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父皇说的报应,儿臣等着便是了”
那杯茶见底的时候,柳文鸢推门而入他拂衣下跪,恭恭敬敬地朝榻上的帝王行了个礼,可却再不会有人回应了
萧启琛站起身,拿起那张遗诏,递给柳文鸢,目光深沉对方不发一言,旋即干脆利落地撕掉,又把碎屑放在火上烧了,站到萧启琛身后
“我气死了我爹”萧启琛第一次说出“爹”这个称呼,自己很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下笔如飞地重又写了一张“遗诏”,“只要盖了玉玺那就是真的,柳大人,你说呢?”
柳文鸢颔首道:“那是自然”
他话音刚落,萧启琛放下了笔,双手郑重托起桌案上的传国玉玺,仔细在左下角盖上了印遗诏内容大同小异,只是自己与萧启明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名正言顺,到底还是差一口气萧启琛颇为遗憾地想
“传徐公公吧,”萧启琛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父皇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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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十二字出自《明史》嘉靖皇帝遗诏
※永承重戒:四字出自《始皇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代的恩怨埋过一点点伏笔,感觉点到为止就行了,这种轮回报应的写法我就是喜欢嘛…………(心虚
第59章 天嘉
萧演在位三十七载,因病驾崩时虚岁五十九,不是个完满的结局他最后的时日里一直住在华林园,临终前身侧除了萧启琛,还有暗卫统领柳文鸢,共同托出了一封遗诏
在遗诏中,萧演以“幼子尚不闻事故”为由,把江山托付给了刚过二十三岁的萧启琛,并留下诏令,待到萧启明年届十八,便封为秦王,封地长安
萧启琛即位后的第一封诏令即宣布从第二年起,改元天嘉,年号的变换说明大梁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更朝换代
新皇登基仪式依照萧启琛的意思一切从简,只在大朝会前昭告大江南北,等着属国朝贺之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萧启琛本就在龙椅边站了好些日子,甫一坐上去,竟没有太多人觉得不习惯
大部分官员职位没有变更,惟独陈有攸告老还乡了
萧启琛半个字都没多问,直接准了他辞官归田的折子,还贴心地嘱托暗卫中的两位年轻高手护送他返乡半月后,那两位高手归来复命
柳文鸢走进太极西殿:“陛下,事情办完了”
“嗯”萧启琛趴在桌上看奏疏,闻言头也不抬,“做干净了就行这般卖国求荣之徒自是不能留活口,此前看他胆小怕事,又能为我所用才留了一命,记得好好安顿他的亲属……对了柳大人,你说的那事我会转达给阿晏的”
柳文鸢面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是,多谢陛下”
萧启琛不置可否,唇角弯弯地望向他:“得了,举手之劳而已,你我各取所需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他对柳文鸢的请求一知半解,不晓得对方如何查出苏晏弟弟的身份与下落,也对当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没有兴趣既然柳文鸢说暗卫修习的心法于身体有损,只有苏锦能救他们一命,那萧启琛自然乐得做这个人情
他猜到柳文鸢必然与建昭年间身居高位的某位大人物有牵扯,才会在萧演晚年时心思活泛地和他勾勾搭搭否则单凭一门内功,怎么能让他死心塌地但对方不愿说,萧启琛就不多问了,你情我愿的事,何苦刨根问底
相位空缺,最终由施羽上书,举荐了谢晖
丞相一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谢家人头上,无奈谢晖这个光棍对此毫无自觉,对娶亲成家之事依然闭口不谈
萧启平对萧启琛的即位一事反应出奇的平淡,他早就意料到了一般,入宫觐见二人在太极西殿中寒暄良久,送别时,萧启琛轻声说了句谢谢
太后闹过两次,无非意难平,只觉自己小儿子才当是天命所归,而萧启琛不过是个死了母妃、出身卑贱的庶子她这番发作全然对萧启琛没有任何影响,反倒让被她死拽着前来的萧启明开始感到害怕,隔三差五地往太极西殿跑,对萧启琛说不想再住明福宫了
还有一个人……萧启琛拿起一封奏疏,看完了上面的寥寥数语,对身侧的空荡道:“天佑,替我跑一趟渔阳,看看赵王兄如何了”
天佑的声音在黑暗中“嗯”了一下,旋即又静默下来
七月已过,眼看又要到一年中秋
“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晏堵了堵耳朵,表情冷漠得很,似乎眼前这个大吼大叫的人是个疯子,而他不和对方一般见识:“陛下因病驾崩,留下遗诏传位六殿下——王爷,您听清了吗?”
