从我家消失!”张仲文对耿鸣恶狠狠地低语。
“你怎么可以对客人这么没礼貌。”张世荣出现在客房门口,看着一只手抓门一直手拉桌的耿鸣,惊讶地眨着眼睛。
“张叔,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啊?”耿鸣茫然地问道。
“辛苦你,门放到阳台上去吧,这边。桌子先丢客厅里。”张世荣抱着胳膊颐指气使。于是耿鸣就走过客厅,把门放倒阳台上去了,他回到客厅之后,突然指着沙发一侧的茶具柜说:“这个东西这么小,为什么不放这个桌子上呢?”
“可是这样门就打不开了……哦,门已经没了。”张世荣呲牙说。
耿鸣过于殷勤好心地把茶具柜挪开,把桌子塞了进去,又把整个茶具柜放到了桌子上,这样客厅里就没有这个尴尬突兀的方桌了。
“是不是放在中间好一些……”张世荣指了指两套沙发中间那低矮的芭蕉盆栽。
“哦。”耿鸣了解张世荣的想法,迈步把客厅中央的茶几推走,抱出盆栽,搬来方桌,放上茶桌,并好沙发,又把盆栽拎到门口——空间很富裕了,装什么门都没问题。且整个劳动过程毫无声息只用了45秒。
“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是在破家里的风水?”张仲文绝望地挠着脸嚷道。
“留着你的破风水回村里骗老太太去吧,你那么会摆风水,连个孙子都生不出来!”张世荣鄙夷地白了一眼这个百无一用的神棍,热情地把耿鸣推进了沙发里。乔月兰回到客厅,愣了一下,满意地数落起来:“我说过多少次了,早就该是这个样子了!现在好了,我前天买的组合吊灯就很搭配客厅的布局了!你会装吊灯么?”
其实根本没有等耿鸣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乔月兰已经走进卧室,从床下面抱出来一个纸箱。她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地坐在耿鸣身边,开始陈述这个灯具有多么的复杂和名贵,关键是,她又省了450元。
值得注意的是张家三口没有打算给耿鸣倒半口水和供应半点儿吃食。
耿鸣用了半个小时凭想象和勇气把那个有六个大部件十九个小部件的灯具组合装起来,拆下旧的吊灯之后安装到墙顶,测试之后他也没有被电死,房间里充满和原来并无任何不同的灯光之后,张世荣又向耿鸣请教拆卸抽油烟机的方法,耿鸣从来没有拆过抽油烟机,但是他继续凭着想象和勇气摸索着把这个菊花牌的厨房用具的盖和壳子都卸了下来,满手是泥油地清理了里面古旧的网格又把这个东西回复原状之后,乔月兰已经抱着一叠睡衣裤把他堵在了卫生间门口。
“哎呀,小耿兄弟,大半夜的辛苦你了。快点儿洗个澡,休息吧!”
耿鸣知道再无可推却,拿了衣服进了卫生间,一瞥眼看见浴室的窗台上放着他最喜欢的潘婷洗发水,突然觉得这家人很亲切——除了张仲文。
张世荣见耿鸣进了卫生间,脸都没抹一下,温良祥善的长者微笑刹那间遁为刺骨阴寒的奸诈相,攥着张仲文的脖领子把他拖上了阳台,老三角眼对小三角眼,白牙森森对灼灼利齿,张世荣压住满心惊怒恶狠狠地问:
“这倒底是个什么人?你给我说实话,他身上怎么会有枪的!”
“你都发现了?”张仲文其实早就发现张世荣在指使耿鸣搬桌椅修机器的时候没安善心,这老头顺手借位掀开耿鸣的后衣襟,发现了枪托。
“他是警察。”张仲文只能说了一个假的真话。
“继续说!”
“他是来这里办案子的。你知道,我是混过的,现在被公安控制在手里,当本地线人,在争取立功赎罪……爸,我被招安很久了,现在为政府工作。”张仲文又开始发挥他的想象力了。
“你再编!”张仲文扬起手掌。
“小艳的娘家那里,后山里其实是一个鸦片种植基地。这次耿鸣就是带着任务来断掉她们的毒窝点的,我的任务就是假装牵线拉桥,带他假扮毒贩子潜进丹花寨,收集证据,最后把她们源头下线一网打尽。爸,匣姑的姥姥家那里你又不是没去过,你不觉得很可疑么?当然,这些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和你有关。”
张仲文狰狞地斜起蛇眼。
“和我有什么关系?”张世荣放下了手,他从儿子的眼光中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丹花寨那个地方虽然破,但是有三百五十亩山地,有森林,有水源,后坡能种药材,前坡能搞旅游。她们有少数民族传统,族长即乡长,政府承认的独门自治。她们上一代的乡长嫁到大城市改了户籍撒手不管了,那你知道下一代乡长是谁么?”
