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画今日辰时回小楼后又换了件衣衫,黑纱罩衣,下头是件雪色长袍。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一人,能将黑与白对比强烈的颜色穿出这种异样风姿。
原胥闭了闭眼,竭力缓和了怒气,哑着嗓子低声问他。“听说你要派弟子下山?”
“啊,确有其事。”庚桑画答的散漫,甚至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玉白手指微抬,指了指原胥还没来得及收的那把穿云剑。“你入我门下已有十二年,为师向来纵着你,你呢,也确实天资聪颖,是块修仙的好材料。可眼下你日渐长成……”
庚桑画沉吟了足有五六息,不接着说下去了,反倒勾唇笑了笑。“原胥,你如今已成年,金丹后期的修为也足够横行大半个琳琅界。你已无须再留在我身边。”
原胥倏然抬眉,手按穿云剑逼近半步,黑底粉色的靴底踩在明月小楼琉璃瓦,迫问道:“若我执意要留在这呢?”
庚桑画略有些不耐烦地松开盘着的双腿,皱眉道:“你不想下山。”
“不想。”原胥答的斩钉截铁。
庚桑画一噎,顿了顿,更加不耐烦了。“不想也不行,你必须下山去。”
“为何?”原胥持剑走近,毫不顾及地踩碎师尊这座明月小楼的大片琉璃瓦,狐狸眼底一片暗郁。“师尊,你究竟为何惧怕弟子,又为何,刻意要避开弟子才敢在练兵场发布一道逐我下山的师门秘令?”
“放屁!我何时惧你?”庚桑画顿时如一只被人用脚踩住尾巴的野猫,瞪大桃花眼,气势汹汹。“你是徒弟、我是师父,我为何要惧怕你?!”
原胥哑着嗓子笑。“啊,因为啊……”
原胥说话间俯身逼近庚桑画那张美艳到不可思议的脸,几乎是对着庚桑画瞳仁内倒影的自己说道:“因为师尊你怕啊,你怕在下一个朔夜来临时,你就再也控制不住对弟子我的渴望,也怕弟子会趁机对你图谋不轨。师尊,你怕的很……是也不是?”
庚桑画呼吸窒住,半秒后,翻作勃然大怒。他刷地起身,与原胥面对面站着,玉一般皎洁的面皮涨得通红。“放屁!”
原胥低低地笑,那双狐狸眼内却半分笑意都无。“师尊何必掩饰?”
顿了顿,又道:“听说有句话叫做,解释就是掩饰,掩饰才会解释。师尊,你惧怕的实则是你我之间……”
庚桑画呼吸声突然紊乱了一瞬。
那头原胥已经红着双眼接下去了,咀嚼肌紧咬,目光凶狠,一字一句地接下去道:“师尊,你怕我会逾矩。”
庚桑画张开两片殷红薄唇,用力呼吸。
—不,不是怕你会逾矩。
他心内有个很小的声音在抗议。那声音道:为师只是知晓,你我之间迟早会逾矩。
但这句话不能宣之于口。
于是庚桑画只能哑默。这种被迫沉默令他分外郁躁。“原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庚桑画抬手卡住原胥咽喉。就像从前每次他发怒时那样,所不同处,这次他发怒时指尖柔软,两片薄唇在日头下折射出不同寻常的殷红。
薄唇一翕一张间,那股清凌凌的异香再度来袭。
原胥喉结不自觉轻滚,又闭了闭眼,捏紧手中长剑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庚桑画卡住了他的咽喉,他申诉不能。但他不能不申诉。
—“师尊……”
原胥勉强说话,喉咙口发出咯咯声,蜜蜡色的脸皮也渐渐涨得紫白。
按照原胥那套古怪的说法,他如今症状属于缺氧。
庚桑画目光悠悠,似乎穿过眼前的原胥看到了旁的人、旁的事,又过了十秒,预计原胥再也熬不住的时候,他陡然松开卡住原胥喉嗓的修长手指。长眉微抬,顺手轻掸覆盖在原胥头顶发梢的皑皑白雪。
失去了支撑身体重量的那只手,原胥整个人瘫倒往下坠。
庚桑画及时地一只手把他拎起来,放他在屋顶站好,再次替他掸掉肩头深雪,动作甚至堪称温柔。“原胥。”
“弟……弟子在。”原胥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憋得有些灰淡。
庚桑画似笑非笑地审视他。“为师传下秘令时你并不在练兵场,是谁告诉的你消息?”
原胥微喘了口气。“小十二。”
“为师猜着,也就只有他。”庚桑画笑了声,意味不明。“他惯来与你感情最深厚,此番你要下山去,他自然是要急上一急的。”
原胥手摸着咽喉苦笑。“那师尊你呢?”
