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胥错愕地扬眉望向庚桑画。
这人眉目间每丝纹理他都认得,都曾熟悉到刻骨,可眼下这人所说的话,他却字字都听不懂。
庚桑画原也不指望他能坦然接受,只是原胥这样瞧着他,逼的他啧了一声,凉凉地笑了。“怎么,如今就连我也说你不得?”
不等原胥搭话,他又自顾自接下去,笑叹了一声。“也是!这一十二年,为师也着实太过纵容你。如今你犯下大错,为师也推不得责。”
原胥两腮咀嚼肌咬的咔咔响,牙根都快渗血了。半秒后,他忽然也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师尊原来早已意决。”
原胥突然抬腿跨近了一大步,几乎是逼近庚桑画的脸,迫问道:“白室山有处剑崖,所有犯下大错的弟子都可自请入崖底面壁。按师尊方才所言,弟子所犯下的过错竟似不可饶恕?既然如此,师尊为何偏不肯令弟子在崖底面壁?”
庚桑画一时间教他问住,长眉轻挑,微有些不悦。
原胥却又再次跨近了一大步,说话间气息已相互可闻。“师尊执意命弟子下山,可这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都不在我西贺牛洲。弟子此去,哪怕是耗费百年,也不一定能寻到这两样传说中的至宝。师尊,弟子有错,可弟子不想白白老死在凡间。人生终有一死,弟子愿、死在白室山。”
庚桑画微微动容了一瞬。但那瞬动容实在太快,不及原胥看清,它就已消逝无踪。
“便任凭你花言巧舌,亦无济于事。”庚桑画冷笑,一甩袖,负手在身后,昂起下颌回望原胥。“为师确实心意已决!”
“师尊……”
在大厅内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白室山掌门首徒的原胥竟然单膝跪了下去。雪白交字领弟子长袍漾起水波纹,轻拂过地面雕花青砖。
原胥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处,低着头,嗓音沙哑而低沉。“师尊,弟子愿去剑崖底面壁,十年,百年,一切皆凭师尊吩咐。弟子只求……求师尊莫要逐弟子下山。”
庚桑画不语。
十一个内门弟子分列大厅两侧,一直没敢开口,此刻见大师兄原胥居然跪下了,都忍不住骚动。
“师尊,”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小十二也砰地一声跪下了,与原胥一般,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大师兄历来宽仁,这次蒋姑娘的事,并不是大师兄有意招惹的她,是她自个儿看不开要寻死。若师尊执意要责怪大师兄,剑崖面壁也不是不可……”
庚桑画勃然大怒,回身望向一众弟子们冷声道:“谁都不许多劝!若有再劝者,都与他一道,都滚出去!从今后再不许向人提起是出自我门下。”
“师尊……”
“师尊你冷静点……”
余下的十个弟子都刷刷跪下了,各个儿手按心口,都昂着头看着庚桑画,开口替原胥求情。
辽阔足有百丈余的大厅内,十二个内门弟子都跪下了,人人皆雪白交字领长袍,人人皆在跪他。
庚桑画环顾四周,蓦然扬起尖尖下颌,长声大笑。他用玉般皎然的手指向众人,一个个,从二弟子开始次第数过去。“你、你、你们,你们都好的很!”
玉般皎然的手指最终点在跪在他脚边的原胥。
“还有你,原胥。”
原胥闻声抬头。
“你也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八岁入门,一年时间,从不知修炼为何物的凡夫俗子到了筑基后期。余下的十一年里,旁人最多不过能结丹,可你不同,你竟然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顺利过渡到了金丹后期。”庚桑画顿了顿,冷笑道:“你既如此天赋异禀,想必也很快就能进入元婴化神,有没有为师,都没甚区别了。”
“怎会不同?”原胥撩起眼皮,一双狐狸眼定定地盯着庚桑画。“若没有师尊,弟子不过天地间一孤儿。”
他用了朔夜时对庚桑画说过的原话。
庚桑画不得不想起昨夜。昨夜,他曾枕在原胥怀中醒来,再细数从前,他竟在这个弟子怀中醒来过不下十次。
在原胥幼时,他不过也就需要同为水系天灵根的原胥守在门口替他护法。可这一两年,他与原胥之间越来越不对劲了。原胥逐渐长成为男子,看他的眼神凶狠,这种欲望是骗不了人的。
庚桑画也不想再骗自己。
白室山于世人眼中是琳琅界第一修仙宗门,而他庚桑画,在旁人看来就是那个冷心冷情的“仙人”。呵!做个仙人有什么不好?
