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庚桑画瞧上的那个人,当真死了。那个人死在了这片南瞻部洲交界的深深黑海,随身佩剑断裂,尸骨无存,只给他留下这样难堪的诀别遗言。
那个人……那个总是在清晨言笑晏晏推开明月小楼的门扉替他梳头的人,死了。
原胥死去的消息实在太过悲苦,这片分神竟似不能承受如此深重的悲苦,从眼底留下赤色血泪,徒手扒拉这片黑色礁石滩涂。不!他不能信。
原胥曾经活的那样鲜活而又快活。原胥与他买瓜,原胥替他梳头,原胥……那许多个鲜活的原胥,怎能就这样死了?
从元神化身传回来的画面景象令白室山内的庚桑画本尊一样震动,薄唇微颤,修长手指抠入秘洞崖壁。
不!无论是本尊或化身,他都不能信原胥就这样死了。
原胥下山时分明已经金丹后期。
在这片琳琅大陆,纵观四海八荒,也无几人能结婴。步入元婴的下界修仙者们,庚桑画两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自从千年前那个朔夜,琳琅界这片大陆的凡人修仙者们就断层了。从那以后,每个小境界的进阶都需要拼尽全力,跨境界?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金丹跨入元婴,对于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凡人修仙者而言,早就成了毕生桎梏。
也就只有原胥,能这样轻巧地从炼气一步跨入金丹,却只须十二年。
庚桑画曾经诧异过,诧异原胥修仙竟然这样容易,就像是千年前的自己和白室山上曾经的弟子们那般。千年前,一切都是容易的。可那是千年前!为何千年后他的大弟子原胥也如此轻轻松松,累次渡劫修仙就像是吃饭喝水那样容易?
也为何,修行这样容易的原胥,竟然会死于结婴?他分明是天纵奇才,他分明,具冰系天灵根。
但是黑海边那股焦黑刺鼻的气味骗不得人,原胥随身佩戴的穿云剑断成两截,本就不是好事。穿云剑是他在原胥上山那年亲手赠予原胥的,后来,那把剑被原胥修炼成了本命灵剑。本命剑断,意味着剑的主人也一道死了。
原胥下山前曾经叮嘱一众弟子,道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那日他没现身送原胥下山,可是他听见了这句。事实上,从驱逐原胥下山那刻起,灵鹤就自动自发地替他追了原胥一路。原胥下山时掷下的话语那样斩钉截铁,他绝不会弃下自己的本命灵剑,也绝不会,故意给他留下这样伤心的字句。
相处一十二年,原胥从不曾亲口对他说过一声“喜欢”。这是唯一一次。
“原胥呵……”
白室山秘洞内,庚桑画本尊从眼底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胥这样的天纵奇才,这样一个、唯一一个令他动了道心的人,怎能就死的这样容易?
不,他不能信。
庚桑画一念不能平,恨不能填了这座黑海。他从来就不喜欢南瞻部洲!如今这个地方果然又吞食了他心头唯一一人。不,他不信,他不服!
庚桑画脸色煞白,指挥黑海岸边的元神化身去寻找元婴。
原胥下山时已经金丹后期,倘若此子当真天纵奇才,十二年时间就能从炼气初期修炼到金丹后期,那么没理由……没理由他会狼狈地死在黑海。是了!原胥应当是死于结婴失败,但倘若他并不是完全地败了呢?
倘若,原胥已经结成了元婴了呢?
白室山秘洞内的庚桑画将指尖深深嵌入洞壁,鲜血从指甲缝隙中淋漓迸落,但是他竟不觉得疼痛。薄唇微抖,张开口,似乎不能呼吸。
……是了,原胥此子向来异于常人。也许,也能留下元婴。
千年前,庚桑画曾经听师兄们无意中提起过,说是从金丹过渡到元婴期时有些凡人修仙者在察觉到渡劫危险时会选择弃掉肉身,以一种类似于刀兵解的方式死去,但元婴会独自存活。活下来的元婴或依附于死物,或附体于周遭最新死去的尸首,是谓元婴夺舍。
庚桑画宁可原胥夺舍!
渡劫失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大乘期修者,在这片琳琅下界他可以横行无忌,替弟子重塑肉身什么的,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现在最要紧的是寻找原胥渡劫后结成的元婴。
庚桑画闭了闭眼,原本惨白的脸皮渐渐恢复血色,他甚至勾唇笑了笑。指尖离开洞壁,将仍在滴血的手指蜷缩着藏入雪色冰丝长袍宽阔的袖口内。
他御起清风,出秘洞去了练兵场。
原胥在白室山人缘这么好,就算是他下令发动整座白室山去寻找原胥的元婴……
也没什么的吧?