—你就不急?
小十二与我感情最深?
每三个月,与我相拥而眠的人分明是师尊你才对。
可惜原胥这些话,同样也不能宣之于口。他待喉咙没那么痛了,又轻咳两声,嗓子沙的很。“师尊,弟子不想下山。”
“白室山下三百里处,有座胥里村,胥里临海,码头那最近怪事连连。”庚桑画轻描淡写地抛出话题,悠悠道:“据胥里村的村民们说,码头经常死人,死的都是壮年男子,死状凄惨,似被野兽啃食过。但村民们几次张网组队,都没能追捕到野兽痕迹,现场也没有找到过野兽的爪印。”
原胥沉默地听,插话道:“师尊你疑心是有魔修采人为食?”
庚桑画略点了个头,缓了几秒,又道:“再者,云梦山与我宗门素有来往。他家宗主明年春要遴选继任者,我须提前备下贺礼。”
原胥更加沉默了。他大概沉默了两三分钟,才涩声问道:“师尊想备的贺礼是什么?”
“也不多,就两样。”庚桑画长眉微挑,笑的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第一样,千年的灵芝。第二样,万年的雪莲花一朵。”
原胥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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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秒后。
原胥:“师尊,小六最近飞花剑练的不错,他可以下山去胥里村除魔。”
“飞花?我看他是废话漫天。”庚桑画冷笑。
“小十二的雁字剑已有所成,况且他从没下山采摘过灵草,师尊……”
庚桑画打断他。“他连艾草和播娘蒿都分不清,指望他?为师怕云梦山新宗主被他毒死。”
原胥抬起眼,一双狐狸眼定定地望向立在流云下的庚桑画,脸上现出抹苦涩笑意。“所以师尊你……果然是执意要我去除魔兼摘灵草?”
“怎么,你不愿?”庚桑画话语冷的掉冰渣。
原胥沉默。几秒后,沉声道:“弟子不敢。”
“那就你去!”庚桑画厉声训斥这个惯来备受宠爱的大弟子,冷笑连连。“再推三阻四,便莫要再回来了。”
“可是师尊我想……”
“啰嗦!”
庚桑画袍袖轻甩,竟说怒就怒,毫不留情地拂袖将原胥笔直扔下了屋顶。
第11章 无情
等原胥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明月小楼屋顶上空荡荡,只余蓝天白云。
庚桑画居然已经走了。
原胥爬起就追。
白室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原胥绕着山跑了一圈,恰巧撞见外门丙等弟子们穿着蓝色交字领长袍,正往山脚下的方向走。
“出了何事?”原胥随手抓住一人,皱眉道:“为何你们都在赶路?”
结果那人一抬头,两人都愣了愣。被他抓住的那个外门弟子恰好就是前日来银雪峰背过瓜筐的,与原胥曾经见过一面,此刻见原胥道髻散乱、满头满身的雪与泥,当场就惊了。
“啊,大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那个外门弟子立即磕巴,涨红了小脸解释。“不、不是那个意思,大师兄……”
“山门出了何事?”原胥直接打断他。
那外门弟子脸皮涨成猪肝色。“师、师尊下了通知,说是让所有弟子都去山脚议事大厅集合,咱、咱们外门弟子也去。”
又是师尊下的通知。
又是独独瞒着他一人。
原胥内心苦涩,手指下意识微松,放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门弟子。半秒后,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与你们同去。”
“啊……啊!”
按白室山规矩,外门弟子中只有甲类身穿紫袍的才能每日随原胥他们去练兵场,身穿红袍的乙等外门弟子则是每月有三天能去练兵场。蓝袍隶属丙等,是白室山弟子中最末等,只负责洒扫庭除等杂役活,平常就连内峰都进不得。
所以此刻听原胥居然说要与他同行,那蓝袍外门弟子磕巴的差点一个扑腾直接跪地。“大、大师兄……”
原胥却又改变主意了。他抬眼望向如潮的人. !流,自嘲地笑了声。“我忘了,我须先行。”
他得先去见一见师尊、问一问师尊,就问句:师尊你到底闹的哪出?说翻脸就翻脸,如今已经要闹到满山风雨了吗?
他和师尊,分明朔夜时分仍好好儿的。分明……昨夜师尊仍那样无助而柔软地瘫倒在他膝头,眼底坠泪,轻声吟了一夜。
原胥闭眼攥拳。不,他不服!
