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胥浑身一抖。拜前世那些曾经烂大街的电视剧所赐,如今他一听到谁喊他原大哥,生起的第一反应就是——坏了,这个姑娘怕是瞧上我了!
他斜眼一乜,小姑娘果然脸色像开了桃花似的,红艳艳的,一双眼睛红心不断往外冒。
原胥皱眉。
“原大哥,你若是爱吃这瓜,赶明儿我……我还给你背来。”蒋姑娘声音又软又甜,手指扭捏,不住绕着麻花辫儿。
原胥心里敲起了鼓,想,完了!这姑娘果然有问题。
这一眼,眼停顿的有些久。
原胥在走神。
落在蒋姑娘眼里,却是这趟上山送瓜果然来得值!所以她笑的越发娇羞,娇滴滴跟一朵山花儿似的。
十二站在一旁简直没眼睛看。“得了,我赶紧告诉师父,说是这瓜终于来了。省得他老人家不高兴,每天都逮着咱们跟训狗似的!”
十二拽过那个不长眼的外门弟子就往山下冲。
原胥阻拦不及。
山风吹的异常轻柔。原胥与蒋姑娘对面站着,远远看去,倒的确是郎才女貌。
男子二十好年华。
原胥刚二十,身材高大,穿雪白交字领弟子袍。大概是前几日经庚桑画吵闹过一番,他今天只梳着个散漫的高马尾,也不簪道髻,任由耳后黑发散披下来,飘洒直至腰后。蒋姑娘身高只到他肩窝,此刻正低着头,笑得跟山间的野杜鹃花儿似的。
蒋姑娘那笑容,极具生命力。
庚桑画翘脚坐在明月小楼的屋顶上,朝对面懒洋洋投来一瞥,恰好就撞见这幕。
于是忍不住勾唇嗤笑。
呵,这小子。
第3章 看戏
十二在半道上扔下那位外门弟子,独自跑到师尊所在的明月峰。
人还在山下,嗓子就已经高高地扯上去了。“师傅,师傅你要的西瓜来了!”
庚桑画分明听见,懒得搭理,依然斜躺在屋顶上。碧青色的琉璃瓦,仰头是□□,明明看得清一切风景,庚桑画却觉得甚为无趣。
十二在山下吼了几嗓子,却不敢擅自闯入明月小楼,只得怂怂地走了。背影蔫头耷脑,像一只没讨要到果儿的猴子。
庚桑画心里想,呵,也就这胆子了!这些弟子当中也只有原胥不惧他。
说来也怪,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岁,却从没有什么人能闯入他眼帘。
那年捡到原胥这个娃娃,实属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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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胥上山时只得八岁。
明明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长子嫡孙,话却很少,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
那年庚桑画去到凡间,在榆中所谓修仙家族中意外捡到一个具有天灵根资质的娃娃,当下心里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对着那个全族最高修为只有炼气期的族长说道,这个娃娃生的倒是……
他刻意沉吟。
那族长慌了。立刻道,这孩子小时候原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生得可白了,粉嫩的,玉雪可爱,就跟年画上的送财童子似的。如今大了,却不知为何长得这么黑!
族长话说快了,立刻又觉得有些窘。
庚桑画一笑,放下茶盏,淡淡地道,贫道就是看中了他的黑皮。这天上地下,倒没见过这样黑皮的娃娃!
族长一窒。
站在厅前刚测完灵根的原胥抬起头,一双冷若闪电的目光朝庚桑画射来。
有意思!庚桑画想。
这娃娃小时候倒是真的挺有趣的,谁知如今长大了,却有这许多心思。你看!这才二十岁未满,就和山下的姑娘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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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不成体统的原胥站在银雪楼下,正头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这一幕已经纳入自家小心眼师尊的视线。他看着蒋姑娘越发娇羞的脸,心里十分踌躇。该如何说,既不伤害小姑娘家的自尊心,又能够绝了她的念头?
谁知道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蒋姑娘一见十二与那个外门弟子都不在了,胆子立刻大了些。声音清脆如小鸟在啼叫,羞答答地说,“原大哥,前日我托人捎给你的那个荷包,你用着可还钟意吗?”
原胥一惊,心想哎呀坏了,却忘了还有荷包这茬!
前日他拿去给师尊看,那荷包被庚桑画留在房中了。不知为何师尊大人一直没有还给他。眼下却如何是好?