第19章 寻人
白室山练武场上的铜铃再次铃铃轻振,一众内门弟子皆诧异抬头。
这串铃自打大师兄原胥上山后就没响过。但在大师兄下山前后,这都响两回了,上次响,可不就是为了驱逐大师兄下山?
今儿个铃铛又响,难道又是与大师兄有关?
十二咂摸了下唇角,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噢了一声,抬手指着天边飞来的那一片雪白衣衫。“那、那个瞧起来像是咱师尊?”
“师尊……”
“弟子见过师尊!”
从十二屁股后头纷纷传来向师尊问安的声音。
“嗐师尊在那呢!你们在喊谁?”
十二仍背对着众人,仰头呆呆地拿手指着天边西角飞来的那个人影。
—“快瞧,咱那个万年死宅的师尊啥时候下山去了?”
身后人语突然都寂静了一瞬。
空气中莫名有些寒。
十二终于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发现其余师兄们不晓得什么时候都背对着他正在跟庚桑画行礼。庚桑画一袭雪色冰丝长袍,长发披散,照例打着赤脚,见到十二回头,殷红薄唇微微勾了勾。“……万年死宅?嗯?”
“师、师尊?”
十二张口结舌,瞪大眼睛看着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庚桑画,想了想,又不可置信地扭头拿手指着天边另外一个正在朝白室山飞来的“庚桑画”。
—“怎……怎么有两个师尊?”
庚桑画原本为了原胥的事下银雪峰,来时路上心情还郁愤,现在经十二这么一闹,忍不住就笑了。他把手拢入宽袖,微一颌首,淡声道:“那是我的分神。”
在这个琳琅下界,修仙者飞升之前得历经九大境界: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大乘期、渡劫期、白日飞升。
但是这千年来就连元婴的都很少,更别提化神了。
这还是白室山内门弟子们第一次见到师尊庚桑画的化身,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师尊庚桑画确实是当今修仙界第一人。
十二羡慕的两眼亮晶晶,就差流口水了。“师尊,你好帅!”
这些古怪的词句,想必都是从原胥那学来的。
原胥啊……庚桑画一念想到原胥,立刻收住了笑容,蜷缩在宽袖内的手指微微痉挛。“原胥结婴失败了,为师派出这具化身,本就是为了去寻他的元婴。”
这句话字不多,但意思挺难消化。
十二噎住,环顾四周师兄们的脸色,见大家都一样。有诧异,有震惊,什么都有,就是暂时还没能悲痛。
“师尊?”十二吞了口口水,略有点不安。“大师兄渡劫失败了吗?”
庚桑画眼睫下垂,沉默了足有三息,才淡淡地应了声。“嗯。”
嘶……
倒抽气声成片响起。
白室山众弟子就像是刚反应过来,那夜的电闪雷鸣暴雪黑天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师兄渡的不止是雷劫,还有暴雪与白电。
那一夜,白室山山头地底熔浆震颤,就连山体都差点震塌了。
远隔千里的白室山尚且这样,那么当时当地,真正在现场的大师兄原胥亲身经历的又是怎样大恐怖?!
原胥死了,对于白室山众人来说是个比地震海啸更震惊的消息。
远远围拢在一旁的外门红袍紫袍弟子也都捂住口鼻,心脏跳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议论声都抵死在唇角,谁都不敢第一个惊呼出声。
庚桑画一个一个地从他们脸上望过去,拢住袖口,眼眸微垂。“所以我,确切说是我的化身已经寻到了些蛛丝马迹,但尚须许多人手帮忙。你们……”
“师尊,明白了!”
“我等愿意下山去找大师兄的元婴。”
众内门弟子异口同声。
就连外门弟子们都蠢蠢欲动。
很好,果然如他所料。
庚桑画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原胥下山不过三月,白室山人人都念着他。不过说了句要去寻原胥,便人人奋勇。
“原胥是天生冰灵根,”庚桑画绷着脸,淡声吩咐。“尔等只须循着各地冰川有水泽的地域去寻,他即便是换了具身子,必定也在水泽湖泊边。”
“师尊,”十二有点犹豫。“大师兄会夺舍吗?”