“宝宝?”张世荣的眼睛亮了。
“嘿,没错,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一个吃奶小孩又能干嘛呢,她们乡里大小事务把持在几个老太婆手中,你也见过的,各个神神道道小肚鸡肠不务正业,这次我配合公安人员端掉她们的黑生意,一方面当然是配合公安的工作打击犯罪,一方面就是要除掉这几个看我们不顺眼的老太太,不服的抓进监狱专政或者干脆丢山沟里自生自灭。只要宝宝当上族长,小艳就能很快拉拢寨子里剩余的姐妹当上代理乡长。嘻嘻,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招商引资开发丹花寨青山良田,爸,还用我再说下去么?”
“呲……”张世荣惊喜地吸了一口气。
“不然你以为我这几年为什么赖在云南不走,也不想带宝宝走?爸,我不小了,小打小闹走野路子的年纪已经过去了。我不为我自己着想,也要为宝宝将来着想啊。这次我是宋江带兵征方腊,干的是报效朝廷的活。其实上上下下我早就打点好了,乡里那几个臭老太太根本蹦跶不出什么名堂,只要这次我和耿鸣走个三五回,他回去交差领赏,我咸鱼翻身立功洗底,你,嘿嘿……可以和小艳里应外合欺山霸水,花不了多少散碎银两繁文缛节,从此那丹花寨方圆几百里,地是我们张家的地,天是我们张家的天!”
张仲文并没有欺骗张世荣,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利用了这个契机拉老爸下水顺便打消他的怀疑。
“呵呵,其实我也老早就怀疑,你和蔡丽艳结婚就是这个目的。她什么态度?”
“她能有什么态度?她是个横娘们野脑袋,生意上的事情懂个屁!只要我们在她们乡里安营扎寨,她充其量就算是个打工的。就算她敢有二心,你觉得她那混吃等死的心眼能算计过我们爷俩么,何况宝宝也是她的女儿,这一切将来还不都是宝宝的,宝宝姓张,不姓蔡!”张仲文已经接过了老爸递来的烟抽上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世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与张仲文的对话中使用了“我们”。
“族长换代仪式在谷雨那天,我和小艳会带宝宝去的,爸你也可以去。只要宝宝正式当上族长,小艳就是他们的代理大族母,我就是首席大法师,按照她们的民族习惯,乡里的人就都要听我们的。这几天我再去搞定镇县领导各路神仙,嘿嘿,咱家的产业版图就贯穿全中国了。”张仲文在迷离的夜色下喷着烟圈说。
“这个法师好,嘿嘿……”张世荣眯缝着眼睛,认可地盯着自己的儿子说。
张世荣的一生都在尽一切可能毁灭和否定自己儿子的法力与超自然职业,张仲文初中前写作幻想以自己为主角的无敌大法师物语全六卷都是被张世荣撕扯和焚烧掉的,但是近二十年后,他却赫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个“法师”。
他也基本相信张仲文的话,原因是他相信自己的贪婪,他只去过一次蔡丽艳的娘家,但是他血管里沸腾着对那片山水田的觊觎感又强烈又真实,他觉得自己要是年轻二十岁肯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里霸占下来,所以他相信张仲文有同样的贪婪,这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二人血液里共同沸腾的贪婪不会欺骗他。
“当然,公司生意上的事还要你来操作,考虑到很多敏感因素我最好不要直接插手。你最近要是闲着,可以带着宝宝到他们寨子里多走动走动,踩踩点,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能做。你放心好了,她们非常迷信,知道我是蛇神,宝宝又要当上族长,不敢动你们半根毫毛,甚至,现在应该有那种长眼力的姑娘婆子们会主动帮衬讨好你。她们是会看天相闻风头的人,知道顺谁者昌,逆谁者亡!”张仲文狂抽了几口,把烟头碾死在花盆里。
“蛇神,不错……这个事我也要考虑考虑。”张世荣有生以来第一次同理承认了张仲文的迷信资历。
但是张仲文刚想走,却又被张世荣一把拉住。
“你和那个姓耿的到底什么关系?”
“不是和你说了嘛,他就是来办公务的警察。你看他那样,我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唉……有些话我没说,不等于我就不懂。我就是想说,害人之心可以没有,但是防人之心绝不可无。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了,你哥结婚你死一回,小曹走的时候你又死一回,你要是想死第三回,那么就真死吧,别再回来祸害你爹妈。对,别这么看我,我不瞎,我不傻,虽然我管不了你,但是你一撅屁股拉几个屎蛋我都知道。就连你妈都说你不够狠,连我半成也没有,你要是真狠,就有种别死。我和你妈已经不指望你能再干出啥光宗耀祖的好事了,只要你别人模妖样的在社会上胡混能稳稳当当地把孩子拉扯大,别三天两头公安局问刑警队抓地吓唬我们,我们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求,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当不知道!”