人人都当他无情。
那,他就无情一次。
庚桑画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俯身,玉白手指轻拍原胥蜜色脸颊。“没有我,你也可以一样地过。”
“师尊……”原胥仍在不死心地挣扎。
庚桑画冷不丁捏住他的脸。修长手指微夹,将原胥的脸捏成个奇怪的形状,搓圆了,又放开,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夹起原胥棱角分明的唇。
庚桑画玩的这样嗨,倒真是出乎原胥意料之外。
原胥直愣愣地瞪着庚桑画,睫毛都不敢眨动一根,生怕错过了庚桑画这次的兴头,这人一恼,又要把他赶下山。
原胥乖乖地闭上了嘴。
其余弟子们皆低着头,许久没听见动静,有几个诧异地撩起眼皮偷瞄,恰好撞见这幕,都一脸目瞪口呆。
庚桑画眼角余光都瞥见,都懒得搭理。他高高兴兴地把玩原胥这张脸,从两道料峭剑眉,再到鼻梁骨下每道褶皱蜿蜒。
从今后,也就没得瞧了。
从前呢师尊炎道人总教他,畏垒啊,自古情难断,倘若他日你瞧中了一个人,可千万要仔细。
仔细什么?七岁的庚桑画顶着个特别正经严肃的道号“畏垒”,扬起脸,说话声音却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孩童。
那年他满心以为,师尊炎道人要说的是,你可千万要仔细,莫辜负良缘。
结果炎道人摸了摸他头顶,拂尘轻掸,抬头望向天边丝丝缕缕的白云,最终叹了口气。畏垒,为师最终也会对你不起,这世上的人,各个儿都对你不起。你莫要怪为师,也莫要怪世人。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欢喜的人,要记得,就连那人也对你不起。你须离了他。
七岁的庚桑画不能信,更不能服气。他奶声奶气地扯住师尊青灰色的道袍,追问道:为何必须离了他?
炎道人低头,再次摸了摸他头顶发旋儿。
没答他。
千年前与师尊对话的那天,庚桑画记得,有山风吹过他发鬓。那一日,白室山尚且有鲜花着锦。
“……呵!”千年后,庚桑画拿手指捏住原胥的脸,讥讽地笑。
庚桑画直笑到眼角微微有了湿意,然后猛地一甩手,收住七情,将手再次负于身后,漠然地对原胥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今后,一别两宽。”
原胥一瞬间如堕冰窖。“为什么?师尊……”
庚桑画再不答他,转身,黑色纱衣下,那一袭雪白长衫飘飖若仙。他永远不爱戴冠,也不怎么梳头,墨色长发披至脚踝,纱衣内露出的肌肤玉般皎皎。
此刻走出百余丈的辽阔大厅,对庚桑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移步的距离。
“师尊——”
原胥再顾不得其他人,仓惶地爬起身追出大厅,却只见到庚桑画于半空中冉冉升起,如同一位真正的仙人那样,垂下眼,漠然地笑了笑。
“师尊……”原胥喉结滚了滚,眼眶微湿。“弟子走后,每逢三个月的那夜,你……怎么过?”
庚桑画抬起手,薄唇微弯,那双桃花眼内再照不出原胥身影,有的,只是这座白室山。
【白室山弟子听令——】
漫天遍野,嗡嗡地振响庚桑画以真气传出的师门令。
【自今日起,原胥再不是我白室山弟子,若门内有送其下山者,止步于界碑。出了界碑,便与他一般,从此再不许回我白室山。】
砰一声。
原胥左膝跪地,眼底那点湿意终于染红了男儿眼眶。
“弟子……”原胥喉间哽咽了几次,终于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最后一次给庚桑画行了个弟子礼。“弟子谨遵师令!祝师尊你……长命,永安康。”
山风吹动鬓边长发,呜咽似哭。
原胥抬起头,庚桑画不知何时已回了银雪峰上的明月小楼。天边流云无心,身后是脸色惶恐的众师弟,人人皆不忍,人人皆不敢再留他。
穿书来后的十二年,原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除了极其偶尔的,替师尊下山打过酒,余下记忆里都是白室山。
可如今,一切清零。
原胥嗓子沙哑,半晌,低低地、自嘲地轻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他喜欢师尊的代价。
第12章 下山
小十二送原胥下山时一路扁着嘴,瓷白娃娃脸鼓囊囊,瞧着表情都快要哭出声。
原胥回头望着他,忍不住习惯性地拍拍他肩头。“莫哭!你好歹还比我大着个百来岁,怎地比我还像个孩子。”