蒋姑娘见他还是不说话,心下越发高兴了,道,“你……你既喜欢,我再送一对儿给你。”
回头我就给你绣对鸳鸯!蒋姑娘心里美滋滋的。
原胥以手扶额,道,“蒋姑娘……”
蒋姑娘立刻高高兴兴扬起小脸,一双眼中咕嘟嘟冒红心地望着他,红唇也微微嘟起。笑容有着毫不修饰的明艳。
就像前世里,放学后拦住他自行车低头羞答答递给他情书的高中女生们。
原胥有些不落忍,手搭在眉骨,半遮断视线,叹息般地道:“你我原本仙凡有别……”
蒋姑娘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原大哥,你是修仙的人哩。俺不指望能跟你白头到老,只要俺活着的这几十年,尤其是最好看的这十年二十年……原大哥你,能多体恤些就好。”
这话确实十分直接了,相当大胆。
原胥惊的手都忘记拿下来,一双冷若闪电的眸子立刻嗖地投向蒋姑娘。
“原某不知何处给了姑娘这样的错觉?”原胥冷下脸来,认真地望着这个小姑娘,语气十分严肃。“原某自问下山次数极少,偶与姑娘见面,从不曾多言。至今你我之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姑娘究竟从何处得以认定,原某对姑娘竟动了嫁娶之心?”
蒋姑娘小脸涨得通红,几乎不能呼吸。
蒋姑娘从未见过这位修仙大哥发怒的样子。在她印象中,原胥虽然是天下第一剑的亲传大弟子,待人却极为和善,即便对着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也是温煦有礼。
谁能想到,这人一旦发起火来,周身竟然凉嗖嗖地冒寒气。大夏天的,令人如堕冰窟。
小姑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想辩解,心下却又觉得委屈。泪珠儿在眼眶内打转。明明知道眼下退出就是最好的结局,但她却依然不甘心。
退一步,她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蒋姑娘极其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道,“你,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她却不接着往下说了。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坠。
一般男人见了女人落泪都会忍不住心软,阿娘当初是这样教她的。于是蒋姑娘也这样做了。
没想到,原胥居然没有按照套路来。
他先是深深凝视了一眼蒋姑娘的脸,以及成片不要钱往下洒豆子的泪珠。眉头一皱,反倒往后退了几步。他从腰间褡裢处抠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珠子,抛入蒋姑娘怀中,边退后边淡淡地道:“今日这筐瓜钱,原某就以一颗明珠相偿。祝姑娘在世间得觅良缘。你我……从此以后,不要再相见了!”
蒋姑娘又惊又急,提起裙角大步追过来。
原胥袍袖一挥,人立刻从她面前消失,回到了银雪楼中。
蒋姑娘再抬起头时,却见白雾茫茫,雾凇在日头下冷得如同月下寒泉。
她独自站在这里,既看不到原先触目可及的银雪楼,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身后只有一条来时的上山之路。——这人竟如此无情!
蒋姑娘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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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胥面沉似水,单手拎着一筐瓜,推开银雪楼的门,愣了一下。
他轻轻放下瓜筐,叹息一声,语气中饱含无奈。“师尊,您怎么又溜达到这里来了?”
“瞧戏!”庚桑画淡定地坐在花厅的圈椅内,手捧一盏碧螺春,抬头冲他笑了笑。狭长眼尾儿斜挑,任谁都能发现这位小性子的师尊又在挑刺儿。
原胥眼中泛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无奈地耸肩问道:“好看不?”
“好看!”庚桑画放下茶,鼓掌大笑。“刚才那出拒婚,好看极了!”
第4章 治病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耍流氓。
原胥凝眸看向施施然坐在圈椅中的庚桑画,叹息一声。“师尊,你这身子,原也经不住大喜大悲。为何为了看这样一出无趣的戏,跑到弟子这边来?你若欢喜,应当是弟子去拜访您。”
庚桑画笑了一声。
他今天许是心情比较好,居然穿了一件烟青色的纱衣。头发松松地拢在肩后,黑发如瀑,一向清冷冷的眉眼多了几分生动。
庚桑画懒洋洋地道:“你也无需撵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嫌弃我的。”
原胥张了张嘴,正待反驳。
庚桑画又道:“只是没奈何,今儿个又是朔夜。我那病症……”
原胥皱眉,走近了几步。道,“朔夜又到了?”
庚桑画笑不嗤嗤地抬眼瞧他。
原胥立刻懊恼自己嘴快,说错话了,又惹得这位师尊大人不高兴。他连忙试图补救。“是弟子记差了,请师尊责罚!”
