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了。十六师兄直到战死于山门的那天,都没能亲口尝过一块那样好吃的梅花糕。
一千多年了……说起来,就连眼泪都早干了。
这千余年,庚桑画从不曾与人说过真心话。如今的琳琅下界已无人知晓,道争大战实则源起于上古纪元,绵延长达万余年,大战期间陨落的各家道修、魔修、鬼修、妖修都不计其数。
修行路上,白骨积山。
庚桑画从不指望能有人懂他,也……不需要再有人懂他。千年前,道争大战终结的那日,下界修仙宗门尽皆被屠戮殆尽。
他们输了。无情道一败涂地。
这片琳琅界大陆,任凭他踏遍四海八荒,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他这般的无情道修者。他成了仅存的唯一一人。
……呵!
庚桑画垂下眼皮凉薄地笑。
千年前,白室山宗门毁灭,所有人都死了。师尊、师兄们……所有人都死了。可他们为什么死呢?因为天不能容!千年前,上界无情道与极情道的道争终于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后,极情道修者坐镇了神宫,无情道道尊坠入神狱。上界战火殃及他们这些下界的凡人修仙者,从那天起,天上地下,再无处可容得下他们无情道修。
神尊们的一念起灭,便足可毁天灭地。他们不过是池鱼。
神呵……
庚桑画孤独地披散长发走到秘洞崖刻处,赤脚踏过的地方皆现出禁制符箓。在原胥下山后,他喝了足足一百二十坛的留仙醉。
留仙醉,醉了人魂,却骗不得自家的心。
可他再容不得原胥留在身边。
庚桑画轻柔地抚摸秘洞崖刻上那些曾经熟悉到刻骨的师兄弟们的面容。他们都曾经鲜活,他们都曾经言笑晏晏,千年前,他们曾朝他笑着招手,对他道,小畏垒你性子这样柔软,有朝一日要撑起整座白室山,到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我不要撑起白室山。七岁的庚桑画奶声奶气地反驳,扬起脸,鼓起肉乎乎的腮。不是还有师兄们嘛?我为什么要做独力撑起白室山这样辛苦的傻事。
哈哈哈哈!
师兄们都哈哈大笑。
爽朗笑声掩盖了师兄们眼底的悲苦。
师尊炎道人就那样袖着手,拂尘微掸,垂下眼看他们笑闹。
是呵,天不容无情道。就连他身为无情道最后一名传人的秘密,都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无人知,他才能护住这座白室山。
庚桑画痴痴地笑,长发轻垂,赤足走过这座再无人进入的秘洞。一步步,符箓遍布。
一步步,皆是往事幽灵。
第15章 逢魔
“滚开!”
原胥拔出腰间佩剑,呛啷一声,穿云剑出鞘。
穿书十二年,他到底还是前世那个杀伐果决的军人。他不能也不肯容眼前这些魔修肆意残害胥里村村民,哪怕眼前这些魔修都是娇滴滴的女子,也不能掩盖住一身血腥气。
“你……你放过我们,”绰号“青鬼”的领头魔修匍匐在地,呕出一大口黑血。她如今褪了伪装,只是个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纱衣几乎掩不住胸,仰头看向原胥匍匐乞求时哭的梨花带雨。“我、我们姐妹都可以伺候你快活。我们保证,你以后……能每天快活逍遥胜神仙。”
原胥冷笑。“我放过你们?靠你们这几个魔修,我就能快活逍遥胜神仙?”
“只要、只要你今天放过我们。”
“青鬼”满含乞怜地望着他,从面皮到脖颈,大片酥白。虽说也是乌发红唇,但凡间女子哪能及得上她们这几个已经筑基的魔修美艳。再说,要论伺候男人,这世上任谁也比不过魔修。
原胥没说话。
几个魔修女子都以为机会到了,缓缓地挨近原胥身侧,皓腕犹如灵蛇般缠绕原胥周身,在那抹沾了泥又浸过雪的修仙长袍上下游走。
原胥仰起头看着天边红彤彤失了火般迟迟不肯落下的霞彩,以及晚风中夜泊船纷纷亮起的桅杆船帆,想了一瞬。想,倘若此刻庚桑画就立在他眼前,见到这许多女子缠他,那人如画的眉目会气愤成什么样。
想……那人,会不会赤脚跳起来,斥责他道心不净。
原胥勾起唇角,蜜蜡色棱角分明的脸皮忽然松了松,居然有片刻温柔。
“青鬼”与另外两个百花门魔修以为逮着了机会,默契地手臂微伸,纤纤玉手探向原胥身下不可说之处。檀口微张,正准备去衔原胥那物……
大片雪白剑光突然降落。
几秒后,原胥望着被他一剑斩成零落碎块的魔修女子们,眼皮微垂,自嘲地笑了一声。
再也没有那日了。那人如此凉薄,怕是再不许他重回白室山。
那就这样吧!