原胥嗖嗖嗖,走的脚下生风,眨眼间就已御风飞往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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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后,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原胥赶到时其余十一个内门子弟都已经聚齐了,正在内厅分左右站立两侧,见他来,都不敢打招呼。
原胥心里咯噔一声。
平常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十二悄悄儿地,冲他扁了扁嘴。
咔嗒!坐在上首的庚桑画忽然抬手拨弄茶盏。青瓷茶盖磕在案台,听声音,显然师尊是不高兴。
十二立即收正神色,假装不认得原胥。
原胥低下头,抱拳行礼。“弟子参见师尊!”
庚桑画漫不经心地继续拨弄茶盖,盖上又拿下,浑似在玩。“嗯,今日为师召集一众弟子,原本也就是为了你的事。”
原胥抬头。
师徒二人遥遥相对,视线在半空相逢,彼此神色都有些奇异。
朔夜的秘密只有他二人知晓。
原胥不傻,这一路他已经想明白了。凡事都有个因果。若师尊当真要与理论蒋姑娘自杀这件事,他大可以说,他负责下山去与卖瓜的老蒋家赔罪,并附赠厚礼一份。给蒋姑娘送副嫁妆都行!凡间事,凡间了。况且蒋姑娘并没死,在白室山上吊,怎么可能死的成?
可师尊不与他辩这件事。
他也不能辩。
为什么?
只因真相是——昨夜他太过放肆。方才在明月小楼屋顶,他又放肆地揭破了两人之间一直以来的欲盖弥彰。
据说师徒恋不能容于此界。
他肖想师尊,所以师尊赶他下山。
原胥那双狐狸眼一动不动,扬起剑眉,贪婪地盯着庚桑画的脸看。他此刻头发蓬乱,裹着件染了泥的雪白交字领长袍,狼狈的很。
可就算不狼狈,庚桑画也瞧不上他。
庚桑画说过,嫌他黑。
哑默数秒后,原胥自嘲一笑。“为弟子何事?还请师尊明示。”
庚桑画撩起眼皮,桃花眼斜斜地扫过他,话语渐转冷。“怎么着,为师让你下山一事,你至今不服?”
原胥哑声道:“弟子确实不服。”
庚桑画一拍桌,青瓷茶盏震的乒铃乓啷乱响。“不服,你也得下山!”
原胥扬眉,望着高坐在白室山大厅中央的庚桑画,嗓音沙哑得像在沁血。“……为何?”
“这是师命。”庚桑画一脸漠然。“白室山弟子规第一条:违抗师命者,逐出山门。”
应了,也是下山。
不答应,直接逐出山门。
这人果真无情。
原胥捏紧双拳,脊梁骨拔的笔直,一字字,一句句,都疼的喉口哽咽。“好!弟子这就奉师命下山,去历练,去除魔,去摘师尊你要的灵草。”
原胥当着众人面,一样样将话说的这样清晰,恨不能列个清单挂在白室山界碑石头上,再用腰间这柄穿云剑刻个清楚分明。每说一个字,他就愈发凶狠地盯着庚桑画那张如玉似画的脸,恨不能将这人凉薄眉眼用剑刻下来,雕成木刻,做成玉坠,挂在心口处再不离身。
满厅寂寂,人语不闻。
备受师宠的大师兄与师尊犟上了,大厅内一众内门弟子皆垂首而立,谁都不敢开口。
几秒后,原胥打破了沉默,沉声道:“弟子此去,便以三月为期。三月内,弟子必定赶回白室山。”
这次的朔夜刚过,再下一次,便是两个月零二十九天。
原胥将一切都算的清楚明白。他只希望,庚桑画能够看在那该死的朔夜的份上,允他三月内回山。
不料庚桑画却挑眉笑了笑。“不必了。”
原胥倏然抬眉,射向庚桑画的目光厉如雷电。
庚桑画神色看起来说不出的疏离,与往常都不一样,那两片薄唇一翕一张,说出的话语透着无尽凉薄。“若此趟你下山后寻不着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便不必再回我白室山了。”
这句话一出,全场悚然。
“师尊你……”原胥捏着拳头,喉结滚了滚,几近哽咽。“你分明就是执意要将弟子逐出山门。”
庚桑画手按在案台,啪地一声,茶盖滚落在地面,啪嗒碎成青瓷花。
“放肆!”
原胥扬眉轩目,正待要辩,就见庚桑画陡然立起身。
庚桑画一步步走下白玉台阶,在走到原胥身前五步时停下,漠然道:“你险些误了一个凡人的性命,这难道不是错?听你语气,难道竟然是怪为师故意要拿捏你?”
原胥把拳头捏的咔咔响,咬牙认错。“弟子不敢!”
“你有何不敢的?”庚桑画冷笑。“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你虽然年纪最小,却一上山就做了我内门首徒,又天具变异水系天灵根,所以你向来自认不凡,与众人都不同。行为乖张,也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