庚桑画放下茶盏,笑道:“我责罚你作甚?孩子大了,不由娘。缠着你的花花草草如此多,哪还能记得这每三个月一次的朔夜。”
原胥听了这话,反倒不急了。他这时已经走到庚桑画面前,双手撑在桌案上,上身前倾,一双寒冰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庚桑画,淡淡道:“果真?”
原胥生了一双狐狸眼,远看寒冷似冰,近看也很少有笑意,但是此刻他看向庚桑画的眼神却极具攻击性。像是一头成了精的雄野狐,正在凝视眼前唯一值得他心动的猎物。
庚桑画起先觉得这幕很有趣,但原胥不说不动,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三息后,庚桑画居然觉得窒息,他下意识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喉咙咽下口水。
咕嘟。
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原胥唇角勾起,缓缓离开桌案,站直了身子,这才淡淡地道:“师尊,别逞强。”
“这世间纷扰太多了,弟子自有分寸。”原胥语声淡淡。他提起八角银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碧螺春端在手中,沉吟片刻,又道:“这朔夜之症却是一件头痛的事,该再寻些法子。”
庚桑画不吱声。
原胥扭头认真看了他一眼,又道:“难道就没有彻底根治的法子?”
庚桑画刚在原胥面前失了面子,正在独自生闷气,听了这话,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你去试试?反正我是找不着。”
原胥失笑。他耐着性子走到庚桑画对面,手捧着茶盏坐下。心里想,这位师尊大人一千年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弄得一身病。
庚桑画平常看起来极为逍遥,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但有谁知道,每三个月一次师尊就会经历刻骨铭心之痛!全身骨骼,每一寸都在断裂,只有在第二日朝阳初升时才能重新接肢生长。这脏腑所受到的挤压,以及肉身重塑的痛苦,又有谁曾与师尊一起共同承担?
在他缺席的这一千年中,师尊大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银雪楼中一向气温偏低,两人都不说话,花厅内便显得格外的清冷。
眼下刚过申时,庚桑画就已经自行来寻他,想必今年这朔夜之症尤其严重。原胥想到这里,心下便忍不住有些怜惜意。
虽说庚桑画活了一千多岁,在他脑海中应当属于老妖精、老仙人类,但是他前世当大哥当惯了,手下管着几百号人,庚桑画这点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瞧破。
不知不觉这些年,他早已将庚桑画当做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是站在他背后的人,所以哪怕是为了庚桑画,他也得努力寻找一个法子,彻底解决庚桑画的噬骨之痛。
“白室山地处西贺牛洲,这些年弟子倒是寻访的差不多了。”原胥手中转动茶盏,边思考边慢慢地与庚桑画说道:“但是北俱芦洲还有大片荒漠。以及,南赡部洲……”
原胥说的有些迟疑。
在这个年代,书中所提及的世界,依然是四海八荒的版图。北俱芦洲、西贺牛洲以及东胜神洲,原胥或多或少都曾有涉及,唯独南赡部洲一个字都不能提。
庚桑画不知为何,对这个地方尤为敏感。
这个人,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不许去那里!”果然,庚桑画立刻打断他。语气激烈,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原胥默然。
这十二年来,原胥曾无数次见到敢于在庚桑画面前提及南赡部洲这个地方的人,都叫庚桑画一掌劈飞吐血斗升。
也只有他,在当面提及的时候,不过得了庚桑画一声厉斥。
这是原胥第一次与庚桑画当面提起南赡部洲。
他明知道庚桑画十分忌讳,却不得不继续尝试。因此他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一点笑意,语声刻意放的柔软。“你这病症,不知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来所有的裂骨断肢之痛,必然有仙药可治。咱们何不四处走走,去寻找一番?”
“咱们?”庚桑画重重地将茶盏掷在案上,振衣而起,冲原胥冷笑。“看来这些年,为师竟是太惯着你了!”
原胥抬眉。
怒极了的庚桑画劈面一道掌风,将他连人带椅子掀飞出去。轰隆一声!伴随着木板呈蛛网般断裂的咔咔齿酸声,原胥坐在圈椅内,狂飞出了银雪楼。
银雪楼内那扇乌沉木门板,硬生生从中间破开一个椅子状的洞。
庚桑画一袭烟青色纱衣飞卷,长发瞬间暴涨,大乘期修为暴露无遗。他大踏步经过原胥身边,徒手在虚空中一抓,困在圈椅内的原胥就呼吸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