原胥以灵气冰封住一地仍在流血的魔修尸块,拿出乾坤袋收入,扎好了细绳。在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细务的时候,他仍有空想了一瞬庚桑画。
只有在重回白室山后,朔夜将那位轻吟低泣的谪仙师尊拥入怀内,唇抵唇、身挨身、手脚相缠的那刻,迫那人视他如命如惟一……到那时,他原胥此生,才能当真快活逍遥胜过神仙。
庚桑画不让他回白室山,说是必须要在胥里村除魔,还得去摘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
这三样事情里头,他已经处理完了第一样。剩下两样,千年灵芝好寻,至少比万年雪莲好寻些。他决定先从千年灵芝开始!
那人不让他重新回山,难道他就真不回山了么?
原胥勾唇,将存了除魔物证的乾坤袋纳入怀中,仰起头,望着白室山的方向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声。
**
又过了两个月,原胥奔袭至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临海地界。
东胜神洲与南瞻部洲这两片大洲隔海而立,历经万年地壳变迁,如今陆地面积大范围缩减。原胥抵达时,见有浩渺沧海横亘于面前。临波踏海,过了这片地域,就是那朵千年灵芝所在的三姑娘山。
原胥凌空踏飞剑一脚落下,霎时间溅落浪花三尺高。轰隆隆,接连翻滚而来的天雷尾随搅翻海潮深处,引动的海中生灵尽皆翻腾上岸,长长的鱼尾拖在岸与海之间。
刷拉!白浪溅起一堆浮沫,饶是原胥机警,也依然被扑了一头一脸的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于海底深洋。
原胥抬袖捂住口鼻,眼神下瞥,却意外发现他竟不能窥破这海底真相。抬起头,浪花已扑腾到最高处,浮浪汹涌,直逼近云霄。
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突然间暗沉。两轮月晕同时与日争辉,一日二月,无数星辰不怀好意地隐藏在黑云底下,咻咻地,似乎正在窥视原胥,又似乎,正在无情地冷笑。有魔气森森然,嗅之,辛辣刺鼻。
是黑天。
是黑海。
原胥心间震颤,如猛兽用利爪撩开了他藏了十二年的穿书的遮羞布。
穿云剑在他掌心内不安地跳动,嗖地一下,居然从他身边飞离,自行到了岸边犬牙交错的礁石滩。
“回来!”
原胥腾身,迅速使出金丹后期修为,拼命地去逐那把自行弃主的穿云剑。他飞的很快,雪色交字领长袍在暗郁风中沉闷地划开空气波动。这风很潮湿,他每前进半寸,就足以大汗淋漓。
“……云岚……”
“云岚帝尊,你终于来了……”
在暗无天日的潮湿海风中,原胥耳畔轰隆隆,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嘈杂私语。
它们窃窃地笑。
它们在一声比一声更凄厉地唤他,云岚帝尊。
海水,海风,腥气中血光漫天。
原胥费力地破空,一步步,艰难地拖着两条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黑色礁石滩涂,手扶住礁石,大口喘气。
“云岚仙帝呵,你怎地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有个窃窃私语的声音在笑。
“啊,你居然也做了个凡人。”
海风里传来另一个清冷冷的声音,似乎正在诧异。
“云岚……”
“云岚仙帝……”
无数个窃窃私语的声音混杂着嘲笑,在黑天黑海中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
漫天白浪,黑暗陡然间降临。
原胥艰难地从黑暗礁石丛中拔出师尊庚桑画赐予他的穿云剑,背靠在礁石,大口喘气,冷笑道:“你们是谁?为何唤我云岚仙帝?”
“……我们就是你从前的影……”
“你本来就是云岚仙帝……”
“云岚、云岚……”
一声声海潮翻涌,从南瞻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深海底涌出无数幽灵一样的影。它们有黑羊一般的角,它们肢体残碎,凌乱地从海浪中站起身,踏着海浪迎面走向原胥。
“云岚仙帝,放弃白室山吧!”
“放弃那个人。”
“只有离开了那座山和那个人,你才能见到真相。”
窃窃私语声渐渐汇集,最后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潮卷。
—“云岚……你本就是仙帝,弃了他,弃了那个人,重新回归无情道吧!”