“传位萧启琛……?哈哈哈!”披头散发的萧启豫仰天大笑,接着忽然停下,整个人几近崩溃,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皇传给那个小崽子都不会给萧启琛的,一定是他让你来骗我,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他定是想让我彻底死心!”
顾不上反驳他的胡言乱语,苏晏道:“已经诏令四海了,新皇登基,明年正月便要改元,大赦天下前几日两军停战,也是呼延图卖了他一个面子”
萧启豫愣愣地抬头,那双眼中最后一点希望黯淡熄灭:“他……父皇……怎么会!”
苏晏:“先帝年迈,因殿下的伤情急火攻心旧疾复发,而后药石无医,六月二十五未时于华林园中薨逝”
“什……”萧启豫挥开榻上桌案堆得整整齐齐的碗碟,声嘶力竭,“滚!你们通通给我滚!苏晏,待我回了金陵,你休想好过一日!”
“是吗?那王爷可一定要活着回金陵”苏晏说完,递给他一个吝啬的冷笑,拂袖而去
营帐外漫天星河,众将士点燃了篝火,三五个围成一团谈天说地雁南度自打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整个人都比从前要开朗,虽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文弱样,眼里的光却更亮了些他看见苏晏出来,连忙打了个招呼:“阿晏!”
苏晏上下打量他一通,看见那虚虚披着的外袍内露出绷带,笑道:“伤好全了?”
“不算太好,但应付敌人绰绰有余了”雁南度双手环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倚上了武器架,“里头那位又在跟你闹?”
苏晏:“嗯,成天寻死觅活的……倘若阿琛给我一句话,我明日就把他扔到突厥人堆里,告诉呼延图这是大梁的王爷,让他拿去玩儿”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一本正经,雁南度笑得不可开交,欢快地鼓了鼓掌:“你家小殿下……哦,现在是小陛下了,留着他干什么?”
苏晏摇摇头,示意不太清楚
雁南度又道:“不过瞧他那样也活不了多久,你别放在心上,能带回去就带,左右不过死人一个大不了就告诉陛下是我干的得了”
苏晏笑着捶他的肩:“胡闹,我自然要带他回金陵的”
夜风拂面无比清凉,恰如其分地吹散了白昼时的心烦意乱苏晏绕着大营巡视一圈,又登上了高处,渔阳城就在视野之内,此刻被突厥占领,灯火通明
他又再次回到了这里
过去半年内,苏晏领军作战,无数次地在渔阳周围徘徊,却没有一次真正地夺回这座城池,更别提那正月初一被攻下的云门关他暗自发誓,中秋之前再次攻打渔阳,力求能重新在城楼插上苏字大旗
这是他正式参军的第八年,不长不短,但也足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变成懂得审时度势的将领了苏晏又眺望了一会儿,从高坡上走下,迎面便遇到了沈成君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这些时日朝中虽不像之前萧演在位时总催个不停又扣着兵力,但压力确实有增无减
苏晏见他脸色不好,摸了把沈成君的额头,皱眉道:“成君哥,你病了,今夜早些休息,最好喝碗药发发汗,明日我们还要商议攻城之事”
“我没事”沈成君简单打断了他,“大营中兵力约莫一万二,敌方情况不明,不过应该也被我们打疲了方才我路过商陆将军的营帐,他们燕州军对骁骑卫颇为忌惮,我想,你可找商将军聊一聊,临到阵前了,可别又出此前在邺城的事”
一群同生共死过的同袍嚷嚷着要造反,这听上去颇为玄幻的事却切实地发生过苏晏当然明白其中重要,颔首道:“过会儿我去看看,商将军本不必掺和此间事,他属下颇有微词,也是应当”
“不,鸣玉”沈成君蓦地正色道,“国难当前,我们既然是大梁的士卒,不论外军、台军、骁骑卫还是金吾卫,都义不容辞,没什么好商量的”
苏晏:“……”
沈成君缓了神色,道:“何况突厥大军南下,你以为燕州真能独善其身吗?”