夺舍是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多见于散修,名门宗派对此不齿。但听庚桑画方才口气,分明已经虑及这层可能性。大师兄偷个情都能被师尊赶下山,训徒如此严苛的师尊会不会……见到夺舍苟活的大师兄就一巴掌劈死啊?
众目睽睽下,庚桑画勾唇一笑。“啊,夺舍啊……”
十二屏息。
人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将呼吸声调到细小接近于无,紧张地注视庚桑画。
庚桑画眼睫微颤,指甲掐入掌心细缝内,却故作淡漠地笑了声。“蝼蚁尚且偷生。况且,他本就是下山为我山门去采摘雪莲灵芝,他这次出事,为师也有责任。”
嘶嘶倒抽气声乍起。
这还是庚桑画第一次明确认错。
哪怕人人都觉得,他赶原胥下山,是他过于严苛。
庚桑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纳入眼底,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胥死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为师已经传下师门令,白室山所有弟子听令——尔等即刻下山,去寻找原胥陨落时存活的元婴。”
众弟子皆俯身听令。
白室山练武场霎时风声飒飒起。
在下山前,十二扭头问了声:“师尊,若是大师兄已夺舍,我们该如何识得他?”
庚桑画彼时已与那具化神□□并肩立在一处,两个雪色的人儿,俱是容色无双。立在一处的两个庚桑画齐齐侧目,然后,齐齐笑了声。“为师记得,原胥曾在上山那日说过句古怪话。那时他只得八岁,上山时经过白室山界碑,他说,三生石上旧精魂。”
十二踏在雁字剑阵上瞪大眼,不明所以。
两个庚桑画又齐齐笑叹道:“若果真是三生注定,尔等从白室山出发,他必定会认得你们。”
也必定,会认得他庚桑画。
众弟子似乎听懂了师尊这句欲言又止,又似乎没有。
十二催动剑阵,高昂地应了声。“是!弟子谨遵师命!”
“弟子谨遵师门!”
“弟子必定不负师门所托。”
嗖嗖嗖,无数道白光从白室山头一跃而下。
第20章 寻人·下
庚桑画虽说是打发了所有弟子下山,但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帮他寻到原胥。到底人手太少!他经营白室山一千年,按照师尊留下的遗命,这百来号人仍嫌远远不够的。
琳琅下界灵气日益稀薄,凡人修仙不易。传说中的白日飞升再也没出现过,各修仙家族内有灵根的子弟也越来越少,偶尔寻到一两个不是杂灵根的,他就已经得感恩上苍。
不行!原胥的元婴倘若不曾夺舍,依附于死物中,怕撑不得更久。
庚桑画恨不得广发仙门令,发动四海八荒一同来寻,要不是涉及原胥可能夺舍是个禁忌,他是真要以仙尊名义发寻人悬赏的。
还须怎么办?怎样才能最快寻到原胥?
庚桑画仰起头,化身也与他一道仰头望着白室山头浩浩荡荡的风。
长风浩荡,那个人……那个人他会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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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素来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十二率先在白室山脉后头发现了可疑迹象。
但眼前这场景……
十二瞪着眼前这头凶悍无比的雪兽,默默吞了口口水,左手背在身后快速翻诀。全身灵力蓄势待发。他双手十指交扣,食指交接,做临字诀,随即中指快速覆于食指,结“兵”印。
刚翻转至“斗”,咒语无声地念到一半,十二耳内突然传来人语声,带着抹奇异的熟稔。
“你不认得我了?”
十二咕嘟一声,又吞了一大口口水。
眼前这头雪兽(谁特么认得这是什么怪兽)体积足有一座银雪峰那么大,身高达二十多米,十二站在它身前,渺小的就像个迷你版的小玩偶。白室山山脉有八百里,这处山凹内只有荒林,林梢上头厚厚堆满积雪。半个时辰前,十二刚按照师尊吩咐的、沿着雪与湖泽寻到此处,雪兽就这样溜溜达达地突然间冒出来了,全身雪白,只有四蹄边缘镶着抹乌黑云纹。
咕嘟!
十二吞着口水,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与我说话?”
此处山凹除了雪兽外,就只有十二一个大活人。他们一人一兽瞪视了小半个时辰,十二紧张的浑身冷汗变作了热汗,手里的剑诀都扣不稳。
“你怎地还是这样冒失!”雪兽再次开口,熟练地批评十二道:“若是此刻与你对阵的不是我,你已经战死了。”
“哦……啊?”十二惊的下巴颌都快掉了。“你、你认得我?刚才……那个什么,刚才也真的是你在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