第16章 葬海
朔夜,遥远的白室山。
庚桑画浑身汗淋淋,浑似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桃花眼底赤红,口中唔唔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室山人人都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师尊。无人知,每逢朔夜,他不过就是一只活鬼。鼻息里还有热气,但是四肢百骸没一个地方是完整的。他渴望原胥,就像渴望着毕生唯一的救赎。
不……
他不能留下原胥。
庚桑画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口中赫赫地喘着粗气。他此生已经无望,他不能再害了原胥。
原胥不止是他白室山内门子弟,不止是一众内门子弟的大师兄,也是他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年唯一瞧上的人。
“原胥……不,不是原胥。是师尊呵!”
啪嗒,啪嗒。
血沿着破败不堪的身体淋漓流成一条蜿蜒细河。在一片血泊中,庚桑画艰难地爬行到秘洞崖刻下,手指颤抖着抚摸师尊炎道人的画像,从桃花眼底怔怔地流下两行血泪。
“师尊,”庚桑画起先笑,笑完了,又歇斯底里地厉声哭泣咒骂。“可我瞧上了一个人啊!师尊,我对不起你,我……修不得这无情道了。”
秘洞内人声寂寂。
在睁不开眼也爬不动的时候,庚桑画瘫着残掉的肉身靠坐在崖刻下赫赫地喘气。眼尾微湿,赤红的泪一滴又一滴,洇湿了瓷白脸颊。
那个人,本就不止是他的门下弟子。
他不会瞧上他门下弟子。
他瞧上的,只有那个叫做原胥的人罢了。原胥,双十年华,被他赶下山时狼狈地跪倒在尘埃,左膝着地,右手抚于心口,一口一声祝他百年安康。
可惜那个叫做原胥的人并不知晓,他离了原胥的冰灵根,在这个难熬的朔夜,就只能像狗那样地爬。没有尊严,没有任何体面,他庚桑画在这该死的朔夜里,不过就是一条狗。
原胥……原胥呵!
庚桑画最终表情痛楚地闭上了眼,长眉不断地轻跳,手臂自关节脱落,整个人都在异骨魔气来袭时滩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泥。
**
朔夜,于东胜神洲和南瞻部洲交界处。
原胥仍在艰难地与心魔抗争。他捂住双耳,竭力不去听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声。
“云岚仙帝……”
“你本生而为仙,为何如今却混成了这副模样?”
“仙帝……”
“仙帝……”
原胥痛苦地闭上眼,哑声嘶吼。“不!我不是什么云岚仙帝,从头到尾,我只是白室山门下掌门首徒,只是如此而已。”
那些窃窃私语声却不肯放过他。一声接一声,自说自话。
“你不敢信。”
“你不能信。”
“是了,因为你不敢让你的好师尊知道。”
一声又一声的窃窃私语中,突然有个尖利的声音在笑。
“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师尊他啊……也有着事情瞒你。”
原胥蓦然睁开一双血红双眼,脊背弓起,几息后,他四肢扑地,如同一只被围猎于包围圈的野兽。
赫,赫赫。
原胥表情似哭似笑,四肢疯狂地刨动海边滩涂,仰起头,望着沉沉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度亮起的天空,怒吼了一声。“你们懂个屁!”
师尊庚桑画也曾骂过他,骂他是个屁。
原胥脑袋清醒了一瞬,唇角歪斜成奇诡的角度,眼底滴下血来。“你们……懂个屁!”
窃窃私语声静默了下去。
海岸边海浪滔天,风声烈烈,似乎恨不得卷入原胥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原胥……”
“云岚……”
“仙帝……”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唤着他不同的姓名身份。
原胥捂住耳朵,后背抵在粗粝的黑色礁石,皮肤火辣辣地疼。大概是磨破了,但是他眼下没空理会这些。
“有本事……”原胥艰难地探手摸索到庚桑画赠予他的穿云剑,以剑拄身,一步步,像个男儿汉那样爬起身,赫赫地喘着粗气。他勾唇,勉力笑了笑。“你们这些家伙,有本事,就冲我来啊!”
黑天黑海,原胥体内的金丹灼热。下丹田早已彻底失守,一大片燎原的火星子沿着小腹直燃烧到喉咙口,压迫的他不能呼吸。
几年前,又或许半年前,原胥曾经听师尊庚桑画说过,从金丹后期步入元婴时,绝大多数道修都会遭遇逢魔时刻。魔到的那刻,整个世界都会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