他说完这些,拍了拍苏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给他上了一课最开始苏致被迫留在金陵时,沈成君其实有点担忧苏晏能不能接过这个重任,他虽比苏晏大不了几岁,却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个孩子对待
可当苏晏在一场一场的战役中飞速成长,好似骁骑卫中没有苏致这根十几年来的主心骨,不仅并未缺失了什么,反倒迸发出了更加强大的生命力——苏晏年轻,有着沸腾的热血和一鼓作气的勇敢,他不怕失败,哪怕一路撤退三百里,翌日依旧能继续往北推进
所有人都觉得苏晏当大帅不过是暂时的,而苏致迟早会回来惟独沈成君心里明镜似的,苏致早年损伤太过,拼杀都跟不要命似的,现在待在金陵,其一是因为皇命难为,其二是他自己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便将自己多出来的那几年经验与长久以来坐镇中军的细水流长地教给苏晏,惟愿他能成长得快些,再快些,能够年纪轻轻独当一面,没有任何的软肋
“鸣玉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把握‘人情’二字的度”沈成君默默地想,跟在苏晏身后往中军帐走,霎时失笑,“但来日方长,侯爷,你可以放心把骁骑卫交给他了”
五天后,大军集结
苏晏手握虎符,身披轻甲,走在了最前面
他和商陆不知说了些什么,总算在飘渺的家国大义四字上达成了一致,他们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都觉得这假大空的口号连屁都不算,实在是长足的进步燕州军内部那点不和谐的声音被商陆提着大刀亲自料理了,以一种杀鸡儆猴的绝情方式掐断了其他人心头风吹草动的小九九
至此,四方军队上下齐心,金陵朝堂再也没有阻碍他们的理由苏晏向萧启琛打过去的报告里只有短短一个字:“等攻破云门关,回金陵见你”
他把奏疏写成了私人信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自然也不在乎萧启琛看了作何感想——年轻的皇帝彼时在太极殿上,当着众臣不明就里地目光,又是脸红又是结巴,口干舌燥了好一会儿,险些被施羽以为是中了邪
渔阳的战火前所未有的猛烈,但却奇异地没有烧出更广的范围
这支被赶鸭子上架的骁骑卫预备役训练有素地包抄、攻城、突袭,配合七郡外军,强悍地发挥了他们新鲜的战斗力,踩在前辈的血肉之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从没想过后悔
所有的更新换代总充满了痛苦和希望,蝴蝶破茧,凤凰涅盘,人又何尝不是?