张世荣由怒转悲,语声苍老凄切地对着张仲文说。
“……”张仲文筋松骨软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心如霜打梗咽无语。
“不然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你是神仙,但又不是我求你投胎到我家里来的。”张世荣丢了烟头,垂头丧气地推门回屋去了。
“我和你说的那些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张仲文在阳台上的凉风中喑哑地吼了一嗓子,不过这音量如同梦呓,四周的花草听了都在微微嗤笑摇头。
他在阳台上端坐良久,努力遗忘和忽略父亲临出门前的最后几句话。又抽了两支烟,抖着悲愤激动的双腿回到客厅,赫然发现自己卧室的灯亮着。他现在已经没心思去纠结耿鸣有没有侵占自己的卧室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撇清关系,证明张世荣对自己的理解是错误的,他门也没敲就冲进了父母居住的客房,用自己能表演出来最镇定的语气说:“毛巾被在哪里,我要睡沙发!”
“睡什么沙发,你和小耿挤挤得了。被子我给小耿了,你回你自己屋里睡去!”其实乔月兰是真的不明白,为啥张仲文的床那么大,就不能和自己带回来的朋友挤挤。
“他睡觉打呼噜,很响!”张仲文抛出客观证据了。
“唉,那你把门关好,别吵到宝宝。还好没让他睡客厅……”乔月兰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张仲文呲牙咧嘴地摇头,杀回了自己的卧室,决定夺被子。但是开门之后,却发现耿鸣并没有穿他的睡衣,而是把自己的衣裤又穿戴整齐,没有穿毛衣,但是却死死地把外套的扣子系到脖子根,坐在张仲文书桌椅上,百无聊赖地在翻一本杂志。
“我不会和你睡一张床的,你今天请我吃饭根本就是没安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打什么歪注意,想要勾引我的妖怪站好几条街呢,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鬼德性。于是今天夜间的安排如下,我睡床,你睡地下。”耿鸣觉得这个转椅非常舒服,得意地扭过身来,翘着二郎腿对张仲文说。
张仲文愣了一下,他没太在意耿鸣对自己的判断,因为他发现面前出现的是一个略微不同的人。耿鸣洗了澡之后头发还很湿润,被他梳理到后面去了,露出光亮的竟然是金黄色的额头,这个不重要,而是张仲文发现他的胡子变少了,吃饭时候还明显枝桠过半张脸的黑毛不像是刮过,而是凭空消失了一多半,现在只有左右两小半边脸嘴唇四周弱有盈余,且水光润泽下贴肤舒展熠熠有辉——这不是络腮胡子了,这叫青须美髯。杂草清理过后园子也变了风光,原来他有一张前宽后窄的四方脸,被胡子遮盖住的时候看起来是鼓着腮帮子很肥,但胡子消失之后,原来里面只是有两片有棱有角撑出饱满肌理的颚骨,和他那陡耸高挺的大鼻子一起,让整张脸散出虎之威豹之黠。好像双眉突出的杂毛似乎被风吹走了一般,水洗过后形成冲云鹰翅,护住一对铃眼如炬。如果不是身上还是那套寒酸衣衫大脚上蹬着乔月兰的花拖鞋,说话还是那样闷声瘪气地振聋发聩,张仲文肯定会觉得自己又看杂志看多做银梦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坐车啃饼满地渣的土鳖,也不是黑灯挥鞭拷问自己的土匪,这是一个接错了剧本选错角色导致造型失败的super-model.
“你说啥?”张仲文看了耿鸣半天怔怔地问。
“我说,我睡床,你睡地!”耿鸣站了起来,握拳头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这样使他脖子的青筋颤抖了一下,也让张仲文第一次注意到他弯胳膊时上臂隆起激突的山丘。
“Absolutely no problem.”张仲文脑中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散作黑灰,父母儿女飞进九霄云外。
“那你现在躺下,头朝里,脚对门。”耿鸣指了指冰凉的地板。
“Sure! As you wish!”张仲文比马戏表演中的小狗还利索,腿一弯,身扑地,倒在耿鸣脚下。
“侧过来,头朝桌子。”耿鸣从他身上跨过了过去,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接着也蹲下身形。
“Handcuff? My favourite!”张仲文充满幸福地哼哼着。
耿鸣掀起书桌脚,把韦陀镇魔明王真铁手铐的链子别了进去,然后抄起张仲文的手腕,毫不客气地铐死。接着抄起一片毛巾被,蒙住张仲文的脑袋,想想还不放心,就又解下自己的腰带,死死地捆住张仲文的脚。边忙活边说:“我也知道这点儿手段未必能困得住你,但是我警告你,我可是带着钳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不许乱动,不许回头,你要是敢碰我一下,瞄我一眼,我就把你全身的鳞都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