“我、我今年一百三十一岁,”他不说还好,一劝,小十二话语里当真带了哽咽,边说边抬袖抹泪。“我比大师兄你大着一百一十一岁,六岁上山,我在白室山上修炼了一百多年,可我至今也只有筑基后期修为。大师兄你才修炼了十二年而已,就已经金丹后期,别说在咱白室山,就是在整个修仙界,大师兄你也是妥妥儿的天纵奇才!可师尊、师尊他……”
原胥沉默,几秒后再次拍了拍十二肩头,哑声道:“莫要怪师尊。为人子弟者,当尊师重道,这事儿……原本错的是我。师尊责罚的没错。”
十二眼泪洇湿了脸,放下袖子,不服气地还嘴。“你莫要当我傻,你与蒋姑娘的事儿,那、那就是个屁!师尊分明是心里头有气,为着个别的什么事儿,故意拿你撒气哩。回头我就拖上其他师兄们一道,再去求求师尊,大师兄你铁定能回来。”
十二说的信誓旦旦,原胥听了内心越发苦涩。
庚桑画确实不是为了山下那位蒋姑娘逐他,但具体为的什么,他也隐约有感觉,只是不敢确信。
庚桑画这人惯来不爱说实话,三句话里,总有两句半都是假的。
可这是他原胥瞧上的人。
不该瞧上,可他偏偏瞧上了。眼下,他却被这人给逐出山门,眼看着大概是不能再回来了。
也,再见不着这人了。
原胥抬起头,怅惘地望向掩映于密林深处的银雪峰。银雪峰他住了十二年,穿书来到这里后,他所有的日常都在白室山内,记忆中,这人总是笑吟吟地挂着抹凉笑。偶尔手把手教导他用剑,左劈,右斩……不对,哎你那姿势真是白瞎了你的天灵根。
这人总是挂念着他的冰灵根。
等他年岁稍长,这人就再不肯手把手教他了,负着手也不肯,倒是赠了他一把穗缀红缨的剑。
原胥手指按住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穿云剑,苦涩地笑了声。“十二,界碑到了。”
按照庚桑画的说法,白室山所有子弟送原胥下山都只能止步于界碑石。出了界碑石,就得与他一般,被逐出山门。
十二果真停下了脚步,拭泪唔唔了两声,抬起头,指着漫山遍野寂寂的风,对原胥道:“大师兄你看,白室山所有弟子都来送你了。”
确实都来了。
漫山遍野,虚空中突然出现了十一把寒光闪闪的飞剑,每柄飞剑上都站着个身穿雪白交字领长袍的内门弟子。各个儿都微低着头,冲原胥拱手送别。“大师兄!”
原胥回以拱手。“众师弟!”
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原某已被逐出白室山。从今而后,我再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还望各师弟……”
原胥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那座永远掩映在翠竹雪林中的银雪峰,眼眸郁暗,放下手,郑重地将那人托付与这些仍能留在白室山的内门弟子们。“从今后山高水长,还望众师弟能照顾好师尊。”
“大师兄……”十二的声音里再次染了哭音。
“莫哭。”原胥又拍了拍十二的肩头。“白室山是修仙界第一宗门,你只须勤奋修炼,有朝一日,或许也能白日飞升。”
“可是你不在了啊!”十二说着又是不舍又是愤愤,忍不住生了怨怪。“都怪那个蒋姑娘!她自家寻死,死么又没死成,反倒拖累了大师兄你。”
原胥脸色变了变。“十二!”
“我又没说错。”十二气鼓鼓的,又气,又哭,抬袖抹着眼泪,一鼓作气地把话都说尽了。“大师兄你来了白室山,师尊才开始笑。从前,师尊他从来就没真的高兴过。”
原胥唇瓣微抖。
十二这句无心的话,直刺他心口。原胥一瞬间心脏锐疼,但他永远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失态。他穿过来的这本仙侠小说,他不熟。至今他也不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是什么,更不知道,以修仙界第一剑闻名的庚桑画……结局会是什么。
原胥突兀地打断了所有寒暄。“这些话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提起!”
“可是大师兄……”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白室山大师兄,”原胥沉声道:“那么,这所有的怨怪,就到此为止。”
原胥猛地收腹吸气,以一种确定能传遍整座白室山的音量,厉声道:“从今以后,你们所有人,都必须保护好师尊和白室山!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嗡嗡嗡,群峰振响。
穿着各色交字领长袍的白室山弟子们都来送别,漫山遍野,弟子们都纷纷在界碑处俯身拜了拜原胥。