八月初一,渔阳城收复
大军继续北上,突厥人不知这些汉人哪来的精气神,跟半年前落花流水的那堆老弱病残不可同日而语,纷纷自乱阵脚,哭爹喊娘
之后是幽州、冀中,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金秋十月,北地风雪大作时,云门关经过三日血战,终于回到了南梁军队的掌控之中
四野欢呼,突厥捏着鼻子撤军到关外的苍茫里
呼延图此次被苏晏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的短板即刻暴露了出来此人在金陵为质时学了历代兵书,但终究只有皮毛,比不上苏晏自小耳濡目染,他退回阴山王庭,然后言辞恳切地给萧启琛写了一封国书
并未求和,而是称臣——呼延图能屈能伸,倒也称得上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但他这次又大错特错
南梁的新皇不是萧演那作风,能够因为一点眼前恩惠就心满意足萧启琛一面开开心心地同意了,一面给苏晏递了封密信,让他凯旋时将精英部队留在云门关,待到金陵庆贺开宴,那边即刻出兵
用萧启琛的话说:“既然突厥一而再再而三撕毁和约,今次我军也别把他们称臣之事放在心上,该打就打,千万不要客气”
沈成君对此感慨万千:“小陛下此举,深得我心”
至于雁南度如何在一年内三次奇袭突厥王庭,把草原上几个部族搅了个鸡犬不宁,提到“骁骑卫”从此闻风丧胆,那就都是后话了
大军终于凯旋,而金陵已到初冬,用一场小雪迎接了远方的归人
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前来庆贺的百姓,战火不曾蔓延到金陵,但他们脸上分明也尽是欢喜,翘首盼望,等待大军入城
按原制,大军应从城门外的南苑驻地一路行至太极殿前广场处,接受皇帝亲临的犒军仪式,各加封赏,此后回到驻地才算完当中繁文缛节自有太常卿带人前来料理,他们只需按照指点不出岔子就行
南苑闹哄哄的,一群刚从战场回来的小伙子们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复杂的阵仗,手足无措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闹得整个驻地都不得安宁
商陆有年头没回过京畿,很不能适应地拉着沈成君问东问西,两人一路检视着普通军士的装扮,一路走向帅帐
因为四下摩肩接踵,沈成君被一个人撞上时并未感觉多么不妥,只扶住了这冒失鬼他正要玩笑几句,抬眼见到本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分说单膝跪地:“臣叩见陛下”
一旁的商陆听了这声,大惊失色地也看向那人
他对萧启琛的第一印象是个颇为清瘦的青年,没有传闻中心思缜密的样子,更不显得阴鸷或深沉
还在初冬,新皇却已经穿得比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将领都厚实多了,五官俊秀得几乎有些阴柔,闻言眼中光亮一闪,唇角翘起,矮身扶起了沈成君,开口时声音也温柔,春风化雨似的,入耳十分舒服
“沈将军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小声些别让其他人听见了……我偷偷来的”
言罢,萧启琛转向商陆,隐晦地打量了一圈,道:“想必这位是燕州军的统帅商将军吧?久仰大名,今次夺回涿郡,燕州军功不可没”
他说话自是轻言缓语,带着金陵城中世家公子的一点矜持,商陆不敢怠慢,连忙也行礼:“臣商陆参见陛下”
萧启琛又朝他笑了笑,望了周围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阿晏呢?”
沈成君露出“又来了”的无奈表情,叹了口气,指往点将台的方向萧启琛欢快地拍了把他的后背,全然没有尊卑之念一般,然后就朝那边跑去
商陆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与陛下如此相熟的吗?”
“哪能呢?”沈成君意味深长道,“我都是沾了大帅的光”
商陆想不出此间关系,只觉得沈成君话里有话但他很快便没空思考了,方知吆喝着要整军,商陆与沈成君连忙前去
点将台上,苏晏站没站相地倚着军旗旗杆他好似有些累,耷着眼皮注视下面忙来忙去,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等午时一到,他们便能出发前往台城
想到这里苏晏又经不住漏掉三分心跳,他抵达金陵至今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有空余和皇城内的人通个信他攒了一肚子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见某个人,却又有点近乡情怯
苏晏轻轻叹了口气,他模糊地听见传令兵通报了什么,以为是即将出发,连忙站直了,望向下面整齐的军队,清了清嗓子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苏晏正要侧身查看怎么回事,忽地一阵小风拂过,他立刻就被砸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